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从前很少睡得这么安稳,几乎是夜夜噩梦与失眠,但是在江微雨身边他几乎每一夜都能睡得很沉。
大约是因为安心。
清晨醒来的时候,地上已经没有人了,江微雨比他醒得更早,穿好衣服,头发还披在身上,没有束好。
江微雨推门进来,正见到他衣服些乱,散乱的青丝贴在身上,睡眼惺忪得他朝着他遥遥望来的样子。
江微雨怔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醒了可要吃些东西?”
“要。”
黎玉点了点头,今日一天还要赶路,大约是不会再遇到这样的客栈了,吃些东西也好,这才穿好衣服,走到一旁的桌子前。
这里的点心比起他寻常吃的来说差了许多,可毕竟是江微雨早起的一片心意,黎玉还是勉强吃了不少。
“阿雨,那沈泽从小和你一同长大,你可真的想好了。”
他做了那样的事情。往后毕竟是身败名裂,听剑山庄和整个武林正道都容不下他,黎玉只是怕他难受和心软。
因为身为世家公子,名门高徒,若是背叛正道的下场也就那么几个,虽然这也是他的选择,既是选择便要承担后果,可他们毕竟是好友。
江微雨沉默不语,他选择的路也是他犯下的错,封燃的命毕竟也是命。
黎玉看着面前的人忽然开口问道:“以江湖正道的规矩,你们一般会怎么处罚这个沈泽?”
江微雨沉声道:“逐出师门,以死谢罪,以沈师兄的性格,只怕……”
黎玉沉默片刻之后道:“只怕他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那他背后的人就难查出来。”
得想办法让他开口。
黎玉隐隐觉得他背后的人来者不善,与他的长生殿也是他不是一路人。
*
江微雨提前寄了书信过去。
两个人一进城,牵着马走在街道上,便听得街上坐着的人议论道:
“真没有想到那沈泽看上去都是谦谦君子,一派道貌岸然的样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
“这听剑山庄可是从小将他收养到大,对他恩重如山,他怎能如此背信弃义。”
眼下其他门派都已经围着听剑山庄,尤其是封燃的门派,就等着他们,给他师弟一个说法,眼下众人只等江微雨和黎玉回来对峙。
听剑山庄的庄主闭关多年,就连上次比武大会都是由沈泽一人操持,就连他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因为他门下弟子的事而提前出关。
两人再次行至听剑山庄门前,此番心境却大不如前,明明只是隔了十几日,这似乎是隔了很久一般。
门口的弟子认得江微雨,远远的便打了招呼:
“江师兄总算是回来了,快请进!”
大堂之内坐着一个坐着轮椅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眼底却有光,虽然上了年纪,但人到底看上去是精神的,人满目和善,却也不怒自威。
“晚辈重华宫江微雨,见过沈心前辈。”
黎玉跟在他身后也有模有样地一揖。
从前听闻这个听剑山庄的庄主种种事,也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江湖上如今武功很高的几个人之一。
很久之前他也是听他义父提起过沈心这个人,称赞他是当今江湖武林之中少有的真正的侠士,不过已经时过境迁。
沈心看着面前的江微雨,满意的点了点头:
“江湖代有才人出,果然是重华宫教出来的好徒弟,果然不错。”
江微雨行以一礼:“多谢前辈夸奖,家师在我出行之前便有叮嘱,若是此行得以见前辈,便代他也向前辈问好。”
沈心点了点头,他与他的师父从前也是故交了。
不过眼下并不是叙旧情的时候,沈心看着面前的晚辈江微雨,开口问道:
“听他们说你们此次前来是因为比武时出的命案?”
江微雨又是一揖道:“是。”
他从衣袖之中取出李若雨交给他的手写的书信,上面附有唐门信物,一同都递给了面前轮椅上的沈心,他不动声色地拆开那封信,却在一字一句地读完了信上的内容之后深深皱起了眉头,一边对着门外的弟子吩咐道:
“去把你们沈师兄找过来,另外也把外面那些门派的弟子也一同叫过来吧。”
不一会儿在大堂里面便来了许多人。
其中最义愤填膺的自然是清风剑派的大师兄封归,清风剑派上下甚至全部一身白衣缟素,他身后的弟子甚至还抱着封燃的灵位,一副非要讨要回来公道的样子不可。
封归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道:“沈庄主正好今日也在,想必不会包庇自己门下的弟子,会给我们清风剑派一个交代。”
在前辈面前,这些话未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虽然自知理亏但听剑山庄的弟子却仍旧不满的皱起眉头,眼看着他们上前一步,马上就要与这些人起冲突,反而是沈心一挥手让他们都退下了。
迟到片刻的沈泽迎着大堂之内众人的目光走了进来,他似乎还是如此几日前一样,一身白衣,玉簪束发,一双眼眉目温和,与世无争。
他当着众人的面站在沈心面前。
沈心看着他眼睛里的光意味分明:“泽儿,这些人说你在比武大会上在天策剑上下了毒,害死了如今清风剑派的弟子封燃,可有此事?”
沈泽面上波澜不惊的说道:“回师父的话,是。”
这便是承认了,四座皆惊。
封归立刻愤恨地道:“你承认了就好,还不赔我师弟的命来!”
“封师兄。”
江微雨的剑鞘先一步拦住了封归的剑,看着面前怒不可遏的封归说道:
“这里是听剑山庄,不是贵派清锋剑派,当着江湖前辈的面,不得无礼。”
黎玉站在他身边,正对上已经有些生气的清风剑派弟子。
沈心却似一边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看着面前自己的弟子问道:
“你原本心地善良,这些事情并不是你的心性,你这么做可有什么隐情?如果是真的的隐情可以一并说出来,为师可以给你做主。”
面对着恩重如山的师父,沈泽终究是心里不忍,可也不愿多做解释,只是跪了下来:
“让师父失望了,下毒之人的确是我,过去的所有罪责弟子愿一己承担。”
沈泽一连给面前之人扣了三个响头。
“在武林之中,尤其是正派,下毒杀人原本是最大的忌讳,为师今日当着清风剑派诸多弟子的面,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这么多年以来, 他最心疼的便是面前这一个弟子,如今他竟然不声不响地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他纵然是再心疼,也无法公然偏袒:
“逆徒沈泽,毒杀清风剑派弟子,从今日开始,我将你逐出师门,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听剑山庄的弟子,至于你犯下的过错,待见了清风剑派掌门以后如何偿还再由他定夺。”
“弟子领罚,多谢师父。”
哪怕是今日此情此景,沈泽还是跪在地上喊他师父。
沈泽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看面前的人:
“弟子有愧于师父过去多年的教导之恩,今日一别想别也不会再见,师父往后一个人要多多保重,实在不必为了我这逆徒伤心。”
好一出师徒情深的戏码。
黎玉站在一旁看着,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他之能为何又为何他身后的那些势力心甘情愿地所用。
沈心从前也是武林正派害怕的名字,而今也毕竟上了年纪,对着面前自己养育了多年的孩子,到底心里有不舍,他不忍得摆了摆手:
“你们带他走吧。”
沈泽却还是跪在地上不起来,又一脸对着他扣了三个响头:
“今日一扣师父过去多年以来的悉心栽培之恩,二扣师父当年收留我进听剑山庄的收留之恩,三扣愿我走后师父身体安康,听剑山庄一如昨日。”
他今日磕了许多头,等他起身的时候,额头之上也有红肿,而且隐隐渗出了血迹,眼睛也是红肿的。
“师父保重,弟子拜别。”
轮椅之上的前辈云袖之下更是握紧了拳头。
“走吧。”
众人随着他走出大堂。
黎玉这才对着一旁的江微雨说道:“方才当着前辈的面,不牵扯其他人,如今都出来了,也该问一问他背后的人是……”
话说一半却被面前的这些听剑山庄的弟子给打断了:
“沈师兄!”
“沈师兄!”
毕竟是相处了多年的师兄弟,听说了今日的事情,纷纷赶来送他们,今日沈泽离开这里是要前往清风剑派,他们以后大多是不会相见了,明知他们的大师兄要赴死,他们自然是心有不忍。
“你们这是做什么?都起来吧,莫要让师父担心。”
也不要让他不舍。
沈泽看着面前跪倒在他地上的这些师弟,自然也心有动摇。
黎玉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江微雨,面前这个人是比武大会上下毒杀人的人,他们原本是为了正义而来,可是面前的此情此景和刚才在大堂之内发生的一切,却仿佛他们才是那个恶人,这世间哪有绝对的正义,在许多情况下,善与恶也并非是完全相对的,就在他们面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切。
封归却在一旁看着面前的一切冷笑了一声,明明是杀人的人,他同门师弟又何尝不无辜,等到了清风剑派,定让他以死谢罪。
众人刚出听剑山庄,沈泽面色便不大对,呼吸急促跟着步子也越来越沉,一旁离他最近的江微雨是第一个察觉到异样的,连忙上前揽着他:
“沈师兄。”
黎玉也朝着他望过来,他的面色泛白,脸上青筋直露,嘴角似乎也渗着隐约的血迹。
黎玉想起了当时比武大会上见到封燃中毒的那一幕,与沈泽现在的样子几乎是一摸一样,便对着江微雨道:
“他中毒了。”
除了江微雨和黎玉,其余人闻言皆退后一步。
“怎么会……”
他不是凶手么?怎么还会中这英雄迟暮的毒?
沈泽倒在地上,江微雨揽着他,周围除了黎玉以外无人敢近,沈泽苦笑了一声道:
“出了听剑山庄我便不再是听剑山庄弟子,今日我以相同的毒药了解,也算偿还清风剑派封燃师弟性命,不给师门蒙羞。”
到底是幼时便认识的故友,江微雨眼看着面前的人将死,自然于心不忍:
“到底是谁害得你如此?”
沈泽望了他一眼,身上的皮肤尽数皱去,刹那间褪成了一副老人的模样,五脏六腑俱已衰竭,原来封燃那时死去便是这般痛苦,沈泽费力得看着近处得江微雨,在他的怀里低声感叹道:
“微雨,我真怀念,你,我,慕寒小的时候,可惜我走错了路,选错了人,不能回头了,微雨,不要像我。”
话说一半,沈泽的手直直坠下去,所有的力气只在刹那之间便被抽了个干净,沈泽走的时候望着江微雨死不瞑目,纵有千万般的不甘心,都已是一俱枯骨,黎玉看出来沈泽知道自己将死,看来是自己给自己下的毒,心下忽然有几分可惜,若假以时日,也当是武林之中赫赫有名之人。
一旁的听剑山庄弟子都跪在地上,唯有清风剑派的封归皱着眉道:“便宜你了。”
“封公子,各位清风剑派弟子,如今我们大师兄已死,恩怨两清,还请允许我们安葬师兄的尸骨。”
封归这次倒是望着那具尸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
“人已死,我师弟的仇也算报了,尸身留给你们也无妨。”
听剑山庄的弟子一揖道:“多谢封师兄。”
清风剑派弟子陆续离去,听剑山庄的弟子安葬完了沈泽之后,江微雨倒是为他在墓碑之前上了一炷香,世事难料,几个时辰之前见他还是活生生的人,如今不过一块冰冷的墓碑,一抔黄土埋骨于此,可惜他虽然死了,此事却仍留有谜团未解。
黎玉看着面前的墓碑问道:“阿雨接下来要前往何处?”
江微雨不动声色得道:“去找慕寒。”
沈泽死前提到了慕寒,按照常理,他死前的一番话必有深意,这件事还要查,沈泽虽死,但对于黎玉来说他更好奇他以死也要保护的背后的那些势力,眼下下棋的人还没找出来,黎玉也不想再这个时候放弃。
黎玉望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若要继续查这件事,那我与你同去。”
沈泽虽死,明面上的线索便已断,于外比武的一切都随着沈泽的死画上句号,但好在他死前也算是给他们指了一条路,虽然现在还说不上来这件事到底与慕寒有什么牵扯,不过既然提到了这两个字,总要过去看一看,何况“武林双璧”另外一个慕寒所在伏羲宗,黎玉早晚要去一趟,不如顺水推舟。
临行前黎玉又陪着江微雨去拜会了一趟听剑山庄庄主沈心,经此变故,沈心便更加无意于江湖诸事。
江微雨对着前辈一揖道:“前辈放心,这件事明面上虽已了解,但以我与沈师兄过往相交,必定继续追查。”
江微雨也是沈心从小看着长大地,对他的心性再了解不过,这件事交给他自然也放心,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些事牵扯甚广,以听剑山庄的立场不便再查,往后的事便有劳你了。”
江微雨对着他道:“前辈多保重。”
沈心叹了一口气低着头看了一眼庭院里的满地落花,似有所叹道:“我上了年纪,自然有的时候不免多感叹,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听剑山庄树大招风,那些盘根错杂的势力是不是也不会盯上他,若我没有闭关,泽儿何至于此。”
江微雨连忙安慰道:“前辈不必自责,沈师兄若是知道,也必定不希望前辈再为他伤心。”
虽有那些势力的错,但是到底也是沈泽自己走错了路,纵有千万难言之隐,以听剑山庄大弟子的身份,也该足够信任听剑山庄和他的师父,他却从来未曾与他们商议过反而是被人利用越陷越深。
沈心看了江微雨一眼,沈泽是同他一般的年纪,今日在大堂之上那个孩子对着自己下跪磕头拜别的事情似乎还历历在目,沈心叹了一口气道:
“这是我的意思,虽然迟来了一些,好过什么都不做,不管其他江湖上的人如何,此后天策剑封,我的听剑山庄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比武。”末了又听他说道:“罢了,这些听剑山庄的家事到底与你们无关,今日耽误你们这么久了,天色不早了,两位贤侄还要赶路,早些走罢。”
黎玉望了一眼江微雨,转身便要离开,又听得沈心道:“对了,帮我带一句话给你师父,就说几十年得时光转瞬即逝,我们也该陆续到了该认老的年纪,别再什么事都操心着,有些事要放心交给门中弟子做。”
似乎就是转眼之间,韶华白首,几十年匆匆而过,连他们也都到了该服老得年纪,只是这些话似乎还有深意,不过也就只有他们之间知道罢了。
江微雨对着面前的前辈一揖道:“是,前辈放心,等晚辈回到门派之后必定转达给家师。”
沈心点了点头,眉宇之间似有倦色,对着江微雨和黎玉挥了挥手道:“走吧。”
江微雨与黎玉就此告退,赶了一日一夜得路才到了束河古镇,这里离慕寒所在的伏羲宗还有一日路程,江微雨便带着黎玉找了当地的一家客栈。
刚一进门,迎面便撞上了熟人。
“微雨。”
“慕寒。”
慕寒起初见江微雨才松开眉,难得有了几分笑意,转眼便又看到了他身旁的黎玉,脸上难得的笑意便又淡了下去:
“黎兄。”
黎玉知道慕寒对他的戒备,也对他的敌意习以为常,原本要不是江微雨与他关系好,他也不见得愿意接触慕寒,眼下只得毫不见怪得打了招呼道:
“许久不见,慕兄。”
慕寒还是一身紫衣,里面是白衣,一身紫白相间,雍容华贵却不失干练,只是这次见他腰间没有佩剑,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面上有泼墨的玉骨纸扇,武林世家公子多是这般打扮。
黎玉进来这才发现这间客栈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小二以外,再也没有旁人,想来也是面前这个慕寒公子的手笔,不过这么一来的确倒是清净。
三人坐下,小二走过来上了清茶便退到了一边,不敢打扰他们说话。
慕寒对着一旁坐着的江微雨说道:“前些日子听说了有人重金在江湖悬赏榜上悬赏你的事情,不免有些担心,后来倒是听说当时比武大会上下毒之人竟是沈师兄,倒是一波三折,可惜那是我因门派之中的事情走不开,否则定然陪你一道去一趟南疆。”
江微雨看了他一眼道:“那些事都过去了,不过我在你所写的信上听说了伏羲宗的事,眼下这些事似乎更为要紧。”
慕寒闻言面色一沉,从前黎玉见他,只觉得除了敌意之外,慕寒身上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傲气带着几分慵懒,处处非要高人一等,可是今时今日却难在他面上看到这种表情。
“不瞒你说,伏羲宗的确近日来出了些乱子,所以师父才会提前让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