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暖融融的。
这种体验会带给人极浓烈的幸福感,睁眼迷糊,看到的是一条缝隙里的世界,梦和醒参差之间,想到的不只有躺在牦牛毯子上倚着她肚腹予以重量的桑杰吉布和睡在她面颊旁用呼噜声带来平静的野猫,她还忽然的,莫名的想起了开天辟地的盘古,兴许伟岸如创世神也曾目睹过天地这样狭窄的时刻。
藏獒犬的身躯像梦里的豆袋沙发那样蓬松沉臃,压得人喘不过气,难以翻身逃离,她只能抵抗不情愿选择悠然转醒,尽可能小心地伸手,企图无声撼动某庞然大物,谨慎间却扰醒了野猫,懒散的抻展身体,猫儿的爪子顶到狗儿的身体,也就惊醒了它,她注视着动物们独有的、原始的、深如潭水的双眼,看起来一屋子的都睡不了回笼觉了。
所以这天很早完成了白日的工作,吃过饭后,翻遍牧场也找不出什么能够做来消遣的事了,寥廓的大草原,当你将感受专注在它身上时,除去心里滋生的某些无法描述的东西,得到的反馈似乎就只有入耳呼啸的风声,她一个人,哪怕对这里的熟悉和亲近已然如同血脉所存,也无可避免的流露出那种转瞬即逝的,孤独在悄然蔓延的感觉,她捉住那一刻的难过,尽可能地剖析它,她看到的是自己的心,那是种患得患失的孤独。
策马,朝向未知的道路,为了无数次地去欣赏这片难以割舍的风景。
野猫是个热衷大胆选择且拥有据点的自由者,而桑杰吉布是个在润物无声中找到自我的勇敢者,它们都在这段恬静安定的旅程中得到,或说本就有着自己的生活,离别的气息逐渐显豁,因为不舍得,它们才再次归返,当疾病带来的痛苦和挣扎慢慢脱离,大雾退去,她的所言所行不再朦胧迷乱,理智的底色便映入眼帘,她永远不会靠爱编织牢笼,以此桎梏她所眷惦念的,她只是经常在回头,看着它们交谈,之后远去。
风和草浪推着马儿前行,发丝调皮地攀上她的脸颊,像在挠痒一样逗她笑,她不去牵引马儿,马儿很聪慧,随着她,也随着自己的心意向前走,这一路她在看景色,在努力地记忆回家的方向。
马儿走过的地方,肥的草,美的花,潺潺溪流的声音不断,远离各样吵闹的马路,越有鸟儿爽利的叫声,马儿就越向那处走去。
她深深呼吸,觉得吐出的气浑浊极了,身体却轻松了很多。
西北部是很干燥的地带,日常有些时候都需要捏住鼻子揉一揉才能抵抗那种龟裂的不适感,所以过雨降临前非常微弱的湿润感对这些整日在外行走流窜,熟悉气温的人来说,这是种很舒服的异样变化。
她的鼻子,尤其是鼻腔显得格外灵敏,平常总是因为干涩导致声音有些发闷,但每当快下雨时,她就会因为鼻子的舒适突然觉得一身轻,整个人像鸟儿一样飘盈。
下雨的感觉和流泪很像,整个世界如悲伤之人的身体那样,在意识未能察觉前开始酝酿,潮湿的空气,发堵的喉头,等到三两滴先行者般的水珠落下来,才会被人所注意,再之后就是聚集的乌云和蓄泪的眼眶,电闪雷鸣的呜咽之后,大雨就开始了倾盆,在雨中呼啸的风如同喘息时急促短暂的抽泣,肩头和衣襟很快被暴雨打湿,不给人任何躲藏的机会。
身上的衣物瞬息变作略微贴身的深色款式,马儿的鬃毛上挂着排排剔透的水滴,像串起来的珍珠那样,她放松了身体,不再扯着缰绳指引马儿疾驰。
“已经湿透了,我们散步回去吧。”
她翻身而下牵着马,抹去眉眼间即将凝聚成‘溪流’的雨水,皱着眉头保持眼前实现清晰,大力地扯开贴在皮肤上黏稠的衣物,雨顺着她的下颌慢慢滑落,就好像这片土地用温柔的手掌抚摸她的脸庞。
风一吹,多少有了些凉意。
思绪突然接轨,人总在瞬间想起重要的事,于是她回头,边拉缰绳边安慰马儿:“下次再一起散吧。”
雨下得大,她不好意思在此情此景下辛苦马儿,尤其是回头看向了它的眼眸,她看到了生命的平静和神圣,所以就和马儿一起在雨中奔跑,马跟着她,步子踏的又重又响,像在走正步那样优雅标准,看起来飒爽极了,但是速度一点不见快,想来是为了迁就她的。
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一日的每件事都发展得早了很多,她和马儿一路都在跑,不过看起来匆忙的似乎只有她一个,紧赶慢赶下的马儿愈来愈优雅,她却愈来愈狼狈,被雨浇的睁不开眼。
总之是到了地方,也说不准是早了还是迟了。
铁丝网内,有的羊看到人来了,更努力些地嚼着嘴里的草抬头张望,有的羊却垂着眸瑟瑟发抖,失去了往日的机敏模样。
“这下好了……”
听起来像是在抱怨,她默念着老天保佑一类的话,立马赶着羊群朝家奔去。
生病就完了……
她这样想着。
羊也是会感冒的,尤其在这种刚刚剪了毛还淋过大雨的情况下,几率总在不断增加,话说来羊还会打喷嚏,小时候看到会觉得很有趣,少儿心性的以为哈欠喷嚏之类的都是只有人才能做出的举动,因此难免当成童话里的新奇事件,如今见了只会觉得天塌下来了几寸,然后一个劲的求各路大罗金仙,请他们千万顶住,别叫她倒了大霉。
忐忑归忐忑,落在实处上,除了把羊群关到不怎么透风的羊棚中,再把门牢牢锁住之外,也找不出什么还能补救的事来做了,剩下估计也只有听天由命。
长久以来,这片土地一直是给予慰藉的存在,连同那陈旧的沧桑的老房子也是如此,她从未像近些日子一样的抗拒过,那种溢出来的,不曾被察觉的难堪,像是举动规避了思想,让她无法意识到的逃离,这种情况在她和那座没有生命力的老房子间摩擦出极微妙的氛围,她回避,过后却是愧疚。
自从学着重新感知情绪后,她对此一直保持极敏感的捕捉能力,所以当一些未知的,内心所不愿接受的东西悄然发出萌芽时,她没有制止,只是默默等待它的生长,然后等到它枯萎,归入尘土之中,就像一切没有发生过那样。
直到它太过茁壮,层荫枝叶像蔓延一样朝着内心覆盖,她已经无法忽视,于是她再次做出选择,她选择思考,考虑它们的由来,从没想过要压制要剿灭这些情绪,她觉得它们都太过来之不易。
拥有的她担忧失去,离开的她恐惧眷恋。
不用费心苦找,这就是她变得奇怪的原因,有些得到过又像消逝一样见身影的,带给她愉悦又迅速抽离的,都让她难以应对那空落又熟悉的房间,她很难不去回忆先前这里上映过的亲昵和睦又惬意的场景。
当时的她用坦然的姿态处置了离别,那些一日日积攒的雀跃,最终变作因为惶恐流露出的情绪拖累别人的成全,而未曾宣泄的,都是世间悄然赋予的挫折,它们化作更为另类的种子扎根,然后用倾涌的,或是寄生于别种情绪的方式去抒发。
她知道得失都是一个人人生中不可避免的奏鸣曲式,她能接纳得到的,也能承担失去的,只是她还没研习过如何正视从心底迸发的,微弱却醒目的牵念,于是解决办法就成了刻意避开这些可能引发负面情绪的内容,以求缓解那种朦胧的离奇的心理不适。
如果画家和表哥还在这里会是什么样,一定满是快乐吧。
主观意识受她操控,尽可能的屏蔽了那些会让她皱眉的思绪,可一个人的想法能够自我的抛开这些,以客观角度去描述,这些怀念和想象就是在客观中绽放的美丽花朵,有趣的是,她不明缘由的认定这是一朵带刺的、带毒的、带着很大危险的娇艳之物,因此她才不去想,不去正视,免得为它痛苦乃至精神死亡。
如今已经得出了一件她想通也讲通的结论,她在舍不得,舍不得他们的友谊,舍不得友谊带来的欢愉,她觉得那是个已然失去且再也不会重现的美好,她感受到的奇怪情感,掺杂糅合了后悔、思念、难过等等复杂的情绪,变成了她曾经思考过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神奇的东西。
思考和想法在这里结束,她能明白,但是困境没有消失,它重生在该怎么去解决这个问题上。
时光是唯一需要人的肉体和精神一起去消磨的东西,它太过迅速,又太过缓慢,但它始终为思想留足了机会,任由人类在脑海中令其发展,再去解决情绪带来的磨难。
在这片牧场,在这个岗位上,她已经脱离了所有和青涩有关的词汇,得心应手的工作内容也造就她具备对严重突发事件的预知能力,无措是人类真实又可爱的反应,这无关经验,她面对死亡的过程,不再如同第一回见证褐色小羊生命消逝时的讶异、难过和不可置信。
死亡是所有生灵都对此无能为力的事情,所以每一次分别场面都会有无所适从的悲苦蔓延。
生命远去,人会因为自己所谓竭尽全力的付出不够磅礴而感到追悔莫及。
这一天,她出了很多次门,在房屋和羊棚之间两点一线的重复,她看着羊儿萎靡,虚弱,又在下一次好转,周而复始,裹挟着善意的侥幸心不断发作,祈祷着健康降临。
梦确实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梦里的东西永远是握不住的,但一场梦偶尔也会带来一些能够真正被触摸到的东西,当她醒来看到的是灿烂的阳光,暖和的触感打在脸上,她觉得这又是平凡而幸福的一天,可当她再次站在羊棚门口,事与愿违提示她人的预感和直觉有时也是一种玩笑。
那个硕大的身躯平躺在自己族群堆积的粪便上,像一座滋养的小山,头颅和四肢展现大咧咧的状态,散发着诡诞,她看着它鼓囊囊的肚子,心底避开酸涩想着,她之前把它养的真好。
生活仍要继续,这或许是人间出现过无数次的话语。
她避开那具尸体,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去开展这天的工作,等到身心都空闲下来,她才能逼迫自己去坚定处理这件事情的决心。
不必冗长的旁白提示,她甩手将两条胳膊的酸涩抛去,看着面前挖出来的大坑,自然又局促的觉得自己长大了,有了无数能做到的事,也有了直面未知和恐惧的勇气。
拍开尘土,扭头回到羊棚,如果那座荒山尸体不那么显眼,她就能用一瞬的恍惚来欺骗自己一切如旧,就像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可惜地球有一条法则,几乎所有生物都要面对最为真实且残酷的世界,无可隐匿。
可以说她是个聪慧的、善于学习的、能够积累经验的牧民,但要说她是个有力气的牧民就太过牵强,调整几遍角度,她才勉强把羊儿的尸体拉出羊棚门,胳膊和膝盖都因为错误发力承担更多负荷,没走两步就堪堪撑地。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她向来是这句话的忠实践行者,困难的事猛提一口气咬着牙死磕,只要气不散,事情大概率就能成功,比如搬抬重物的时候,牢牢抓着羊腿,保证运输过程中不松手,狠狠吸气,要赶在呼出前结束,可当她刚拉着羊儿拖行了几米,手却像被烫一样缩回臂弯。
土沙被摩擦发出类似“呲呲”的声音,那是种尊严被熟悉的人踩踏的感觉。
逝去的羊儿一无所知,哪怕它活着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感受,可她就像被什么戳中了一样,霎时觉得无颜面对,也许是自己由心底而生的对死亡的敬重和对生命止不住的惋惜,让她匪夷所思的在乎起了一只死去的羊儿的自尊。
人偶尔随心而动,这种时候总是固执的不像样,哪怕精疲力竭几度脱手,依旧不断调整方式,以求用体面的方式抱着羊的尸体到达终点。
她是个平淡的人,却意外对丧葬这种事十分上心,哪怕她现今能接触到的死亡对象基本是些无人在意或被当作储备粮的动物们,她依旧对此表现得庄重,这是她唯一大不相同于那些前辈牧民们的事,她总会挖个又大又深的坑,认认真真的埋葬它们,从未朝着深沟随手一抛,展现那种的理智。
羊儿躺在羊棚,躺在草地上的时候,她都可以用像是睡着了这样的话语欺骗,可当它倒在坑底,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发愣看了很久,之后才拿起铁锹一点一点盖上泥土,拿手里现有的东西用力捶打土层,将这个坟墓压得实诚些,免得羊儿的长眠被打扰。
挖土坑时连根带起再抛到一边的草皮,她用手掸开粘在上面的泥土,一点一点铺回原位,仿佛这里的生命还在延续。
拂开缠在身上的尘土,拿着不算多的工具回屋,安放好随身带的东西后一头扎进了床铺里。
她觉得有些累了,想好好的睡一觉。
这片草原在对待她时一直表现的很是宠溺,所以这种时刻自然就不会打扰到她,方才的电闪雷鸣渐渐平息,她觉得累的睁不开眼,也不曾注意外面安静了下来,只听到唯一传来的声音是如同呼吸一样平稳的风声,或许它在说,离别像死亡,都是一定要面对和经历的东西。
再醒来是被桑杰吉布推的,正值黄昏,也许是藏獒犬担忧她又一次错过要做的事,变得慌张,出现什么差池才很努力的叫了半天,她很早就察觉到了,一个温热的,呼哧带喘的身体小心的在她周围徘徊,然后慢慢开始试探,一直到藏獒犬因为没能得到任何她要起来的反馈即将舔向她的脸颊时,她才选择被唤醒。
摸头表示鼓励,下床就要出发去赶牛群回来,不做一点缓冲,只低头邀请了桑杰吉布,体贴的藏獒犬就像清楚她需要陪伴那样,乖巧的跟在了身后。
路过一片片草场,风吹又是草浪,她和桑杰吉布都看见远处欢蹦乱跳的野猫,它像是在和朋友玩耍,并没有发现他们路过,谁也没有打扰它,只是接着朝路的前方走去。
这样一来一去的事她已经做了年余半载了,每日两回,熟的不能再熟,也就没什么相关而新奇的可以挑出来思索,因此她这一路上想的都是些别的事。
回到家准备起了晚饭,玩闹够了的野猫也归家陪伴起了彼此,炉子上的锅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陈旧房屋里的灯是更陈旧的昏黄色,带给人不出所料的温馨感,饭菜还需要炖煮,她收拾好备菜的狼藉,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出门在牧场里转了一圈。
这又是个错误的决定,可她仔细想过后又说不准了,到底是一天见证两次死亡更凄苦,还是连着两天都要见证死亡更悲惨,她觉得累极了,这种疲惫是延伸的,像是一脉相承。
她仍然想把自己摔回睡梦之间,可惜逃避不能化作一个有用的处理者,该解决的见过了就没法再去无视,她机械般又在旁边刨了一个坑,而那具裹着裤子做的绷带的尸体,眼神不再鲜活锐利,她垂着无力的肢体,因为倦怠在一旁注视了很久。
受伤那天她给它上好了药,缠着紧紧的绷带,送到了羊棚里那个用各种破旧木板布料隔出的小小单间,让它休养生息,之后早晚也不再叫它跟着羊群来回奔波,甚至吃食和饮水都是她亲力亲为递到嘴边的,这样细致的关怀使它第二天就站了起来,身体一点都没有发颤,就像没有伤到的样子,她很是高兴,因为它看起来很快就要好了。
往后它状态回春,肉眼可见的一点点变好,她终于放下那颗悬着的心,将目光移向别处,结果就在她的视线刚往外停留不足片刻,这条生命就被绘制这个世界的生物画下了终点。
她忍着胳膊的酸痛,依旧将尸体抱送到了土坑内,泥土落下,以宣告属于它们的结局。
她这一觉睡不久,可不论苏醒还是入眠都觉得无比发困,天色蒙蒙亮,知道自己睡不着了,就爬起身出门散步,慢慢越走越远,走到那个熟悉的房屋外,掰着日子算一算,如今接近七月末,要等彭毛卓玛和小南吉回来,还有大概一月的时光。
她在彭毛卓玛屋前坐了一小会儿。
回到自己屋里,寻出手机插上电,仔细谨慎的研究了一天的天气,又在门外看了好久的云和太阳,最后下定决心般早早赶羊牛群上山,而后安慰过桑杰吉布、野猫以及精明马,为它们准备好粮水,她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最后的身影消失在315国道附近。
等她再清醒过来,已经在阿爸阿妈家绵软的床上了,她听到阿妈在厨房忙碌,阿爸似乎坐在厨房旁的餐桌椅上,估计手里做着些帮忙的小事,他们在聊天,听不清说了什么,但是语气平缓,像是很轻松的样子。
她到国道边拦了辆车,忍着委屈回到了家里。
阿爸没有怪她养死了两只羊,即便售卖的秋季将要来临,而这在她饲养的小群体间是笔不小的损失,他们还是什么话都没说,甚至不停的称赞鼓励。
很久前,她偶然听到有人说过,感到紧绷的时候可以和妈妈一起睡觉,得益于十月怀胎的亲密,身体远比自己更能适应母亲的存在,所以这种选择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安心,可惜没法停留一整晚让阿妈陪伴,她只能睡在她的床上试验这种说法。
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她吃过饭,在阿爸阿妈目送中离去。
走在路上往兜里一捞,手机静静躺着,电量所剩无几,她翻找,犹豫过后传来了表哥的声音,几句简单的对彼此的问候似乎唤醒了他们共同的美好记忆,表哥说他惊讶又高兴,甚至对她的来电很是感动,他说往后无论有什么都可以和他讲,而她向他表示了感谢。
感谢他的善良和他不停给予的勇气,有些友谊总需要一个见证和陪伴者,才能足够坦然。
“喂,你好?”
“周文欣吗?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