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寻声望去,探出头的是位一身素白的妇人。
这人面容憔悴,不施粉黛,五官却端正秀丽,全部长发用一根白玉簪盘在脑后,偏刘海遮住右侧的眉眼,她拄着油布伞,雨水沿着伞的纹路滴落,白皙的手面几乎可以看到凸起的经脉。
“这大雨天怎么就过来了。”穆临急忙走上前,双手握着那妇人的冰凉的肩膀,一脸担忧的神情,“怎么没披件外衣就跑过来?”
“怎么照顾的,也不带件外衣?”穆临对她身后随行的丫头呵道。
“是三夫人来得匆忙,我也没想着天气突然就降温下雨了。”随行的心柚对穆临行了行礼道。
“别怪她,是我来的匆忙,这路程看似挺近的,没想到这马车悠悠晃晃的,我们还是来的有些晚了。”三夫人卓氏冲他笑了笑。
后入府的两位夫人面面相觑,突然神情大变,原来是一直养在药山的三夫人。以前只是听说,也很少见面,如今她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椅子上左扭右扭。
“阿镜受苦了。”卓氏冲她笑笑,她的笑容令人如沐三月春风,似春日暖阳。
“小布头来城外是找我的,她的木匣子是我给她的。”
卓氏这话一落,屋里的人顿时都议论纷纷,震惊的不止是穆临,还有坐在地上的小布头。她一开始就把小布头的事情说出来,免得后面被人寻长问短的没有机会说。
“这是怎么回事?”穆临皱眉,担忧的神情未减,“你怎么又突然去城外了?”
说这话时,管家已经搬来椅子安置在中厅一测,却只是低声不语站在角落。
“将军,你可还记得小布头刚来府里的时候?她的年纪可是比阿镜还大几岁呢。”
卓氏说着话,接过一旁丫头的披风,“她母亲在路上病危,临终前特意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她,我瞧着这孩子一天天大了,父母却不在身边。”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归处,她也不会在府里呆这么长时间,我就给了她一笔钱留她以后赎身。”
二夫人神色凝重,一直盯着卓氏看。
“她进府,二夫人也同意的,赎身这事情二夫人也知道。”
卓氏目光投向二夫人,她被卓氏森森的眼眸吓了一跳,摇头晃脑地胡乱应了一声。
穆临沉默一会,便牵着她手往里头走。
但是她却原地不动,反手握住他布满茧子的大手,笑一笑说道:“她是秾华族这件事情应该已经传出去了,但是送去刑部就有点太小题大做了吧。”
“小题大做?卓氏,你这话轻了吧!”
大夫人扬起下巴,“那她支支吾吾为什么不说是你给的钱?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他是秾华族的人?”
卓氏面容苍白,看不出任何情感流动,但辞镜却看到娘亲的眼神稍稍躲避,她的嘴角也有点不自然地拉直。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确实是我叫她去城外,而且我也特意叮嘱她不要和旁人说,毕竟这赎身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禁忌。”
卓氏看向大夫人,而手心却冒起了点点汗珠。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想要赎身,我又怎么可能会拦着?”
大夫人瞧着将军的手拉着卓氏不放,这一幕看起来实在是太扎心了,又接着质疑道。
“但是她这样支支吾吾的,实在是太让人可疑了。你这番说辞不能让人信服吧。”
卓氏看向地上的小布头,叹口气道:“这下你就直接承认吧,我给你钱不是看不起你,你也不用赌气不说。”
小布头呆在地上,直勾勾的看着她,木讷地点了点头,又很快垂下脑袋。辞镜这时候缓缓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着她。
小布头去城外绝对不是这么简单,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
卓氏看到小布头点头,像是安了心,舒口气,对大夫人笑起来:“这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夫人看着穆临不说话也就默认,只有那二夫人在座上沉思。
外头的雨势渐渐小了,屋檐处的雨水不时地地落下,形成有规律的音韵。
“如此,也算解释清楚了,但是她以后绝对不是可能在府里了,我明日就上报处理。”
穆临转身捏了捏卓氏的手道,“这几天你可能就要奔波了。”
卓氏福了福,说道:“这是自然,解铃还需系铃人,毕竟是我带她来府里的,这一切也是我带来的误会。”
这事情好像也就翻过了,中庭的人都个个回了院子,小布头也被人压下去,唯独留下将军同卓氏,二夫人临走前看着卓氏却是深意满满。
辞镜几乎是被满云半馋半扶才回到青木院,听外头街道远远传来几声打更声响,就知道已经很晚了了。良久,卓氏才踏着夜色回来,而辞镜已经在她屋里坐了很久。
“娘亲。”
卓氏看见辞镜在微弱的烛火旁站着,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满眼惊喜地身前身后看着辞镜,笑着说道:“长高了不少,还成熟了。”
“刚才一直都没来得及和你说说话,如今已经有半年没见了吧,怎么都还瘦了?”
卓氏抚着辞镜的脸庞,满眼溢出慈爱和激动,“一直把你留在府里,让你受苦了,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受了不少的委屈吧。”
门口的心柚怀里抱着外套,朝她们笑道:“三夫人在药山的半年一直都心念着你呢,怕小姐你会生病,还特意绣了药囊和菊花枕。”
辞镜撇着嘴,委屈地眨了几下眼睛:“我就知道娘亲一直挂念我。没有生病,没有瘦,也没有委屈。”
母女两人搀扶着在桌前坐下,心柚上前给卓氏垫了软垫,就急急忙忙出去准备暖炉。
两人半年没见,如今装着满肚子的话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得简单寒暄几声,辞镜就突然想起来中厅的情景,话语严肃低沉。
“小布头去城外根本就不是和娘亲碰面吧,而且那木匣子也不是你给她的吧?”
卓氏明显一早就意识到她会问问自己这个问题,脸色有没有惊讶之色,面对辞镜点头坦然:“确实,这木匣子是我给她的,但是并不是在城外。”
辞镜的眼睛突然不自然地抽了一下,接着寻问:“那是在哪里?”
“是在药山。”
这个回答明显是辞镜没有预测到的,这么说,小布头还特意去找娘亲,而且还是瞒着自己去的。
“她需要钱去找她娘亲。”
“小布头的娘亲不是……”
“不错。”
卓氏低头咳嗽几声,说道,“她娘亲没有去世,是我们一直瞒着她,她母亲当年是落难人,那年是我们回元州城的路上遇到了她们,她孤身一人带着几岁的女娃,自己本来就身体孱弱,染了恶疾。
“如果孩子一直当时一直呆在他的身边,肯定会有性命之忧。当时军医也瞧了很久,说是军中没有办法医治。
“我无奈之下只好带走了小布头,一直谎称她母亲在路上去世,这孩子还小,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当时也就开开心心随我们回府。”
“你爹爹查了她身份,当时也没查出什么,她收了我们的银子,却坚决的说不卖女儿。”
卓氏低笑着摇了摇头。
“她也真是命硬,凭借自己走了回来。好像也就是前段时间小布头突然来找我,说是知道她自己娘亲没有去世,她在我屋外哭了好久,我不忍心,就全告诉她了,也把木匣子交给她,希望可以帮到她。”
“那她为什么会独自一个人出现在城外?还有她为什么要逃跑?”
“这件事情,可能你要自己去问她了。阿镜。”卓氏握住辞镜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双手,说道,“你相不相信小布头?”
辞镜沉默了,却一直低头不去看她,此刻内心还是犹豫不决,虽然她愿意相信,但是小布头有意隐瞒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阿镜,你记得吗?小布头刚进府的时候,你就没有把她当丫头,却和她情同姐妹,拽着她玩了好几天。听说要留在府里一直陪你,你都高兴坏了。”
卓氏拍着辞镜的手背,一下接着一下的。
“小布头处于丧母之痛时,也是你一直陪在她身边,安慰她。”卓氏望着辞镜的双眸,伸手撩起她脸庞的发丝,细声细语。
“十年里,你们不话不谈,她虽然比你大,却一直像孩子一样。她平时虽然有点没心没肺的,但是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想着她娘亲。”
“娘亲……”辞镜有些动容,感觉自己的嗓子也有些干涩。
“所以啊,我选择相信小布头。而且她母亲也绝对不是秾华族,要不然怎么会选择在混乱中去上元国。”
卓氏说着,语气也有些激动。
“当年,也是我先发现她们的,也是我强制想要留下小布头。那时候,她娘亲也没有说自己男人的下落,只是说走散了。如今我想着,她爹爹就很可能就是秾华族的一员。”
桌上的烛心烧到底,跳动的灯光晃着辞镜微涩的眼。
“小布头会被怎么处置?”
只见卓氏揣着手,静坐一会,缓缓吐露:“异族,很有可能会沦为军奴。”
辞镜猛然抬头,眼前似乎燃起了熊熊战火,而站在将军府门外的小布头扭过头朝自己扬起嘴角,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
重生前那一幕幕碎片一般的情景重新浮现在自己眼前,而自己似乎被禁锢在一处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任她喊着,咆哮着,无法阻止那些持刀人的刀起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