云乔目光微垂，摇头苦笑。
“怎么不会忘记呢？
我幼时曾生过场大病，后来被家人从西北接回江南，那之后许多年，我也未曾想起过他。
当年在西北，您也说了，殿下重伤遇险，险些身死。
那般情形，忘记些什么，再正常不过。
我后来想起少时的他，也是一次大病之后偶然记起。
我有时也会想，或许是我记错了。
若不是您方才提及他少年时模样，我自己都不能确定。”
重病……
重伤！
皇后脑海里电光火石闪过，突地忆起当年萧璟西北重伤陪在他身边守着他养伤的人，是谁。
是明宁。
是她！
内殿里烛芯噼啪响了声，皇后猛地紧紧抓住云乔手臂。
“不……不是的……”
二人说话的时候，早有无色无味的迷香，借着暗道上方的细密小孔吹入。
故而，皇后这句话还未说尽，便觉眼前发昏。
对面的云乔也是同样。
砰的一声，两人仰面倒在了榻边。
意识虽还清醒，人却已经脱力。
而内殿里的一面墙，吱呀作响。
皇后抬眼，看向那吱呀作响的墙，伸手将云乔往自己这边扯，唇挨着她耳畔，不知说了什么。
云乔蹙眉看向皇后，皇后指尖抵在她唇上，无声摇头。
片刻后，那暗墙处，一个女子，缓步入内。
随即，裹着冰寒笑意的话音，在内殿响起。
“如今才意识到不对吗？未免太晚了些。”
她话落，行至榻边，看向内殿床榻边沿软倒在旁的两人。
只扫了皇后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云乔身上。
云乔病中憔悴，又是生育不久。
整个人透着苍白。
明宁瞧了几眼，手抚在了自己脸庞上。
问身边人道：“乔琅，她同我，像吗？”
紧跟在她身后，护卫着她的乔琅闻言看向倒在旁的云乔。
而后，点头，又摇头。
“像，也不像。”
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容貌之上，自然有几分肖似。
可此时，毕竟不是年幼时那般。
人幼年时，原生的长相在脸上的作用，自然强过其身上的气质亦或者是心性对外貌的塑造。
随着人年岁渐长，天生的容貌，自然也就不及后天的秉性对人的影响。
明宁和云乔，如今怕是连一二分相似都不到。
她嗤笑了声，口中却道：
“怎么会不像呢？同父异母的姐妹，自然是相似的。”
她说着，步步走近云乔。
同父异母……姐妹……
云乔无声攥紧了手，对眼前这人的靠近，心中警惕
皇后在旁脸色剧变，想将云乔护在身后，厉声呵斥道：“明宁！”
明宁就是个疯子，比她娘还要疯上十倍百倍，谁知道她会对云乔做出什么事来。
皇后自然想阻拦。
这高声的呵斥，一是拦她，二是想要借着这声音，喊了宫人过来。
可声量这般高的一声喊，殿门外，却连半点动静也无。
皇后面色微变，蹙眉看向殿门处。
明宁脸上笑意更重，得意道：
“娘娘，您就是再怎么喊，今日，也是喊不来人的，金銮殿上的那位，已然将中宫人手悉数控制。娘娘您为枕边人筹谋多年，助他登上帝位，为他操持政务，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成为他手上拿来和你儿子争斗的棋子。圣上，要用你这个养育了殿下的母亲，和那为殿下诞育子嗣的云乔，来做横在太子脖颈上的刀刃。您说，那位太子爷，是会为你们妥协，还是会由着你们死在政敌手上。”
这答案，起码此刻的明宁，并不知道。
皇后看着眼前的明宁，似是并不为枕边人的算计背叛伤心。
只道：“金銮殿下枯骨无数，他长在我手上，是我一手教养，自然会明白该怎么做。”
明宁挑了挑眉，不再接皇后的茬，而是好整以暇的，打量着云乔。
她其实，好些年，没有仔细看过这个人了。
约莫，已有十数年。
一晃十数年，吃了块儿下了药的饴糖昏睡在她怀里的小女娘，长大了。
两度嫁人，两度生育。
郁症，悲泣，发疯，绝望，无尽的眼泪，孱弱的身体。
而这一切，都拜她所赐。
云乔这半生的凄苦，大半，因她而起。
若不是明宁，云乔本该还是那个十二三岁天真无忧的小姑娘。
她的眼泪不会是为痛苦为悲伤为绝望，而只会是，像当年那样，是她拿来要挟珍爱她的人的法宝。
这一切，明宁，清楚无比。
可她垂首看着眼前的云乔，看着一别十数载的云乔，看着她被她一手操纵的命运，折磨羞辱备受痛楚。
却，毫无半分愧疚悔意。
反倒，在瞧着眼前这个被皇后护着的云乔时，依旧满心愤懑不甘。
她微微闭了下眼眸，再抬眼时，强压下了眼底的情绪。
缓声如常道：“方才，皇后娘娘唤我，你应当已经知道我是谁了罢？”
云乔没有同她搭话，垂首避开她视线。
明宁看着她，声音似笑似嘲，带着几分怅惘，回忆道：
“你也许不记得我，可我却记得你，记得无比的清楚。
那年，你在马场里学骑马，萧璟牵着马陪着你，温柔极了，和我听说的那个有些冷的小郎君十分不同。
当时我拖着被我娘打断的腿，在她的要求下去寻我爹，可我爹说他忙得很，回不了家，甚至，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于是我只能拖着断了腿再走回去。
回去时，恰巧撞见你摔下马，萧璟抱住了你，你砸在他背上，压根不曾摔伤，可你吓坏了，一个劲地哭，萧璟局促地哄你，连他后背被石块砸得渗出血来都不顾。
没过多久，杜成若也来了，她和萧璟围着你哄，我在旁看了许久。
回去的晚了，更惹了我娘大怒，她骂我没用，怨恨她拼死拼活生下我，我却不能讨得我爹爹喜欢。
偏偏在打骂完我后，又无比怜爱地抚着我的脸唤我爹的名字，她喃喃地说，是不是我爹幼年时，便是我那般模样。
又冷着脸道，若非我长得像我爹，让她瞧着我便能念着我爹几分，早把我这没用的女儿扔出去自生自灭了。
我那天坐在铜镜前，我看着自己的脸，我想，我真恨我生得这样像她心心念念的丈夫，我宁愿她把我扔出去让我自生自灭，也好过这样折磨我。
也是那天，我看着铜镜里的我，突然想起了马场内的你。
那时，你和我，生得真像啊。
我忍不住地想，如果那个摔下马就能被人这样哄着的人，是我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