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过去
耐休2025-06-03 16:224,057

  “我一直以为最早的技术突破是爸爸做出来的,所有的新闻报道也都是这么写的……怎么就变成了你的功劳?”

  施墨白皱着眉,对莫慧说的这版故事仍有质疑。

  她脑中快速闪过一些画面。施亦朝曾在本地电视台采访中,侃侃而谈创业初期艰难的研发经历;行业协会主席亲口称赞他是「文武双全」的奇才;身边所有叔叔阿姨都对爸爸敬佩有加;他甚至担任某所高校药学院的名誉教授……

  难道那些全部都是假的?

  莫慧并不意外施墨白的意外,淡淡地说:“在你三岁那年,你爸提议让我退出公司,把所有的研发功劳都归到他的名下。我……同意了。”

  “为什么?”施墨白感到不可思议,“这种事,能是说谁的就是谁的?你的合成路线没有申请专利么?”

  莫慧很平静:“没有。几十年前,人们的专利意识淡薄,维权成本又高,如果申请了专利公开,还会引来更多竞争对手,我们为了保密工艺,就没申请专利。”

  景非渊此时问:“莫阿姨,您为什么会同意?”

  “……我为什么同意?”莫慧盯了他足足三秒,才缓缓道,“原因很简单,施亦朝说,这是为了让我们的共同利益最大化,我必须做出退让。”

  当时,饱含两人心血的药物正卡在一个关键的审批环节,彼时监管效率很低,批件积压严重,还有大量低质量药品鱼龙混杂,施亦朝知道,如果正常排队,怕是再过个五年,他们的药物也未必能上市。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多方打听后得知,当年与莫慧结怨的吴院长在监管部门有人脉,有办法疏通解决,只是,吴院长对莫慧辞职的事始终心存芥蒂。

  施亦朝思虑再三,设宴盛邀吴院长。席间,他主动提及莫慧曾经的离经叛道,坦言外界对她有诸多非议——很多人听说她当年是因为能力不足才被高校开除,这也连累了公司的声誉。

  吴院长闻而不言,态度却不言而喻。

  施亦朝顺势提出,两人已经有孩子,他打算让莫慧回归家庭,同时,请德高望重的吴院长来担任公司的科学顾问。

  吴院长笑了,举杯相迎。

  恩怨在觥筹交错间消散,利益交换已悄然达成。酒桌上,赢家谈笑风生,畅言为国为民的大生意,而被牺牲的人,像燃尽的烛火,只剩一抹灰烬。

  原本做出最大贡献的莫慧,成了公司发展需要被扫清的障碍。只要她离开,便可以换得药物的顺利上市,公司的声誉也得以保全,这招一箭双雕的好棋,她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就这样,施亦朝成了既擅长营销又精通研发的「文武双全」的奇才,公司的名声随着他高大伟岸的形象树立起来,任谁见了都会敬佩三分,无人在意背后曾有过一个女人的默默付出。

  景非渊又问:“莫阿姨,您后来没有再工作过吗?”

  莫慧眉头一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别误会。”景非渊忙解释,“我也是做研发工作的,只是觉得您这么有科研天赋,应该把才华充分发挥出来。否则,就太可惜了。”

  听到这话,莫慧心里蓦地一震。

  她低头看着茶杯,沉默片刻,苦涩一笑,说:“没想到……你居然是第一个为我的才华感到可惜的人。”

  她又转头看向施墨白:“我的亲生女儿,恐怕还在怀疑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施墨白一下被猜中了心思,心虚地辩解:“我只是……实在太意外了……”

  莫慧正了面色:“我试过重新开始。一个人在家时,我做过很多案头研究,当时我认为只是亦步亦趋的仿制,始终价值有限,只有做创新药才能带来真正的价值。只是,施亦朝不同意我的观点,他觉得仿制药是一片蓝海,大部分仿药的研发门槛不高,成本低,需求大,那时又没有集采,何乐而不为呢?我们为此吵得不可开交,直到墨白七岁那年,施亦朝才松口,同意给我新开一个创新药实验室。”

  施墨白插话道:“是我们搬来别墅的那年?”

  莫慧点了点头。

  施墨白恍然大悟:“所以,你那时候不管家里的事,很多事情我都只能找魏司仁的妈妈帮忙……你还叫郁杉住到家里陪我玩,都是因为……”

  “因为我想重启自己的事业。”莫慧沉着声音,“小景说的对,我的确不想浪费自己的才华。只可惜,我花光了五千万的研发经费,但所有立项的创新药项目,全部都失败了……我的抑郁症再次发作,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那时我向施亦朝求助,希望他能帮帮我,你猜他说了什么?”

  施墨白和景非渊对视一眼,齐齐摇头,不敢回答这道送命题。

  “他说,「玩够了,就别闹了」……原来,他早就不把我的工作当回事了……我承认施亦朝是个商业天才,洞察人性的天赋无人能及。合作方、合伙人、员工、甚至女儿,所有人都被他拿捏得服服帖帖……可是,他唯独亏欠了我。”

  正确的人,只剩施亦朝一个,有价值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景非渊安慰道:“莫阿姨,研发失败不是您的问题,您那个年代还太早,缺乏创新的土壤,没有人能在一片盐碱地里种出莲花。”

  莫慧点了点头:“我知道。现在回头来看,一款真正的创新药的研发,动辄需要十几年,投入上百亿,成功的概率却仍然非常之低。我当时虽然判断对了方向,但却是在错误的时间,正确也等同于错误。这些道理看似简单,可人在局中时却总是无法轻易看透,我自怨自艾了很久,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废人……”

  她叹了口气,看向施墨白:“你以前总觉得我脾气暴躁,根本不知道我抑郁了很多年吧?”

  施墨白咬着嘴唇,没有回答,心里的愧疚却像潮水般涌来。她只知道妈妈每天都醉醺醺的,看什么都不顺眼,总喜欢找茬吵架,却从来没认真去了解过她到底为什么会那样做。

  原来,那些暴躁的背后隐藏了太多的难言之隐。原来孩子以为父母对他们的亏欠,其实也有孩子自己的疏忽和大意。

  莫慧接着说:“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一个人消化所有的负面情绪……我总不能跟自己女儿说,她爸其实根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吧?你那时可是把他当英雄的,是吧?”

  施墨白沉默了,内心泛起一阵为时已晚的后悔。

  她心疼地看着莫慧,细细寻找岁月在妈妈身上留下的痕迹。她很想拉着妈妈的手,大声喊一声「妈妈,对不起,这么多年您受苦了」……只可惜,莫慧保养得太好,满头乌发,皮肤发亮,虽然因为捯饬锦鲤穿了身素净的工作服,但整个人仍旧显得贵气十足,实在找不到让她心疼的地方。

  莫慧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继续道:“既然今天已经说了这么多,我也不妨再多说一些。其实我后来常想,最开始施亦朝去找吴院长谈分成合作,吴院长真的拒绝了么?哪怕我们愿意只拿一成的利润?我无从得知真相,只能由你爸告诉我谈判结果。可是,如果他们当年真的谈崩了,为何施亦朝还能请来吴院长当公司的科学顾问?”

  施墨白一下迟疑了:“……你的意思是?”

  莫慧的目光变冷了几分:“会不会反而是施亦朝觉得技术转让的分成比例太低,不够实现他的野心,所以根本就没找吴院长谈过?会不会是他想赌一把,干脆用绝境来逼迫我进行新的研发?如果失败,对他没有损失,他继续当他的销售,找他的下一次机会。但如果成功,收益却是巨大的,他从此便可以翻身。而这期间,所有风险都由我一个人承担,绝境也只是我一个人的绝境……”

  莫慧咽下了一句话。她当时身处绝境的关键要素之一,也包括了施墨白的存在。

  她继续道:“又或者……监管的人脉那么多,我不相信施亦朝只能找到吴院长去解决。可他偏偏就找了吴院长。你们说,会不会其实是他想借吴院长的手,把我踢出局?如果按照这个思路,也许你爸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

  莫慧没有再说下去。

  那天照进实验室的夕阳,是她生命中金色的光,施亦朝在光芒中,笑容温暖而灿烂,美好得像一场再也回不去的梦。

  她不想破坏仅存的美好。

  “算了,反正他也没有赢到最后。”莫慧释然道,“两页纸的政策一出,一个时代就过去了。集采来了,公司没有创新储备,瞬间就被压垮了,这可能也是导致他病重的原因吧。可惜这一次,我帮不了他了。”

  施墨白那时虽然还在上学,却也切身体会到了巨大的波澜。一家公司被时代抛弃的速度,快到远远超乎想象。当然,比这更快的是那些原本笑脸相迎之人的翻脸无情。

  重压之下,爸爸病逝,公司倒闭。所有的辉煌,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施墨白忽然想起郁杉曾经问过她的一个问题——「得到一切后又全部失去,会觉得耿耿于怀么?」

  原本她认为爸爸应该比自己更加耿耿于怀,可她今天知道真相后才明白,莫慧才应该是那个最耿耿于怀的人。

  一个被遗忘的功臣,没有享受过一天胜利的荣耀。光辉,衰落,那么多精彩的故事,却通通与自己无关,所有的痛苦都无人述说,甚至连亲生女儿也只当她是无理取闹。她只能躲在光辉的阴暗面中,连隐去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是成就荣光的重要原因。

  这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么?

  施墨白低声问:“妈妈……你恨爸爸么?”

  莫慧沉默了片刻,说:“恨过。虽然这样讲对你来说很残忍,但我必须承认,他去世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平静的一天,就像一直压在身上的巨石,终于消失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还是把施墨白刺得浑身一颤。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她快速抹掉,转头看向窗外,佯装并不在意。

  所以,别墅里没有留下爸爸的一丝痕迹,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过去的影子,包括自己的。

  或许只有抹去一切,妈妈才能更好地重新开始吧。

  莫慧明白施墨白的难过,递给她一张纸巾,说:“我今天说这些,不是想诉苦,也没想让你觉得歉疚。我只是想表达,如果人生再来一次,我会主动为自己争取利益,而不是被道义绑架,凡事都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个道理换到你身上也是一样——你帮了小景那么多,却没有得到任何报酬,甚至还因为他的原因丢了工作。你难道是想重复我的老路,再吃一遍我吃过的苦?”

  景非渊忙解释:“莫阿姨,我不……”

  莫慧竖起右手制止他插话,接着说:“当然,我刚才已经发现了,小景这孩子比较简单,和施亦朝本质不同。只是,人生还那么长,创业又太残酷,很可能会激发人性的阴暗面,谁能保证未来不会变?”

  施墨白这才真正理解了莫慧的担忧。

  妈妈是怕她被爱情冲昏头脑,重蹈覆辙,步步退让,最后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才会告诉她当年的真相。否则,莫慧可能真的会一个人咽下所有的苦,一辈子不说施亦朝的一句不是,只为维护爸爸在孩子心目中的伟大形象。

  妈妈只是心疼她。

  施墨白拿起桌上被自己嫌弃的瓶装水,小小喝了一口,随后认真地说:“妈妈,虽然我和你当年的情况有些相似,但其实是不一样的。我的确和景非渊在一起了,我也帮了他很多忙,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从头到尾都不是无私的……很多时候,我甚至担心景非渊太好骗了,如果我真的抱有恶意,完全可以把他骗得团团转,他还会反过来谢谢我。”

  景非渊顿时一愣,眨巴着天真的双眼:“……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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