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云抿了口茶，大殿前的古树上传来丝丝蝉鸣，清晰入耳。想必僧侣们已经诵完了经。他淡笑一声：“自然是因为有所求。”
“所求为何？”
修云答非所问：“原本我无秽寺是有些冷清的，可这些天却香客众多。许多人一上来便问，‘传闻住持知晓天下事’，然后，便是接踵而至的问题。于是我回答‘知晓，但能言者甚少’。”
修云说了一个现象，讲了一个故事，最终传达了一个观点：天机不可泄露。
夏繁青忍不住道：“可既然上天已经让你知晓，又为何不让你说。”不知道为何，一向温和的夏繁青此刻有些咄咄逼人起来，许是诵经的停止，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修云也不恼怒：“世间的信息本来就是不平等的，每个人知晓的不同。佛赐予我‘看见’的能力的同时，也剥夺了我发声的权利，为的就是不要扰乱在这不平等中生出的微弱的平衡。”
夏繁青看了一眼殿外，古树仍旧矗立，远处有山也有水。想必那枯树也见证了古时余韵，流水也映照了旧都繁华，那波澜河山也经历了桑田变化，看腻了历代王朝更代。可是它们，都不说话。可人张了一张嘴，便是生了一颗普渡的心。
他回过头来，唇角啜了抹淡笑：“所以出家人说话才那么绕吗？既不能说明，又想让人懂。有话不能言，有点悲伤啊。”
修云慢慢沏茶，看了一眼唐浔膝边的古刀，“悲伤……各人自有心中悲，连一把刀都会悲伤，人又如何逃的过去呢。”
“您是说唐理悲伤吗？”唐浔忽然轻抚鞘身道。
夏繁青一惊，唐理。这是他第一次得知这把刀的全名。
“既然会认主，有灵性，又怎么不会悲伤呢。它只是不能说而已。”
“悲伤……一柄刀罢了。”唐浔说着，手却紧紧的握住了鞘身。
“佛的世界很大，有芸芸众生。可一柄刀的世界就很小了，其主便是他的一生。可悲伤的实质不变。佛之悲在所见众生皆苦，见于众生贪嗔痴慢疑，执迷不悟。刀之悲，如是。”
修云是想说唐理同样悲伤于他的执迷不悟吗？或者也是悲伤于他的看不清。可这也是唐浔从始至终都想明白的：他看不清的，执迷不悟的，究竟是什么。
可这东西，修云知道，却不能言。唐理也知道，更不能言。
他忽然觉得有些头痛，记忆深处里某个不知名的力量使劲的拉扯着他的神经。唐浔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夏繁青看了眼唐浔，又问道：“都说佛渡人，那有什么化解这悲伤的方法？”
修云徐徐抬起头来，夏繁青这时候才看见，修云的不笑的时候，眼睛是如此的空灵，如那山林间自在飞舞的风。他缓缓道：“人自渡人。”
茶香漫浮在寂静的空中，当下，三人都不说话了，看着缭缭的蒸汽像上腾起，而后归于无。
最后，还是唐浔最终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他缓缓朝修云作双手合十礼，“多谢住持指点。”
修云同样还礼。唐浔缓缓站了起来，朝殿外走去，夏繁青也随之起身。
慧一这时还待在门口，看见两人走来，又道：“住持命领二位去用斋食。”
夏繁青看了一眼身后，淡笑道：“先喝茶，后吃饭，住持很特别啊。”
慧一回答道：“住持有个习惯，就是早起品茶，然后以茶修眼。”
“以茶修眼？”
“对，很多年前住持就以修出一千双眼睛为目标，为的就是能看遍世间苦难。因此，又有人称住持为千眼禅师。”
“只看着吗？”夏繁青忽然道，语气很轻，没有任何不敬。
慧一到底是年轻，以为夏繁青是说住持的不作为，立马便急红了脸，回头道：“住持看遍人间万苦，已经十分痛苦了。”
夏繁青愣了一下，又道：“住持自然高深。”
慧一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安安静静的领着两人去了斋堂后便离开了。
空气一下子便寂静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唐浔低着头，用勺子一下一下的尧着碗里的白粥，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繁青也不出声，他今天说话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不知为何，他觉得心浮气躁，可这股劲头却怎么也消不下去，面对唐浔的时候，便只能用沉默来掩盖。
过了不知多久，唐浔不尧白粥了，他淡淡道：“我们晚些的时候出去。”眉间一片平坦，不见痛苦之色。
夏繁青恩了一声。
唐浔停顿片刻，又问道：“你心情不好？”
夏繁青没有抬头：“不是。”
“为什么心情不好？”唐浔偏了脑袋问，一本正经的问出他的疑惑。
夏繁青不说话了，并不是他不想答，只是为什么心情不好，叫他自己说，他也说不上来，他只觉得胸闷。就像喉咙处就卡了团空气，上不去下不来，无伤大雅又叫人在意。
可有人问起的时候，他能说什么呢，说喉咙处有团空气？人家会笑笑，说：空气？那不就是什么也没有嘛，既然什么也没有，又来哪门子的胸闷呢。
唐浔却在此刻发挥了他锲而不舍的精神，或许是实在想知道，依旧不不依不饶的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夏繁青思考片刻，如实道：“不知道……就是有种被什么卡住的感觉。”
唐浔顿了一下，眼眸微微一动，如泛波的湖水：“被空气卡住。”
夏繁青一喜：“对！”这种难得的默契几乎瞬间就冲淡了那种不快，只是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唐浔看他一眼：“因为空气存在又不存在，就像你郁闷的源头。”
唐浔的答案看起来像个简单的类比，实际上又加了点逻辑。夏繁青重新颓了下去，比起那种逻辑推导之后的知道，他更希望唐浔是切身的理解他。
过了半晌，唐浔又忽然道：“我懂。”
他面色沉寂，毫无波澜，只是在接受了夏繁青一个诧异的眼神后便站起身来，淡淡的说了声“走吧”。
快要正午，太阳直直地落在空荡的庭院，不遗余力的散发光热。夏繁青本来就是个易热体质，这会更是要给晒的没脾气。蝉鸣聒噪，夏繁青也喝了不少水，整个人都有些焉。
一旁的唐浔却没表现出任何的燥热之意，看了几眼太阳的方位，又朝着夏繁青道：“睡着了就好一点。”他背起来时带来的包：“我出去一会儿，不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