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庞嘿嘿一笑：“没瞒着！是这样，他俩和我们打赌，说你肯定不同意收员工的钱。我们不信，就趁他俩不在的时候找你做个试验。”
顿时，施墨白感动的心情又平添了几分哭笑不得——真不愧是一帮科学家，竟然连这种事都要搞对照实验……
她定了定神，郑重道：“各位，心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向你们承诺过，你们只需安心工作，我会解决其他困难。所以，我绝不会让你们沦落到需要交钱上班的地步。”
顾静丽担心：“可公司现在的资金情况……”
施墨白安抚道：“别担心，我上午刚收到银行的贷款批复，短期应该能应付过去。现在也有几家资金愿意配合我们解决回购，咱们一定能挺过去！”
众人这才露出稍稍放松的神情。
“太好了。”豆豆终于笑了，“那我们就先去忙咯！”
“嗯，去吧。”
施墨白微笑望着员工们离去的背影，嘴角却微微僵硬。
她刚才隐去了部分实情。
银行贷款的批复额度只是杯水车薪，而愿意配合解决回购的机构，必然带着极为苛刻的投资条款，若是答应，几乎跟卖身无异，实在让人感觉像吃了屎一样难受。
可这样残酷的真相即便说出来，除了平添烦恼，也无济于事，她只能一个人默默消化。
忽然，手机震了，一条微信飘在屏幕上——
「我去新公司了，还在做医药投资，有空聊聊么？」
*
施墨白有段日子没来IFC商场了。
表面看来，这里似乎繁华依旧，但细察之下，消费降级的痕迹却无处不在。
比如，原本主打手冲高档咖啡的「陨石」咖啡店，巴拿马翡翠庄园的红标瑰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八元一杯的普通黑咖啡，甚至不再标注咖啡豆的产地。
但与之对应的，客流量却肉眼可见的大幅提升。施墨白走到店门口，竟头一次找不到空座。
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背后蓦地响起：“喂，施墨白！”
她旋即回头，见对方手上已经端了两杯咖啡，一下笑了，揶揄道：“呵，稀奇，程总今天居然主动请客？”
程吉可是出了名的抠门王。
施墨白至今忘不了他在FSCO大会时鬼鬼祟祟顺走整整两大塑料袋的肉松小贝，还把免费的小贝当做礼物送给实习生小邱，甚至还作为同事的春节伴手礼。
程吉赧然一笑，递给施墨白一杯「陨石」的黑咖啡，说：“反正我也得凑发票。咱们找个地方坐？”
施墨白不客气地接过咖啡，刚要喝，又停下，皱眉问：“确定里面没下毒吧？”
程吉翻了个大白眼，当场把自己手上那杯换给她：“要下毒我早下了，还用等到今天？”
施墨白哈哈大笑：“也是。边走边聊吧。”
他们并肩漫步在IFC金碧辉煌的长廊，空气中浮动着高档商场特有的香氛味，搭配轻柔高雅的古典音乐，让这两个曾经针锋相对的竞争对手之间多了几分和善。
这次见面，两人的境遇已经有了很大不同。
程吉说他在施墨白离开后，的确享受过一段短暂的高光。他接手了施墨白的全部项目，连高锐科技也投成了。
可自打康凯离开，医药团队就开始陆续裁人，目前除了戴以迪和一个资深老员工外，几乎全部走光，程吉自己也没能幸免。
施墨白好奇：“既然杉瓴都放弃医药赛道了，怎么还投了高锐科技？”
程吉解释：“因为公司主要做设备和耗材，下游除了医药客户外还有别的工业客户，又有明确的上市时间表，就给他们算到制造组去了。”
施墨白一挑眉，这倒也算是合理。
又问：“那投资条款呢？还那么夸张么？”
她记得当时就因为戴以迪与高锐谈的投资条款太离谱，才导致项目进度一再延后。
程吉说：“没像一开始那么离谱了，但还是很宽松。唉，现在市场分化严重，好项目太稀缺，再怎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施墨白“嗯”了一声，却总觉得事情不会像程吉说得那么简单。
程吉瞥她一眼，又补充道：“高锐科技跟非策生物不一样。非策是康总多年前主张布局的早期项目，现在行情不同了，谁还敢投那么早期的项目？所以你也不要觉得不公平啦。”
“我倒不是在想这个……”施墨白不想多解释，转而问，“你现在怎么样了？”
程吉便又聊起自己的现状。
被裁后他去了一家新机构，办公地点还是在陆家嘴，只是从气派的安仕大厦搬去了一间拥挤的「wework」，好几家基金共享同一层办公室，连开个电话会隔壁都能顺便参会，导致互相之间几乎没有秘密。
除了他们的真实收益率。
施墨白插话：“话说，你怎么没跟那帮人一起去时利医药？”
程吉顿时一脸惊讶：“哇，你怎么会知道时利的事？他们还没官宣吧？”
施墨白撇撇嘴：“怎么，一直藏着掖着，见不得光啊？”
程吉苦笑一声，承认道：“我当然想去啊，据说薪水高得离谱哎……但时利全是点对点定向挖人，根本没有公开招聘，我连面试机会都没有，唉好可惜……”
施墨白也跟着装模作样：“真为你感到可惜……”
但她心里却毫不意外。
程吉在杉瓴工作的这段时间，能力水平最多中游，就算背靠大树，也得看究竟有几分能真正调动的资源，康凯必然不会在自己的新公司留他。
更何况，程吉要是真去了，怎么可能还好心在这里请她喝咖啡？
两人在商场晃了一圈，终于在中庭找到一处免费的休息区，瞅着老奶奶牵着小孙子颤颤巍巍离开，他们才得空坐下。
程吉在一旁放下咖啡杯：“说说你吧。非策的回购打算怎么办？后面的投资有眉目吗？公司账上资金还能撑多久？”
致命三连问完，他又语气一转：“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边也想办法帮帮你。”
施墨白本来还被他问得发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程吉深深舒了口气：“说真的，咱俩以前不对付，纯粹是因为僧多粥少。晋升的名额就那么一个，咱们俩纯纯是零和博弈，关系怎么可能好呢？其实说句走心的话，我打心里是佩服你的。所以，如果是你坚定看好的项目，我相信能成。”
施墨白还是头一回听见心高气傲的程吉夸人，居然还有点小感动。
她默默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却说：“你不该相信我的。投资经理的核心竞争力就是独立判断能力，你对非策连尽调都没做过，怎么能轻易相信我的判断？”
“独立判断能力？”程吉却笑了，带着几分自嘲的语气说，“我早知道自己的能力边界在哪了。像我这样的普通投资人，哪有什么核心竞争力啊？不过就是按流程推进项目，尽职免责罢了。”
他顿了顿：“施墨白，我和你不一样。我的终极目标就是尽量减少独立判断所带来的风险。”
施墨白十分不解：“投资想要获得收益，必然伴随着承担风险，赚取的也是个人对风险的认知与把控，你这个终极目标怎么能达成？”
“很简单，风险共担呗。”程吉耸肩，“其实大部分投资人的思路都差不多，否则怎么会出现那么多扎堆投资的垃圾项目？总之一旦出现问题，能说出「那个谁谁谁那么牛逼不也看错了」，自己身上的压力立马小一半，安全感一下就上来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施墨白怔了半晌：“你的意思是，人云亦云做投资，搞出一堆烂项目，就为了图个「安全感」？”
程吉一脸理所当然：“现在这个大环境，安全感是最稀缺的，怎么能叫「就为图个」？”
施墨白想了想，也是。
她不由感叹：“或许因为我太久没有过安全感了吧，忽略了这其实才是人类的本性。”
程吉看了她一眼，问：“你在非策也没有安全感么？当了CEO都没有？”
“没有。”施墨白果断摇头，“反而更加担惊受怕。”
“你男人也没给你点安全感？”
“感情的安全感和工作的安全感毫无关系，混为一谈的话，纯属自我麻痹吧？”
程吉点点头表示赞同，感慨道：“你虽然年龄比我小，可凡事却能看得更通透，就跟重生过似的。”
他忽然低了声音：“怪不得看不上我呢。”
施墨白一愣，诧异地看向他。
程吉却避开她的目光，迅速转了话题：“总之，我会尽量在内部推一下非策，不过我权限小，得老板拍板，好在流程短，成不成就是老板一句话的事。另外，我也认识一些基金，虽然都不算大牌，但好歹都是手上真有钱的。我都推荐给你，你挨个去试试吧。”
施墨白由衷地说：“谢谢你了，程吉。”
“先别急着谢。”程吉咧嘴一笑，“施总，你要是真通过我的关系融到资，给我点FA（财务顾问）费能行不？我这次跳槽还降薪了，房贷压力真的很大啊！”
施墨白呵呵干笑。心想，这才是程吉的本色，若真是什么都不图，她倒反而不敢接受他的帮助了。遂也爽朗地说：“当然没问题！”
两人说干就干，都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就这么大咧咧地坐在商场大厅的椅子上，开始认真交流起上亿的小生意。
路人走过时听到那么一耳朵，怕是要觉得这俩人是异想天开的神经病了。
直到他们都腰酸背痛了，才一起出了IFC，不知不觉又步行到安仕大厦的楼下，不免又长吁短叹一番。
两人道别，程吉过马路去了另一栋矮了很多的老楼，施墨白则在门口等车。
她远远看着程吉离去的背影，不由想，其实他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名校博士，相貌周正，虽然不幸在高位买了房，导致他极为抠门，但本质还是善良的，就算竞争时会使些不怎么高级的手段，但谁又能保证相同情况下自己不会那样做呢？
出租车很快到了。施墨白正要开门上车，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进安仕大厦。
她眯眼一看——竟然是张集沫？！
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还没等她细想，司机已经催促上车，同时手机铃声也骤然响起。
她赶忙一边上车，一边手忙脚乱地接电话：“喂？是周总么？对我是程吉的朋友……是这样，我们是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