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走出警车时,左臂的纱布已经渗出一圈暗红。江彻站在档案馆门口,手里拎着个证物袋,里面是那张签批单的复印件。她没接,只说了句:“原件在风衣里层,别让人动我的包。”说完转身就走,脚步不稳却没停。雨还在下,打在她破了的袖口上,顺着小臂流进袖管,凉得像有人往伤口里灌冰水。
出租车在单位后门停下,她付钱时才发现右手全是汗。司机看了她一眼,没找零。她也不争,推门下车,风衣下摆蹭着车门边缘,发出沙沙的声响。
办公室灯亮着,林小满坐在她工位前,桌上摆着碘伏、棉签和一卷新纱布。见她进来,立刻起身:“U盘备份好了,五处小区的数据我都核对过,原始图档和现场照片都按你标的时间轴排好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齐砚秋点头,脱下风衣搭在椅背。墨迹还在,血痕已经干了,像一道歪斜的旧批注。她用右手解开纱布,血痂裂开,又渗出一点。林小满想帮忙,她摆手:“我自己来。”手指敲在桌沿,频率不快,每秒两下,像是在数心跳。
电脑屏幕亮起,五组对比图逐帧滚动。东湖新村的承重墙剖面图上,钢筋标注直径12毫米,现场钻孔取样显示只有6毫米,中间填充的是铁丝网;南巷小区地基沉降监测记录写着“正常波动”,可实测数据显示三年内下沉超限三倍,墙体裂缝宽度已达危险级;西岭里外墙保温层设计厚度10厘米,现场测量仅3.2厘米,差额足够塞进半块砖。
“这还叫改造?”她低声说,声音里没怒气,倒像在念一份审计报告。
林小满递上新U盘:“我做了双备份,主U盘加密,副U盘藏在打印机托盘下面。万一有人拔掉,还有后手。”
齐砚秋把U盘插进电脑,文件加载完成,幻灯片自动播放。她看了眼时间:七点四十三分。例会八点整开始,赵德明向来卡点入场,喜欢让别人等他。
她把蓝色笔夹在耳后,红笔放进抽屉。黑笔没动。
会议室门开时,赵德明拎着保温杯,水面上浮着几片枸杞。他看了眼齐砚秋的座位:“小齐啊,昨夜档案馆的事,听说你受了点惊?”语气像在慰问,眼神却扫过她左臂的纱布。
“还好。”她应了一句,没解释。
陈建明坐在斜对面,钢笔在指间转了三圈,没拍桌子。他看了眼投影仪,嘴角微动。
会议开始不到五分钟,赵德明宣布:“老旧小区改造项目按原计划推进,资金分配不变。”说完,点名齐砚秋,“你最近工作强度大,精神状态要注意。”
她没接话,等他说完,起身走到投影前,拔下原U盘,插入自己的。
屏幕一闪,五组对比图依次展开。第一张是东湖新村村民家的客厅,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铁丝网,旁边并列的是监理报告上的“合格验收图”,墙面平整如新。
“这是东湖新村3号楼,承重墙钢筋被替换为铁丝网,监理签字人是陈科长。”她声音平稳,“原始设计用钢量每平方米42公斤,实际施工不足18公斤。”
第二张切换到南巷小区,地面裂缝能塞进手指,旁边是地基沉降数据表,红线标出超限值。
“地基下沉三年累计达14.7厘米,超过安全阈值三倍。但验收报告写的是‘轻微沉降,属正常范围’。”
第三张是西岭里外墙剖面,保温层厚度标注与实测数据并列,差距刺眼。
“标准10厘米,实测3.2厘米。省住建厅去年通报批评过类似问题,处罚金额是项目拨款的1.5倍。”
会场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声音。
陈建明猛地站起身:“这些照片哪来的?谁允许你私自拍摄?”
“我允许的。”齐砚秋看着他,“作为项目监管责任人,我有权调取现场资料。所有照片均有时间水印,原始文件已上传市发改委公开台账系统,加密存证。”
赵德明脸色变了。他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有点凉,皱了皱眉:“这些……是不是有点片面?改造项目涉及多方协调,不能光看局部问题。”
“局部?”她点下遥控器,屏幕切换成资金流向图,“东湖新村预算800万,实际支出320万,差额480万去向不明。南巷小区760万预算,管线更新只花110万,其余用于‘景观美化’——包括新建一座喷泉和两座凉亭。”
她顿了顿:“我建议启动‘蓝色方案’:60%资金优先用于危房结构加固,其余用于管线、电路、排水等基础更新。安全不是面子工程,刷两道漆解决不了承重墙的问题。”
赵德明没说话。陈建明冷笑:“你这是要推翻整个改造计划?上面批的方案你能改?”
“我能提建议。”她坐回座位,“而且,我已经提了。”
就在这时,赵德明桌上的座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听了几句,脸色渐渐沉下去。对方说了约两分钟,他只回了一句:“明白,立即执行。”
挂了电话,他盯着齐砚秋,目光在她纱布和电脑屏幕之间来回移动。最后,他开口:“市里刚来通知,要求重新评估资金使用效率。小齐的建议……先报上去。”
陈建明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一声。他指着齐砚秋:“你这是搞突然袭击!谁给你的权限——”
“权限在文件里。”她打断他,“也在老百姓的墙上。”
赵德明站起身,没看他,只对齐砚秋说:“你赢了第一回合。”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场。陈建明走过她桌边时,故意撞了一下,文件夹摔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
林小满立刻起身要捡,齐砚秋抬手拦住:“我自己来。”
她蹲下,一张张拾起,手指在每份文件的编号和签章处停留半秒,确认无误后才放回夹子。动作慢,但稳。左手伤口又渗血了,滴在一份《资金拨付申请表》上,晕开一小片。
她没擦,继续整理。
最后,她打开电脑,将蓝色方案PDF加密上传至市发改委公开台账系统,生成时间戳记录。系统提示:“文件已存证,不可篡改。”
窗外雨停了,天光透进来,照在她搭在椅背的风衣上。墨迹依旧,血痕已干成褐色。
林小满轻声问:“要不去医院换药?”
“等会儿。”她盯着屏幕,刷新页面,确认文件状态为“已归档”。
办公室只剩她们两人。打印机托盘里,那个备用U盘还藏着,标签朝下。
她把蓝色笔从耳后取下,放在桌角。红笔没动,黑笔依旧插在笔筒里。
座机突然响了。她没接,等铃声响到第五下,自动转接至语音信箱。
她站起身,把风衣重新穿上,拉链拉到胸口。左手插进衣袋,指尖碰到那个证物袋——钱茂才的签批单还在里面,纸角有点卷。
她没拿出来,只是握紧了。
林小满收拾背包准备离开,回头问:“明天还开会对吧?”
齐砚秋没答。她走到窗前,看了眼楼下。一辆黑色轿车刚启动,车牌被雨水糊住,看不清。
她转身回桌前,打开抽屉,取出红笔。
笔帽拔下,轻轻放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