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
可是，谢怜的法力，如那永安的水源一般，似乎正在日渐枯竭。要支撑起这座巨大的金像，他就暂时不能离开此处，只能将守城事宜交给风信和慕情，固守原地，静心打坐。因为这座五丈金身原本是坐镇太苍山皇极观的神像，谢怜把它召来了这里，原本的信徒们没有神像可以拜了，也一窝蜂涌到这里，在露天之下对它祈福。虽说这里是皇宫，外人理应不得入内，可一来地洞把宫墙震塌了一段围不住了，二来眼下仙乐国皇城局势混乱不堪，不够人手管，三来也怕引民愤，再起动|乱，也不得不放他们进来。
谢怜坐定一处，国主和皇后每日都来此看望他。浑浑噩噩熬了数日，他一边全力支撑着那天塔，一边积蓄力量，待机会抽身。国主也不比他轻松，头发已尽数花白，分明正当壮年，却仿佛年过半百。父子相见，相顾无言，却比以往和谐多了。
皇后从小看着谢怜长大，从来只见过爱子的灵秀之姿、天人之态，眼下看他苦守此处，饱经风吹日晒雨淋，还不肯让人靠得太近为他遮挡，心中酸楚，亲自在烈日下为他撑伞遮阳。撑了一会儿，谢怜怕她站久了累着，道：“母后，回去吧，我不用。你们都不要靠近这里，也不要差人靠近，我怕……”
他怕什么，终归是欲言又止。皇后背对着聚集在此的信徒们，ren了半晌，还是ren不住流泪了：“皇儿，你受苦了。你……你怎么这么遭罪呀！”
周若嘉和戚容就站在不远处，戚容今天的系统安静的可怕，但他还是保险起见，站了远处观望。
看着谢怜说着违心话，周若嘉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酸涩。苦与不苦，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几名宫人扶着国主与皇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去后，谢怜又暴露在炎炎烈日下，昏昏欲睡地阖起了眼。
周若嘉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排有些武功的士兵将塔上的书搬运下来，并且开始和慕情和风信讨论灾后重振的事宜。
哪怕是这样，也遭到了大多数人的不满，表示那是民众自己的事情，反正朝廷是一个子都不会拨出来的。
听到这话，周若嘉气得差点将桌子掀了，另外两人的表情也很差，但还是没有继续争取，因为谢怜很快就会撑不住，还是先将古籍搬运出来再慢慢谈。
只可惜，这不正常的平静就像是湖水，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小石子打破了虚伪。
“不幽林里的人面疫患者们集体**了？”周若嘉还没坐稳呢，就被戚容喊了出来。
“他们跑到哪边了？”周若嘉匆匆忙忙披上斗篷，穿好鞋子，将戚容抱起来，施展轻功。
“等等！你这是……”被公主抱的戚容瞳孔震裂，但也不挣扎了，俗话说得好，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他熟练地戴上了面纱。
“是在谢怜那边，等一会……”
“这我了解。”周若嘉的脸上写满了“核shan”，脚步也加快了不少，“就不是把那些造反的全部就地正法嘛！没关系，这我清楚的不得了。”
“不是的，我是让你跑远些。”戚容小声地说：“城里面马上就要乱了，要是我们失散了，你就到我名下的田庄去避难，就是名叫振全村的小村子，离这边不是太远。”
周若嘉点了点头，表示能够理解。
“为什么你给他治他就全消下去了，给我治我却没好多少？你不是神吗？怎么这么不公平！我要公平！”
当周若嘉他们跑过去时，谢怜已经被爆怒的人群围住了。
“我的天，这些守卫都是吃素的吗？”周若嘉将戚容放下，冷冷的说。
“不……我觉得他们也拦不住。”戚容看着被周若嘉一个俯冲踩裂开的大理石瓷砖，嘴角微微抽动。
谢怜争辩道：“没有，我没有不公平，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们病情不一样……”
“你要么就别帮，要帮就帮到底，现在想撂担子不干了算什么意思？由得你吗？”
谢怜有点儿喘不过气了，道：“我不是要撂担子，我只是……要等一等……”
“你是不是知道怎么治好这个病？”
谢怜张了张口：“我……”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们？！”
谢怜抱头道：“我不知道！”
“你撒谎！我已经听人说了，你分明知道！我看透你了，你不肯告诉我们，根本就是想让我们一直这样求着你、好骗取我们的供奉！骗子，你是一个骗子！”
“到底方法是什么，你快说啊，你还不说！！！”
谢怜面色苍白，两眼发空，被无数双手推来搡去，还有的手已经恶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于是，最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他分明是天神，此刻心底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叫道：“……救命啊——”
“……所以说当年国主和皇后给谢怜的教育就不是很对。”戚容在那边暗暗补充，这俩人也没必要过去帮忙，就算过去了也没什么用，就在人群中冷眼相看：“可能是谢怜小时候表现出来的性格就过于软糯，再加上有修仙天赋，所以一切就由着他来，所以君王之道什么的，压根就没系统地学过。”
“那你学过吗？”周若嘉小声地问，她还是蛮好奇皇室八卦的，戚容主动提出来了，她自然要了解清楚。
“这显然……没有学过。话说国主会给我学吗？他难道不害怕我脑子突然正常来带兵抢皇位吗？”戚容在那边干笑了几声，“对于我在皇室里的地位，就像是随便养的小猫小狗，赏给我一口饭就行了，而我那个母亲……虽然说得有些不好听，但她死确实让我的地位提升了不少。”
周若嘉点了点头，并且保持沉默，看着依旧站在人群中心的谢怜，心里莫名有了一丝可悲。
似乎有人在拉开这些手，又似乎没有，周若嘉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些满脸血疤、缺胳少腿的人们似乎要将谢怜撕碎成一片片分食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声声鬼哭一般的号角。众人只顾自己哭嚎撕扯，根本不管这号角，周若嘉却是猛地一个激灵。因为她知道，那是永安人胜利的号角声！
而这时，谢怜再也坐不住了，又或是再也撑不下去了，身体一倾，扑跪在前方。与此同时，上方那座他苦苦支撑了数日的五丈金身，也和他的动作如出一辙，瞬间失去了生命般，轰然倒塌。
伴随着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高大沉重的天塔压了下来，和金像一同粉身碎骨！
金身本身是不会碎的。然而，由于谢怜倾注了太多法力在它身上，希望它能撑住那天塔，它早就变得极为脆弱了。不幽林里逃出的病人们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皇宫、大街内人流疯狂流窜，有躲那天塔残片的，有躲那些恐怖至极的人面患者的。谢怜双手捂头，跌跌撞撞，一路奔向皇城大门。
“我等会要过去，要不我先把你送出城吧？”周若嘉小声地询问戚容的意见，城里面的局势太乱，还是将对方送到农庄比较安全。
她的武力自然不能与谢怜相比，但躲过外面那些兵还是很轻松的。
“不用，等会我自己走。”戚容小声地说，“那个东西提示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仙乐国皇宫，可能等会还有任务……你放心，我会点武功，总是能跑出来的。”
周若嘉表情当然不好看，但现在已经由不得她继续思考了，她只能将自己佩戴的玉佩塞到对方手上。
“这难道是……定情信物？”
“这显然不是啊！崽种。”周若嘉几乎要无语了，“这玩意有我的灵力，要是遇到麻烦的人，直接摔碎就行了。”
“然后就会给对方致命一击？”
“不是，能给你一个保护罩，给你一点缓冲时间。”
“……坑爹呢！”
不过最后一句周若嘉倒是没听见，因为她早就溜跑了。
城楼起了火，黑烟滚滚，周若嘉抢上楼台，与无数狼狈撤退的士兵擦身而过。在城楼上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顶着一脸的黑灰茫然地俯瞰下方。模糊的视野里，尸殍满地，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战场之中，大袖飘飘。那身形不是个少年，而是个青年，一回头，远远望见了远处的谢怜，身为潇洒地招招手，似乎就要飘然离去了。
见状，谢怜厉声道：“不要走！！！”
周若嘉先是一惊，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一起过去，毕竟谢怜此时的法力已经不多了，但是那白衣人武力值高到离谱，自己就算跟过去也是葫芦娃救爷爷的结局。
真是……纠结。
谢怜毫不犹豫地翻过城墙，纵身一跃，跳下城楼。
这一生之中，谢怜曾无数次从极高之处往下跳。仗着他法力高强，武艺精绝，每一次，他都能安然落地，每一次，他都骄傲而惬意，每一次，都是一个标准的神话里天人登场的情形。而这一次，他不再是个神话了。
他一落地，没站稳，反而歪向一旁，一阵钻心剧痛瞬间从腿部传遍全身。
他摔断了腿。
摔断了腿，其实也没什么，很快就能好了。只是，从那日以后，谢怜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仿佛丢了魂一般，再也没有原先的凛凛神威了。败了第一场，就有第二场，第三场……他不想出剑，也不想出阵，却因为没有别人挡在面前代替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上了战场，他倒也没有消极懈怠，是真的尽了力，但不知为何，明明就算按实际年龄算他也才刚及弱冠之年，握剑的手却已经开始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颤抖了。
哆哆嗦嗦，满心恐惧，而且，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具体是哪一个人、什么东西让他恐惧。到了后来，原先都十分敬重他的将士们都渐渐对他失去了耐性。
周若嘉当然知道这是心灵受到了创伤，但自己当年压根就不了解这种心理疏导，只能时不时地感叹几句心灵鸡汤。
“一个人最好的生活状态，是该看书时看书，该玩时尽情玩，看见优秀的人欣赏，看到落魄的人也不轻视，有自己的小生活和小情趣，不用去想改变世界，努力去活出自己。没人爱时专注自己，有人爱时，有能力拥抱彼此。”周若嘉将自己编撰的《心灵鸡汤·早安篇》递给谢怜，开始今天的xinao。
“若嘉……没事的，你不用在劝我了。”
谢怜知道，许多人中开始流传这一个说法：这是什么武神，分明是瘟神吧！
但他什么也不能反驳。只因为，谢怜自己也在怀疑：莫非他真的变成瘟神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还好了。对仙乐国而言，真正的灭顶之灾，是人面疫，终于完全失控了。
五百人、一千人、两千人、三千人……到后来，谢怜已经不敢去问，今天又有多少人传染了。
周若嘉当然知道谢怜他们三人去了一趟皇极观，至于发生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她只知道，谢怜确实眼神变了。
皇极观，这是谢怜第一座神殿拔地而起之处，也是他第一座神像落成之处。不过，在国师的要求之下，那三千弟子早已被尽数遣散下山了，现在的皇极观，只是一座空观罢了。
可是现在，当你走到半山腰，向下望去。只见皇城内，四处都是一簇一簇的明亮火光，映着漫天星辉，甚是好看。
周若嘉也不知道谢怜是发了什么疯，只要他又有一座宫观被人烧了、砸了，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定要亲自过去看一眼。看了又不说话，也不能阻止，只是眼睁睁的站着罢了。有什么好看的？他也不知道。
而今天，太子峰上也有火光亮起。
只不过烧了一会就不烧了。
看来里面另有原因，不过……自己只要保住戚容和自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