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斜切过桌面,咖啡渍边缘已不再扩散。齐砚秋用镊子夹起一张吸水纸,轻轻压在合同封面右下角,那片被化学药水涂抹又覆盖的区域正微微泛白。她没再看门外,也没去碰手机。林小满送来的“最终版”副本就放在旁边,纸张崭新挺括,像是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连折痕都是机器压的直角。
她先翻开附件七。补偿协议副本上的赵德明签章油墨厚实,印面偏移了半毫米,像是盖章时手抖了一下。这种细节在过去三个月里出现过四次,每次都出现在绕开集体决策的文件上。她抽出红笔,在签章旁画了个三角,里面写了个“伪”字。
然后回到正文第三十七条。“甲方承担全部运营风险”这句被加粗了,字体比周围大0.5磅,像是在无声地强调什么。她指尖悬在行距之间,忽然闭眼。
脑中响起声音:**“本条款将导致政府三十年补贴倒贴。”**
她睁眼,呼吸没乱。金手指三年来第一次为这份合同开口,说的还是这么一句像算命先生掐指一算的话。她没急着记,而是把蓝笔尖点在“乙方享有收益分配优先权”这一行,轻轻划过去。
笔尖落下的瞬间,纸背透出一道暗纹。
她抬高台灯,将合同翻过来对着光源。一个轮廓缓缓浮现——六边形齿轮托着展开的羽翼,下方是三道波浪线。她认得这个标志。去年省里开会,坐在主席台右侧那位央企副总掏出的名片上,就有这图案。当时她还觉得设计俗气,像中学物理课本里的“能量转换示意图”。
现在它藏在这份未经备案的草案背面,作为水印,不声不响。
她放下合同,从抽屉取出一块软布,擦了擦放大镜。镜片下,“特许经营权期限:五十年”几个字的墨色明显分层。底层是打印体,上层是手写补录,笔锋转折处有轻微拖拽,像是签字笔在湿纸上走过。她用黑笔在页脚写下:“谁定的五十年?”
林小满敲门进来时,手里抱着一叠A4纸,说是城建科刚传来的补充材料。齐砚秋接过,扫了一眼目录就递回去:“你拿去扫描存档,原件退回去。”
“可……陈科长说这是闭环材料,必须今天归档。”
“那就让他自己送档案室。”她头也没抬,“没有收文编号的文件,不叫材料,叫废纸。”
林小满没动,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把纸放在角落,轻声说:“齐主任,我听说……市里下周要开轨交项目协调会,赵局点名让您列席。”
“哦。”她翻到合同第十八条,“那正好,我可以当面问问,为什么政府要为‘不可抗力’买单,而乙方只负责‘按约运营’。”
林小满犹豫了一下:“可上面批了专项风险准备金……”
“准备金不是无底洞。”她打断,“如果一场暴雨就能让财政赔三个亿,那这项目修的不是轨道,是提款机。”
门关上后,她把三支笔重新摆成一排。红笔在左,笔帽拧开;蓝笔居中,笔尖微露;黑笔在右,始终合着。她开始一条条标注:
红笔圈出“政府兜底超支成本”;
红笔划掉“应急调价需双方协商”,旁边批注“协商=拖到黄花菜凉”;
红笔勾住“资产移交条件模糊”,打了个叉。
蓝笔则逐项推演:按照当前客流预测模型,前十五年运营收入不足成本六成;若通胀年均3%,维护费用十年翻倍;一旦客流量不及预期,补贴额度将超过年度教育经费总和。
她停下笔,盯着“收益优先权”四个字看了两分钟。然后抽出蓝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一串数字:**87.6%**。
这是她根据央企年报反推出来的分红底线。只要项目产生利润,他们先拿走八成以上。剩下的,才用来覆盖成本。而亏损部分,全由政府补足。
典型的“旱涝保收”结构。
她冷笑一声,终于拿起那支很少用的绿笔。笔身冰凉,墨水是上周从文具店临时买的,还没来得及换笔芯。她在“五十年”三个字正上方,狠狠戳下一个实心圆点。
就在笔尖落下的刹那,合同纸背的水印仿佛被激活,齿轮与波浪线的轮廓骤然清晰,像是有人在背后打了强光。
她没缩手,反而将绿笔往下一压,让墨迹渗透纸层。绿色圆点迅速晕开,恰好覆盖住水印中心。
桌角的档案袋已经被更新。旧标签撕去,新纸上写着:
**轨交PPP·疑点备忘 V2**
- 权利倒置:政府担险,乙方优先受益
- 期限异常:30→50年,利益输送窗口拉长
- 水印暴露:央企背景未公示,资质缺失
- 资金路径:补贴机制无上限,财政黑洞成型
她把合同原件放进透明文件袋,封口,贴上“待查”标签。然后打开抽屉,将档案袋推到最里侧,上面压住一份《城市基础设施管理条例》。
窗外,楼下的停车场亮起一圈环形灯带。那辆尾号68的黑色轿车还在原位,车窗映着办公室的灯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她没打电话给江彻,也没叫林小满。只是把三支笔并拢,用拇指推到桌沿,整齐地悬空一半。
指尖开始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节奏平稳,像在计算某个倒计时。
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皮鞋踩在瓷砖上的声音很稳。她没抬头,继续用黑笔在便签上写:“赵德明今早签了三份文件,两份关于食堂改造,一份是铭牌变更——为什么偏偏这份合同能跳过流程?”
脚步声停在门外。
她抬起手,将绿笔从笔筒里抽出,握在掌心。
门把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