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素描的画家与哥哥 三
北五布吉2025-10-24 20:175,173

  名字是个不知疲倦的载体,无法否决的讲,它背负了某种繁多且琐碎的记忆,甚至那些被遗忘的,深埋的,不可言说的,名字成为了它们最终可以留存的地带,使其得到喘息和挣扎逃离深渊的资格。

  画家的名字大抵是素秋,等待着冬季的降临,风吹萧瑟,没人在意落叶,跑道地胶的颜色艳丽,却给人驳杂之感,不过有学生三两成群,拓印在这副画面上,也就不那么奇怪了,而唯一与秋天应和的,只有塑料草皮包裹下,那片围绕着寂寞垂柳,和它一同摆脱束缚的草地,那里的叶瓣已经有了枯败的迹象,或许它会因为周旁的永生草感到自惭形愧,但她,那个画家认为的黑调天才,却格外钟情于这些会衰老的草木,操场上的少年人们总在肆意宣泄困乏,只有她,甘愿蜷缩在那一小片真实的绿地,似乎沉沦于风暴中的奥杰吉亚岛,不担忧柳条的打扰,不畏惧叶缘锯齿的伤害。

  犹豫是一种相对懦弱的行动方式,却是人性最美好的隐喻体现之一,画家脚步显得迟缓,眼神只落在其他地方,手紧紧探进口袋,流露着一种无所适从的自然,慢慢走向了草地,她举止小心的坐在了一旁,仿佛在担心一只谨慎的蝴蝶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惊慌失措的离去,谁也不说话,好像都没有觉察到对方的存在,风很轻,呼吸也是,垂柳从眼前扫过,直到校铃做了提示,画家起身本能的回头,视线撞进了她的眼中,从此之后,回忆成为了一个人铭记的,恼悔的曾经和遗憾,也成为了另一个人忘却的,痛苦的记忆和情绪……

  画家看到她伸出胳膊,手里攥着用来采割蘑菇的小刀,她说快走,语气不显焦急,却让画家紧张了起来,握住她的手腕,和表哥一起朝牧场的方向奔跑。

  “是狼吗?”

  事实上,画家更忐忑好奇于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她是否对她留有印象,她是不是记得她所为之憾然的过去的事情。

  “是。”

  初次踏入她选择的这片草原时,画家曾一万次在腹中打稿演练,她想和她谈谈,去诉说自己的愧悔,和那些她不曾在意的,却被画家反复回味的过去。

  直到画家在时隔许久后第一次真的亲眼见到了她,她在打量自己,神情里是熟悉的陌生和疑惑,她怕自己的呼吸会再次惊扰那只活在自我天地的蝴蝶,所以她没有开口,她只抬头看向她,问她:“你画画吗?”

  她的言语表述否绝,画家只能再次说服自己承认,所以为的她们间的唯一交集,未曾在她心底留下痕迹。

  想象中的失落没能席卷,反而由一种更加理想的念头占据,与其凭靠回忆和歉疚重新连接彼此间的桥梁,不如用新的角色,以更成熟的姿态构架。

  所以她成为了她认为中的,用色彩描绘世界的画家,直到童话和狼协助她呼唤出画家的名字,飘云草浪也无法制止回忆播映,那些不能忘却的苦闷,终于在一幕幕曾经的画面中甘心随着时间离去……

  幼时的记忆是突如其来的,有一天孩童要学着记住所经历的种种,将它们挑拣成无法舍弃的回忆,然后变作背负一生的包裹,一齐走向尽头。

  在画家的回忆起点,一切稀松平常中,那个深刻故事的开端被无数次抽丝剥茧剖析在她面前。

  小时候的某一日,隔壁亲和的老夫妇楼下搬来了一户新人家,画家就在那天第一次见到了她,仿佛一块蒙尘的石头,沉默又特殊,大人们的熟络迅速,孩子是擅长模仿学习的,所以那时的画家总觉得她们会成为朋友,很多年里,这种想法仍会突如其来的迸发,然后和初见她时的情景一起刺痛她,画家难以接近,也无法遗忘,她们似乎从未认识,可一个人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回忆里最淡的,最重的存在。

  画家几乎旁观了她整个学生时代,无论她们有多远,无论她对她的记忆有多浅,时间总会在画家以为自己忘了她的时候将那一抹忧郁安排到她的眼前。

  第二次见面,那是九月,一切犹似夏天模样,不过长大后的她们都知道,秋天已经来了,那些葱郁的绿色不过是残留,轻微的摩挲都能毁坏这种假象,这天是小学开学,画家记下的寥寥无几,大多都是闪着余影模糊的景象,但是她,那个面对着旁人言语无措的她,画家说她神态勉强,眼底都是茫然,但她明白,自己说出的不曾确切过,世界上有很多人类言语无法触及的地带,它们像是萦绕在心间却从未存在过的臆想,当画家用尴尬形容那一刻的时候,她记忆中的那幅画面也变了模样。

  她低声的略带口音的汉语,以及犹豫的极不自信的目光和举动让画家迅速明白了一切疏离和躲藏的原因,人是一种对异常和特殊抱有极大探究心理的生物,同时也具备极其敏锐的感知力,所以很快,那些对她抱有好奇和善意的女孩也觉察到了她小心翼翼的自卑,幼小的女孩们拥有美好的温良仁爱的品格,她们尽自己所能的规避会对别人造成伤害的行为和言语,用略显殷勤的举动期待自己的帮助能够派上用场,不过对惊弓之鸟而言,任何动静只能带给她恐慌。

  画家也在女孩们中,大家都在等待,可惜她无法掩饰的惶恐只能支撑自己维持沉默,无论对个体或群体而言,沉默始终无法推进关系,所以最终的结局,都是同一模样,一种算不上良善的循环。

  直到时间长久到所有人默认,她是一个寂静的,不需要社交的人,算不清从哪一个春秋开始,画家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些善良的目光,她拥有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不会有人打扰的世界,不过她们都心知肚明,这不是她想要的,更确切来说,小世界的缔造如同一种特殊的防护,一层现阶段最完美的外壳。

  画家大概是唯一一个一直在关注她的人,久念不忘,必有徵验,老师实行的每周换位制度在意外间让她靠近了她,画家是激动的,显而易见,她有很强的共情力,是英雄主义思想的践行者,所以她对她的拯救欲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不断增强,实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画家扎着纯真的小孩辫子,很高兴的坐在了她身边,讲出了酝酿很久的开场白。

  她的回应简短,只是一个单音节发声,不过画家是雀跃的,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很少会开口,哪怕课堂上的例行询问,她为了不说话,都会选择很大胆的无视掉,所以哪怕只有一个音符,画家也觉得自己是不同的。

  她们会成为朋友的,画家仍这么想。

  只可惜两周转瞬即逝,她们间没能留下分毫联系,画家离开和初来时没有任何差别,可她觉得充满了希望,她很难忘掉某堂课上,她的目光百无聊赖,视线扫过课本,两个互动问题很快漫开了喜悦:

  “你的梦想是什么?”

  “你的同桌呢?”

  画家抬起头左右张望,看到同学在互换课本,低声笑着窃窃私语,画家几乎欣喜的要跳起来。

  就在这一刻,画家两个字被烙印在她的心上,滚烫了无数年,直到相同的烙印出现在她带去的画架上,她才知道当初她写下的回答,从未剥开层层包裹展露真心,这相对敷衍的愿望是她们短暂的接触。

  从那以后,画家依旧在可能让她们成为朋友的机会来临时牢牢把握,竭尽尝试,当她踏入校内绘画兴趣班,暖烘烘的阳光,照的教室里格外温馨,画家带着期待深吸一口气,仔细打量着四周,结果却不尽人意,她没能看到她的身影,彼此间仅存的距离也逐渐疏远。

  后来的画家又回归了旁观者的身份,不算频繁却不可忽视,那些她见证过的,成为了一个个节点,最终串联成一个让她愧疚的结尾。

  就在来到牧场的几个月前,画家在繁忙的某天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了,随着成长,她逐渐淡出画家的生活,但这种概念完全不同于消失,哪怕她搬了家,她们不再处于同一个班级或学校,画家依然在偶尔中见证她的生活。

  当她察觉异样,最不愿面对的事也浮现了出来。

  她生病了,甚至因此离开了学校。

  之后几个月,画家一直在追忆和思考这件事,一度变得有些纠结,但她明白她不能以这样的状态踏入那个最重要的考场,所以画家做了一个决定,等结束后,她要去见她。

  一切短暂的在心里尘埃落定,一直到她的双脚踩到了那片松软的,慈爱的土地,眼前的她还是印象里的模样,不过带给画家些许陌生的感觉,但它以一种亲和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所以画家的心也终于安定下来。

  狼群的叫喊只让他们感到惊讶,不过出于对生命的敬重,三个人还是急匆匆的跑回路边喘了很久的气,两方没有碰面,可以说相隔甚远,也就谈不上有造成什么损失。

  回程的路不算远,但说近又有些违心,总之是走了四个多小时,到了牧场才察觉到所有的行头都在不知不觉间被表哥一个人扛了起来。

  累瘫的孩子们又晒起了被子,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把自己也晒在了被子上,一起呼呼大睡了起来。

  又一次的,他们睡到了傍晚,仓促醒来顶着乱糟的头发和迷糊的脸驱赶蚊虫,步伐细碎的踏上去接牛羊回家的旅途,一路上仿佛再次误入童话,遇见了土拨鼠,远远瞧见了狐狸,甚至在牧场的附近看到了类似兔狲的猫儿样生物,紧赶着趁天黑回到了家,暖阳的灯光,炽燃的炉火,一起准备着的晚餐。

  他们要离开了。

  表哥和画家都慢慢收拾起了自己散落在房屋各处的物品,手套、小药瓶、笔,这些当时随手一放的东西,总会在收纳时变成一个大麻烦,比如不知道丢去了哪里,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合适。

  画家无意识拉开抽屉,零散的纸张横七竖八的躺着,意外表现着大大咧咧的样子。

  “三江源生态……”

  “自然保护区管护……”

  “祁连山、玉树、青海湖……”

  这些蕴含着原始,静谧而广袤的词就这样率性洒脱的闯进画家的视线。

  “在这里呢。”

  画家听到她的声音,很快扭头看过去,她手里正拿着她在找的榛形画刷,见画家未作回应,她走过来将东西递到了她手里,转头又在别的地方忙碌了起来。

  心里想着再仔细看一眼,手却诚实又有分寸的推回了抽屉,画家走到她身边。

  “画板留给你么?”

  她施展的动作全然没有思考时那种略显迟钝的模样,很快摇了摇头,回复的声音低柔:“东西太大了,明天我帮你搬。”

  他们留在牧场的最后一天,这一日的傍晚,去赶牛羊的路上,她的四周不再有两个嬉闹的身影,黄昏总把影子拉的又暗又长,像个擅长烘托凄凉氛围的专家。

  回到房屋,突然的宁静予她二人离去的悲伤体感,直到房间里的表哥察觉她到家,那种哄闹的假象才再次淹没她。

  趁着她不在那一会的时间,表哥和画家一起将房屋大扫除了一遍,所有关于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被刻意消除,而她的目光却能透过那些虚无看到之前的样子,大家都在尽力驱赶离别的怅然。

  她知道的,尽管舍不得,也不会太伤感。

  准确来讲,是不会被伤感左右。从前她是丢失情绪的人,这些被寻回的,来之不易的,早在一日日的牧场生活中,被她无数次重新面对,欢快愉悦,悲伤愤懑,好或悲的情绪,给予她的感受,纠根结底全是痛苦。

  曾经,她不愿那些美好消散,不愿那些悲戚袭来,苦闷的药丸,她只想舔舐外层的糖衣,可情绪不是这样存在的,一遍遍的磋磨,和她再次面对的那些没有情绪的黑暗,她回想起自己是个早已习惯痛苦的人,所以后来吃药时就显得格外坦然。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房屋变得静悄悄的,她很难忽视那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只能没事找事的在牧场游荡,用劳作转移注意。

  好在一件无法逃避的新鲜事闯入她的生活,她的马跑了,这种倒霉的坏事在孤独衬托下,居然被她很轻易的接受了。

  阿爸阿妈来的很快,她坐在车子后面,看着他们坐在主副驾闲谈,脑海里忽然的闪烁着小时候的情景,赋予她意外的熟悉。

  一座座山从眼前划过,阿爸阿妈是找马的好手,她记得年幼时,牧民人家家家户户都养着马匹,他们有很多邻居,大家非常亲密,整日整日都是热闹的模样,今天在这一家宰羊,明天去那一家帮忙,后天又来他们家吃饭,总之生活显得格外有趣,其中来往最频繁的事,莫过于马丢了,每隔几周或者几月,总会有人上门急哄哄的招呼爸妈,说哪家的马跑了或是逃了,所有人都会一齐出门去找,有时阿爸阿妈会把她留在家里,而更多时候,她就像现在这样跟着他们出门,坐在后面看着风景,不一会就昏昏欲睡。

  牧场的人总说,找马的时候,隔一天就更难寻了,可她记得运气好的时候,过个几天马就会回到熟悉的草场。

  脖颈酸痛的醒来时,车窗外的景象是完全陌生的,她突然的想起刚刚离开的表哥和画家,在身上一通翻找,怀疑自己的同时终于将手机从衣服的内层口袋里揪了出来。

  层层叠叠的消息,终于将心里的不适剥除些许,她知道,他们都要走向新的远方,所以三两句答复的话语之后,他们都把彼此留在了回忆里。

  算不清走了多远,反正是连马影子都没看到,不过人倒是变多了起来,可见是到了牧民聚集的地方。

  裹着头巾的女人圈赶着归家的牲畜,戴着雷锋帽的男人骑着灰旧的摩托奔向远处。

  她也该回去赶牛羊了。

  百般推诿,在她不停的劝说下,阿爸阿妈才打消了陪着她去的想法。

  没了马,她又不会使用别的交通工具,于是就回归了初来乍到时的办法,一路走过去,身上没有染上丝毫疲乏。

  到了地方抬头望去,不像从前入目的是黑白牛羊点缀的大山,马儿就静悄悄立在那里。

  她翻过铁丝网向前走去,马儿也朝着她而来,她轻轻拍了拍马头,橘子一样大的黑眼睛忽闪,水润润的,显得呆滞可爱。

  这叫她也不好责骂,谁都没有想过,马儿会跑到放牧的地方,她解开绑在马嚼子上的短缰绳,牵着它赶着牛羊回了家。

  生活依旧,过了几天,桑杰吉布和野猫竟然也回到了牧场。

  她起的更早了,每天天刚亮的时候就去骑马训练,然而赶羊去的时候,想着锻炼身体,就不再折腾马儿了,这种时候桑杰吉布就会像开始那样陪伴她。

  野猫也慢慢跟上了她们,高山低峦,路过一个个曾经的牧民们留下的稻草人,听过溪流的声音,也共同淋过大雪,见识过牛群咀嚼她新洗的衣服,留下晒在铁丝网上的破烂布料,像是告别的时候又要来临。

  

继续阅读:不会素描的画家与哥哥 四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桑杰吉布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