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杉挂了电话,看了一眼坐在桌对面的景非渊,面庞干净,五官清秀,身材高大却又瘦削,像某个尚处于颜值巅峰时期的韩国明星,不得不承认,这个外形的确容易让女人脸红心跳。
他们今晚都准时出现在施墨白家门口,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主人回家,郁杉明白施墨白的工作性质,没有电话短信催促,而是提议两人先到楼下的小酒馆聊聊。
工作日晚上,小酒馆人不多,老板和郁杉熟识,扬头打了个招呼,然后递来酒单,两人心照不宣,都点了末页的无酒精饮料。
此时有关医闹的部分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总体来讲,郁杉认为胡朔即便起诉,法院大概率也会驳回,即便在最坏情况下,法院真的受理了案件,对方胜诉的可能性也是极低,只是这个期间必然会耗损大量时间和精力去应对。
景非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不怕官司;同时也和医院沟通确认了,等医院内部的流程走完后,就可以重新恢复临床,诉讼不会影响临床进展。
不过,融资的进程却不可避免会受到影响,好在有施墨白坐镇,景非渊相信她一定有办法解决。
“墨白刚才打电话过来,是在关心你的事。”郁杉说。
“嗯,我知道。”景非渊说。
郁杉慢慢喝了口饮料,说:“我和她是最好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我非常清楚她平时工作有多累,不光是体力上的,还有心力上的,整天要应对那些有八百个心眼子的牛鬼蛇神,必须时刻绷紧神经,每一句话都谨小慎微,生怕说错。”
景非渊点头,表示理解,心里却有些疑惑,郁杉为什么突然和自己讲这些?
“最近这半年,我眼睁睁看着她因为你的原因,变得更累了。”郁杉说完,看着景非渊,目光中没有掩饰责怪的意味。
景非渊一怔,刚才的疑问瞬间得到了解答。
他忽然想起中午时施墨白匆匆离开的背影。
她有一份非常忙碌的本职工作,只因为杉瓴曾经投资了非策、她恰巧当时被处罚,才不得不接手了投后工作,又因为责任心强,才会一直负责到现在。
自己临时改变决定,拒绝了调解,她才不得不在上班间隙跑出来开导自己、帮助自己,连一顿午饭都无法安心吃完。
而实际上,她根本不需要和自己一起经历这些麻烦事……是自己一直在连累她。
他责怪自己愚钝,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怎么现在才明白?
“景总,你了解她么?”郁杉问,俨然一个律师在调查取证。
“我……我觉得我了解。”景非渊想了想,说,“她聪明,漂亮,藤校硕士毕业,擅长击剑,工作能力强,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医药投资人,她从不人云亦云,而是选择支持真正让患者受益的企业……她还爱吃贵州米粉和小笼包,很可爱,又很幽默,说话向来直击重点,虽然有时候会显得太过犀利,但我却很欣赏她的风格……”
他不知不觉说了一大串。
郁杉不得不打断他:“不是问这些。而是,你了解她过往的经历的么?她跟你说过以前的事么?”
景非渊仔细回想了半天:“好像……没有。”
他喝了口饮料,心里闷得难受,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对施墨白的过往一无所知。
原本他以为两人虽然恋人未满,至少也是最信任的朋友。可朋友之间,会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对方之前的事么?
似乎只是自己在一厢情愿。或许她只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工作任务?一个反复出岔子、怎么也解决不掉的大麻烦?
郁杉看着景非渊的表情逐渐变得失落,又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墨白会在你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么?”
“因为她……责任心强。”
“除了这点以外呢?”
“……不知道。”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干医药投资这行么?”
“因为……她学的是生物和金融的复合专业?”景非渊垂着头,明知这肯定不是正确答案。
郁杉不意外,只说:“她果然没跟你说过这些。”
“到底是因为什么?”他现在迫切想知道答案。
“因为五年前,她爸爸就是因为胰腺癌去世的。”
听到这个真相,景非渊顿时僵住,心里五味杂陈,既无比心疼施墨白,又不自觉地浑身发冷,像是一阵北方寒冬的烈风吹过,冷得他心都刺痛。
自己曾经和施墨白讲过他母亲的过往,那是压在他心底很多年、从未跟任何人谈及过的最私密的事,直到遇见了施墨白,确认她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他才敢小心翼翼讲给她听。
可惜现在看来,这份信任,或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否则为什么这么久了,她却从未提过自己父亲的事?不愿向自己敞开心扉?
景非渊想起两人在跨年夜烟火中许下的心愿,他真的曾以为他们心意相通。
“所以,她并不是为了你个人,只是为了你的药,为了更多患者家庭不会像她曾经那样遭受痛苦,为了给她爸爸一个交代。这就是她从事医药投资的原因。”
景非渊已经说不出话来。
郁杉继续道:“老施总是多年前从高校实验室出来创业的。那时中国医药行业非常落后,连仿制药都很缺,她爸突破了技术瓶颈,做出了高端复杂原料药,公司规模一度大到供给全球,家里非常有钱,可以说墨白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主。可是随着时代变迁,仿制药陷入红海,老施总试图转型创新药,却在重要的攻坚时期查出了胰腺癌,从发现到去世,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说到这时,郁杉叹了口气:“创新药太过烧钱,仿制药也因为政策原因,从赚钱变得大幅巨亏,再加上她的……总之,秃鹫飞过,曾经的明星药企连残骸都被吞噬了个干净。”
“原来是这样……”景非渊低声道。
“她原本计划读博士,打算毕业后帮家里做创新药,可惜因为变故,她只能放弃了读博,还因为频繁回国处理家事,差点连硕士都没毕业。”郁杉顿了顿,“所以,做创新药,尤其是胰腺癌领域的创新药,是她这些年最大的心愿。”
“所以……她做这一切都不是为了我,只是因为我正在做的事,是她所需要的。”
“对。这也是我现在帮你的原因,因为帮你,就是在帮她。”
景非渊此时思绪混乱无比,有些语无伦次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本来应该是墨白跟我说才对……就算她什么也不告诉我……”
郁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说:“元旦那天,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在施墨白家。”
景非渊惊讶地看着郁杉:“你……不是偶然来的?”
“我就住在她家对面一条街,在楼上时就看到你们下了出租车。”
“……所以呢?”
郁杉顿了顿,把手里的饮料喝光,说:“你知道魏司仁吧?”
景非渊瞬间明白了整个对话的真正目的,不由苦笑一声:“知道。”
“知道他们曾经是什么关系?”
“男女朋友。”景非渊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你知道就好。”郁杉说,“其实元旦那天,魏司仁一早就来找过我,他也是投资圈的人,知道你们出事了,所以来找我帮忙。”
“他为什么要管非策的事?而且那天他为什么自己不过来,却只叫你一个人来?”
“他和我一样,帮助非策,是为了帮助墨白。”郁杉说,“他知道墨白一直在拿她自己的信用帮你融资,非策一旦出事,她也会受到牵连。况且,你们对他偏见那么大,就算亲自来,你也只会觉得他是来看看热闹的吧?”
景非渊怔住,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会这样想。
郁杉说:“其实在此之前,我对魏司仁也有很大的偏见。薄情富二代,在墨白家破产时割席,从此消失不见,几年后又突然出现,一看就是目的不纯,对吧?所以那天他突然来找我,我跟他吵了好久,才了解到他其实默默做了很多……”
“他到底做了什么?”
郁杉不去多解释,只说:“他们两人的关系,其实并不像我们这些外人以为得那么脆弱。”
郁杉言语中「我们外人」几个字,深深地刺痛了景非渊。
“其实中学时,墨白就暗恋魏司仁了,却因为害羞,只把这份情感告诉过我。而我呢,因为家境普通,一直觉得魏司仁目中无人,所以才会对他反感。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没有资格因为自己的喜好去影响墨白的判断。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各方面都很相配,大学时开始正式交往,那时候她曾经发信息给我,说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景非渊听着郁杉的叙述,心里一阵发痛。
他想起了在施墨白家洗澡时,那件他穿上明显偏大的红杉色卫衣,上面印着她学校的logo,这样看来,那件衣服似乎只有一个主人。
而她直到今天都还留着那件衣服。
景非渊捏着杯子,手微微发抖。
“……她以前喜欢谁,都会跟我说。关于你,她也跟我说过,和你绝对没有可能。”郁杉说。
“我不相信……我确定她对我有好感的。”Tgram那次的心跳,他还清晰记得。
“是么?我非常了解墨白,她是个理性的人,也绝对不会瞒我。”郁杉喝了口饮料,才说,“她有没有在那份好感之后,多说一个「但是」?”
景非渊回想起来她那天的原话:「但是,我们现在没办法在一起。」
还真有个「但是」。
即便景非渊没有说出答案,郁杉一看他的表情,便笃定了:“她肯定跟你讲清楚了。景总,创新药风险有多大,你心里最清楚,很可能多年努力付之一炬,最终什么也留不下,就跟当年老施总一样。你最好想清楚,你到底能给她带来什么?除了那些烦心事,还有什么?你有钱么?有人脉么?可以给她安稳的生活么?”
“我……”
“更何况,你之前还跟别的女人有过不清不楚的关系吧?”
“你是指之前pdf的亲密照?屠小姐帮过我很多,我那天是喝醉了,她把我扶到酒店休息而已,照片只是错位拍摄。”
“无法求证的事情,你也不必跟我解释。”郁杉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沿,下了最后结论,“总之,因为墨白的原因,我会在胡朔这件事上尽全力帮助你,但是,我也希望你做人有分寸,不要再去麻烦她了,可以么?”
*
那顿饭局过后,施墨白就留在了北京。
一周的时间里,她不是在高锐公司现场,就是在杉瓴的北京办公室,小邱远程工作支持,戴以迪名义上也在项目上忙活,只是但凡需要出活儿的时候就找不着人。
她一边手脚不停地忙着项目,一边又在担心非策的情况,只是这周她给景非渊发了好多消息,却都只得到一些淡淡的答复,语焉不详,敷衍感十足,让她感到一头雾水。
就算是打电话询问诉讼的进展,景非渊也只叫她忙自己的工作就好,什么也没有多说。
这家伙怎么回事啊,怎么一不见面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难道是因为诉讼的事情压力太大,都被搞变态了?
她还是问了郁杉,才知道诉讼风险并不大,不至于让人短时间内发生范性形变。
她没忍住,又发信息给张集沫问景非渊的情况,张集沫说他最近在和团队一起做TKL疗法拓适应症和通用型的研发。
「施墨白:他很忙么?忙到连微信都没空回的地步?」
「张集沫:不会啊,我们正在食堂吃饭,他就坐我对面,正在看一本讲制药行业的小说呢。」
施墨白生气了,也索性不去理他。
两人之间,就这样忽然冷了下来。
这天,她在高锐科技的大会议室加班到晚上九点,一轮一轮的管理层访谈才终于做完,收拾东西准备走时,CFO突然敲门进来。
“施总,我这边有个朋友正好来公司拜访,想找您聊聊行业观点,您看方便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帮您回绝了。”
施墨白虽然已经很累了,还是笑着说:“没事,反正我一个人回酒店也是继续工作。”
“好,您稍等,我叫他进来。”
CFO关门离开,几分钟后,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墨白,好久不见。”
“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