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位守在门口的重华宫弟子,虽然看着他脸上带了半截面具,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不过毕竟刚解开的是别在自己腰间的佩剑也算是上了他一份心意,仔细检查了这把佩剑之后,上面并没有沾染什么毒药,加上今日,本就是他们门派值得庆贺的日子,这把剑好歹也是对方的一份心意,便也是应了下来:
“公子放心,我一定按照公子所说,将这把剑送给掌门。”
江微雨一揖看着面前的人说道:“那就有劳你了。”
江微雨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这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当时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不曾回过头来看一眼,原来站到这个位置看重华宫也是另一番风景,往后他大抵永远不会来这里,但是不管往后走到哪里,他都仍旧希望那些师兄弟们都能过得好。
江洛此时此刻就在一墙之隔的大殿之内,但是江微雨知道此刻不出现在这里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局面。
江微雨转过身去,身后曾是他曾经最留恋的地方不过那也只是早晚要告别的从前罢了,既然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又何必再多留恋,江微雨未有回头得和黎玉下了山。
*
重华宫大殿之内又是另一番热闹的光景,继任的礼仪完成了前前后后足有几个时辰,等那些从五湖四海过来的宾客终于走了的时候,大殿之上只剩下了他们重华宫自己的弟子,忙了一日的江洛终于有空歇一歇了,他刚准备出大殿回到自己平常住的地方休息片刻,却被门下的一个弟子伸手拦住了去路。
“掌门留步。”
江洛认出来了,他是今天守在门外的那个弟子,这个时候拦下自己一定是有事情,便跟着看着他问道:
“可有什么事情?”
那弟子依照自己的承诺送上了佩剑,他单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面前的掌门,毕竟这虽然是他答应那位公子的事情,然而他不过也是只是一个看守重华宫门的人,此时此刻来这里已经算是僭越:
“方才在掌门继任的时候,有一位公子到了我们重华宫的门口,让我在大礼之后将这把剑完好无损的交给掌门。”
江洛一看到剑鞘便知道了,这个弟子手里面捧着的就是苍生剑,那是谁的佩剑他们都再清楚不过,那个把剑交给他的人竟是他的是大师兄江微雨,也许他那时就站在外面,亲眼看着他继任下一任的掌门,同那些千千万万的外面的弟子一样。
江洛目光落在剑鞘上,缓缓的问着那个弟子:“把这把剑交给你的人,现在在哪里?”
江洛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的从他的手里接过来苍生剑。
那弟子跪在地上却抬头看着他说道:“回掌门的话,那位公子再把剑交给我之后,便随着另一位公子离开了,不过他走之前还有一句话想让我带给掌门。”
那弟子聪明已经看出来了,他和咱们之间的确是认识的,否则面前的江洛不会是这个反应,哪里还敢有半句虚言,连忙对着不远处的掌门解释道:
“那位公子离开时说,既然这把剑他已经交给了掌门,那么从今往后掌门便是这把剑的主人。”
江洛当着他的面将剑拔了出来,明晃晃的见光划过他的双眼,一阵寒芒略过,剑锋如此,他小时候看他的大师兄舞剑也能感觉得到,这把剑异常锋利,江洛现在不知道是何表情那个弟子也不敢抬头看他。
江洛神色迟疑道:“他对你当真是这么说的?”
那个弟子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好如实答道:“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对江洛哪里敢有所欺瞒。
剑光所至,映出来的寒影子便是自己如今的样子,从前那个总是跟在大师兄身后的孩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了,从今往后他既已接任重华宫之主,余生必当担起这一份属于他的责任来,他明白今时今日他的大师兄为什么没有进来,无非也是不想当着那些外人的面让他尴尬,那毕竟是他从前最亲近的师兄,他的心意他最清楚不过了。
纵然心里有千般不舍,面上也依旧平静的说道:
“我知道了。”
江洛原封不动的将剑收回了剑鞘,看了一眼,面前的弟子说道:“这一路走过来,辛苦你了。”
那弟子终于敢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面前的掌门,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大殿,在他走后差点迎面相撞,便是如今重华宫的一位长老,江洛从前的一位师兄江策。
江策似乎有要事要从面前的掌门禀报,忽然瞥见他手里面多了一把剑,那剑鞘看起来似乎很是熟悉,他想了片刻便想起来了这剑鞘的渊源。
“他已经来过了吗?”
江洛知道他的意思这事也没必要隐瞒他,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师兄为我留下了这把剑,他那时便躲在其他弟子之中,最后还是不肯来见我,这把剑也是在继任之后,他差其他不知情师兄弟送过来的。”
江策似乎想问上什么一句,但是最终也没有开口,因为他面前这个小小年纪的江洛正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剑鞘,他看的那样出神,以至于浑然不自知,他再一次江微雨和失之交臂,也许一切正如他冥冥之中所想的那般。
如果他的师兄愿意这样离开也好,如果他能放得下这里的一切也好,对于他来说,对于整个门派来说也实在是幸事。
*
江微雨和黎玉这边,如今他们在江湖之中的牵挂都一一了结,伏羲宗那里他们已经同慕寒道别了,他心心念念从前放不下的重华宫今日黎玉也已经陪他远远看了一眼,江微雨而今在江湖之中,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留恋不舍的人和事了,他们也终于到了可以安心离开的这一天。
是说起道别这件事情,黎玉到还是有一个放不下的人,这个人便是他从前长生殿的副殿之主墨韵,在各大名门正派围攻长生殿的时候,他让墨韵先走,这一走便是半个月的时间,阿浩的那件事情完整的风波过去仅仅只有互通书信罢了,说起来他们也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有见过了,那个时候他们都走得匆忙,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墨韵他们后面的计划,其实想来后面散了长生殿也好,墨韵那时候如果知道这所有事情,想必也是同意这件事的。
毕竟过去整整五年他们打理门派,所有人的上下也十分辛苦,门派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相对应的荣耀,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门派反而成了束缚。
墨韵这才听完黎玉说起那后面的所有事,她然不怪眼前的人没有事先告诉他,那时形势匆忙又时间紧迫,其实在那之后她也隐约从江湖上的消息里面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墨韵收到他的消息以后,便立刻来了江南的藏剑山庄附近,今日刚到便即刻来了他所在的客栈。
黎玉看着面前的墨韵不动声色的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黎玉心里面自然清楚她在遇到他之前一直是江湖悬赏榜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原本就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在哪里都可以,她从前为教她武功的人卖命,前一段时间有一位长生殿卖命,从来都没有自己考虑过。
墨韵认真的想了一想,其实对于她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过了片刻之后才会回答道:“我想我要回去长生殿一趟,最后再去见一见宁月埋骨的地方,也许就在那附近找个地方隐居下来,这样无聊的时候还可以再去找找他喝酒,他从前的时候最喜欢热闹,如果很长时间没人找他,他一个人应该也会觉得无聊。”
如今没有了长生殿,没有了她效忠的黎玉,没有了那个偶尔与她拌嘴,与她一同执行任务的宁月,偌大的江湖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仇人,她对江湖和将来的事情没有什么留恋,一个对于一切都没有留恋的人哪里都是一样的,其实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唯一的善终就是退隐江湖,现在这种情况也好至少还是自己选择的。
黎玉心里面最清楚这种情况,从前墨韵根本没有的选择,现在她可以选择自己接下来的时间可以怎么过,人这一生满共也就匆匆数十年,总得为自己多打算多考虑一些,如今墨韵终于可以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黎玉向来尊重她。
黎玉看着面前的人说道:“不管我将来在哪里,白鸽为讯,只要你需要或者想要找我,都还是可以找得到。”
墨韵点了点头,对着面前的人行了最后一个礼:
“主子日后多加保重。”
“保重。”
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江微雨正好与墨韵在客栈的走廊上擦肩而过,但这毕竟是黎玉的事情,他也不打算多过问,他有想要在隐居之前多见一面的人,黎玉自然也有。
今天见了墨韵,黎玉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隐居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他看了一眼推门走进来的江微雨:
“微雨,你能不能陪我回一趟我从前住的地方?”
他提起自己从前住的地方,江微雨第一个便想到的是当年的长生殿。
“可是长生殿?”
黎玉却难得的摇了摇头,长生殿那个地方还算不得上是家,如果说是另一个家的话,他和温宁则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才能算是他的家:
“是我从小便生活的地方,不过是一间荒山上的竹屋罢了。”
那是离洛阳不远的地方,也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山上,那时他还小的时候他的义父隐居的地方,后来温宁则死去之后根本就没剩下尸骨,黎玉还在那里给他立了一个牌位和衣冠冢。
非要说起家来的话,那里才算是他的家。今日说起来那个地方,他也已经有许久没有回去过了。
那间小竹屋附近许久没有人打扫,都已经长出了不少杂草,不过门窗依旧是紧闭的,这几年来也没有人来过这里,他们先去祭拜了温宁则的衣冠冢,冰冷的石碑如今看上去也有一些细微的裂纹了,站在这里周围偶尔也能听得到远处乌鸦叫声。
当初他不甘心想要报仇,去江湖上建立了长生殿,在那之后一座座有五年的时间,从来没有回过这里,他一点点管理着自己的江湖势力,直到后面的事情越来越多,也竟然再也没有时间回过他一次。
那时他的心都被仇恨填满,所有的算计都是为了报仇,如果没有遇上江微雨的话,他一定快要想不起来儿时和温宁则一起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日子了,那些笑容和儿时的日子对于他来说仿佛就像消失了一样。
黎玉在石碑面前跪了下来,看着面前冰冷的石碑上,刻着熟悉的温宁则的三个字,一旁的江微雨自然也知道这个人是谁,他不仅是黎玉的义父,也是从前在武林之中赫赫有名天下武功无人能出其右的剑圣。
江微雨也对着他的墓碑跪了下来,面前这个人不管是有多少名望,在这里他还有另外一个人身份,便是他们的长辈。
黎玉看了江微雨一眼,如果他的义父知道的话,想来对江微雨来说还是很满意的,说不定要指着他说他为什么要祸害这么好的人。
黎玉忽然开口说道:“我听说这世间所有在一起的人,他们都会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现在他们这样击败面前的墓碑,应该也算得上是二拜高堂了吧。
江微雨对着面前的墓碑说道:“前辈请放心,如今我和黎玉就要隐居了,往后不管走到哪里,不管遇到什么危险,往后余生我都会陪在他的身边。”
即使是黎玉这样的人,听到这样的承诺也不免心里一暖。
何其有幸。
因为江微雨说的是往后余生。
往后他们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隐居,或者说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这江湖上对于他们来说再也没有打打杀杀,再也没有无数的纷争与背后算不清楚的利益纠葛,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总有人心跟逃不开的算计,但是这些对于他们来说往后都再不会有了。
祭拜完这个面前的石碑以后,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回到了竹屋,他今日带江微雨过来祭拜,也是因为他思前想后,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活着的亲人了,总要和自己从前最亲近的人说上一声。
黎玉原本活得十分洒脱,不受世俗约束,也看不起那些所谓的世俗,不畏神佛,可是只要这些事情与面前这个人有所关联,但还是忍不住想要跟那些世俗中的人一样。
虽然说他经常看那些在一起的人身穿喜服,不过这个倒是不用着急,毕竟他们将来还有漫长的余生,总有一日那些未来的时间都可以做很多的事。
他们而今正坐在一艘船上,湖光潋滟,沿路欣赏周围岸上的风景。
“对了,微雨,我记得我从前说过等你生辰要送上一份生辰贺礼。”
黎玉从云袖之中取出了一根玉簪。
“这是我送给你的。”
一个武林中的人皆梦寐以求的大礼,包括从前的江微雨和黎玉。
玲珑玉。
他找了工匠融了之后又重新定制,方才融成了这样一个玉簪。
江微雨看着他手里面的东西很快也认了出来:“这是玲珑玉?”
黎玉看着他道:“从前那么多年武林的纷争皆因为它而起,如今我既然把他送给你,也决定它往后可以由你处置。”
“我把它给了你,那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东西,你练习上面的武功也好,毁了它也罢,把它交给其他你相信的人,我都相信你,也不会再过问。”
江微雨沉思片刻,他自然不会再把它交给别人,黎玉说的没有错,这些年来的武林纷争尽皆因他而起,如果交出去将来也是大麻烦。
“说起来我倒是为他想了一个好去处。”
江微雨走到了船侧,黎玉看着周围的湖水立刻便明白了江微雨说的好去处到底是哪里,其实毁了也好,他从前其实也有想过,只不过每每想到这是和温宁则有关的东西,就总是忍不住想要留在身边,如果不毁,倘若若干年之后有一日它重现于世,难免要引起新的一轮纷争和永无止境的觊觎。
那根玉簪果然从江微雨的手上滑落下去,直直地落入面前的湖水之中,曾有掀起过一阵波纹,不过片刻便归于沉寂,往后江湖之中,再也不会出现玲珑玉,再也不会出现无上神功这样的武功。
黎玉看着面前的江微雨道:“也好,这里景色宜人,对于它来说也的确是一个好去处。”
从此这东西再也不会有再见天日的一天,再也不会发生过往那些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抢,所有的恩怨到他们这里都已经截止,玲珑玉将来也会渐渐随着他们隐居而淡出那些武林之人的视野中。
这条湖水向南流,他们所在的这个船只走的倒是也快,没过多久,身后喧闹的城镇便消失不见,船上安静的只剩下了周围流水的声音。
黎玉看着面前不远处的江微雨,忽然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事情,他那时似乎也和江微雨匆匆在哪里见过一面,那些小的时候见过的那些江湖游士,黎玉从前在温宁则身边,时曾经无比羡慕他们,后来不知何时也忽然成了他们中的一个,那时他们羡慕的那些人,也不知道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不过经历了从前的这一切,还能与面前的人。经过从前经过的那些风景,不知不觉间想起这一点,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如今他们就要携手归隐,找一个再也认不识他们的地方,以后再也不问江湖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是非恩怨。
从前他们的确互相算计过,也互相站在彼此的敌对的地方,但最后兜兜转转转了一圈,也还是能携手隐居。
江微雨朝着他的方向望过来,两个人忽然之间四目相对,过往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面前这个就是陪着自己将度过漫长未来岁月的人。
是往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