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曼斯让人拿来一本厚厚的账册,是此次出水沉船的货品分类记录册。
这东西原本是商业机密,可卢灿毕竟是比利时海事集团的股东,算是自己人,而且,海曼斯知道卢灿正在新加坡筹建海捞瓷博物馆,心底有些打算,故而很大方的将其拿出来给卢灿看。
海曼斯的小算盘,说出来也没什么。
八十年代的海捞瓷,除了一些特殊品类之外,大多数都价值一般,否则迈克·哈彻再疯狂,也不会一口气砸毁数百万件海捞瓷器。
带来改变的是中国经济的崛起,尤其是零八奥运会之后,中国掀起的全民收藏热,让全球范围内的中国古瓷变得紧俏起来,连带着原本价值低廉的海捞瓷市场,也变得炙手可热。
这也意味着,海捞瓷市场真正红火,还需二十年。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这些海捞瓷中的大批量普品,怎么处理?
这些普品十分鸡肋,不仅清理起来麻烦,耗时费力,卖不出多少钱不说,还会占用仓库、人工、货运等资源。
像迈克·哈彻一样砸掉?显然不合适。
如果有人大批量承接,自然是最佳选择。
以前没有这样的人选,但现在不好说。卢灿在购买艺术品方面的“粗手大脚”,业界知名,最近又在筹建海捞瓷博物馆,所以,海曼斯在接到赵市彭电话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办法将这批货打包给卢灿,故而,他很热情地邀请卢灿参加晚上的爬梯。
且不提海曼斯的小心思。
卢灿就着大棚内的聚光灯,打开记录册。
这次打捞的船只,被海曼斯命名为“海葵号”。这种命名无规则,并非船只真正的名称,可能是沉船附近海葵很多。如同后世著名的“黑石号”,其命名来自沉船旁边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
总出水数量为两万七千余件。
之所以带“余”,是因为还出水五十二坛“陶瓮封瓷”。这些陶瓮封瓷仅打开五只,剩余的留着拍卖时“开宝箱”,其中所藏瓷器数量不明。
“开宝箱”的拍卖方式,也是海捞瓷拍卖中常用的手段。
千年前密封的陶瓮,里面究竟藏着多少瓷器?瓷器品类如何?内部有没有渗水?有没有破碎?有没有旷世绝品?没打开之前谁也不知道。
这会给竞拍者一种惊险刺激的“赌宝”感觉。
海曼斯留着四十七只陶瓮没有打开,就是指望这些陶瓮拍卖时,狠狠地赚一笔。
看到这里,卢灿又抬头看看安排在右侧墙壁一侧的陶瓮,差不多有三十来只,将近三分之二。也就是说,还有三分之一,安排在阿姆斯特丹的展售会。
看完总数之后,再落到细项。
细项是按照品类来划分,共有九十多种。
陶瓷器品类最多,约占七十多种,数量最大,有壶、瓶、杯、盘、碗、碟、砚、盂、坛、薰炉、脉枕等,还有许多人物、动物、鱼类等造型玩具,还有几种乐器,如陶埙、三眼洞箫等。
沉船自身所带杂物,也约有几十件,如铁锚、船首像、木匣封存的首饰、油灯、铜铲、铜炉等,此外,还有二十四枚大唐银铤(音定),六枚阿拉伯帝国金币以及数百枚开元通宝。
在中原的金银货币中,别看“元宝”的名气很大,事实上它出现比较晚。
“元宝”的正式定型,始于元代。
至元十三年(1276年),元军灭南宋后返回扬州,丞相伯颜因为士卒掠夺无度,下令搜检部队行李,将所得银两统统销铸作锭,归朝献纳。
经办此事的销钱官,将这些散银制成重五十两的银锭,还特别起名“扬州元宝”,呈献给忽必烈。
当时的元宝形状呈马鞍,两端圆弧,中间束腰,拍扁了就和南宋和金的银铤十分相近。
在此之前,唐宋所用银器都叫“银铤”——形状是仰面似船,伏面似案的船形,整体趋于平面的板状。至于后世的唐宋古装电视剧中所出现的金银元宝……乐呵一下就得,别太较真。
看完总目之后,卢灿快速向后翻,来到铭文器部分——稍微有点古董常识的人都知道,带铭文的器件更珍贵,海曼斯船队的员工,将所有带铭文的物件归拢到一个类别,取名“铭文器”。
两万多件出水货中,只有五十三件非货币的铭文器。
海曼斯船队常年在亚洲活动,自然配备有亚洲古董鉴定师傅,因此,铭文器部分的记录,倒是很详细。卢灿最关注的“盈字款”瓷器,有四件,一尊瓷器香炉,一把茶注子,两只绿釉茶盏。
剩余的铭文中,有“开成三年重阳日”的计时铭文——“开成”是唐文宗李昂的第三个年号;
有“湖南道望亭范家窑”、“湖南道草市石诸孟子”、“樊家记”等窑口铭款——这些窑口铭款,说明这一船瓷器并非出自某一家窑口,而是长沙窑系中的多家窑口集体供货;
还有一件瓷器的铭文是六言诗——“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音西池,一种水鸟)闲飞桔林”,比较罕见。这是出自晚唐女道士鱼玄机的“隔汉江寄子安”的两句,表述的是男女之间的相思之意。
六言诗不如五言和七言流行,在汉末魏晋时期有所发展,其中代表者为曹植和傅玄。到了隋唐时期,六言诗彻底被五言和七言所掩盖。
不流行的原因很简单,中国古诗都是源自于乐府,也就是说,本质上是用来唱的,六言诗的顿挫以及韵脚,既不如五言抑扬便捷,也不如七言诗平仄的变化与转折的多样,自然也就很难流行起来。鱼玄机的《隔汉江寄子安》已经算是唐代六言诗中的佳作。
这件唐末的绿釉瓷杯上,竟然留有鱼玄机的诗句?挺有意思!
鱼玄机二十四岁去世,为公元868年。
有关鱼玄机的传说很多,譬如五岁就诵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二岁便诗名远播长安城;又譬如她的风流成性,后世流传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就是出自她的笔下;更传说她在咸宜观出家时,男欢女爱,夜夜笙歌。去年邵氏出品的《唐朝豪放女》,说的就是鱼玄机和崔博侯、侍婢绿翘之间的情感纠葛故事。
这件瓷器上带有鱼玄机的诗句,极有可能是某位倾慕鱼才女之名的鱼迷所为。
同时,这句铭文再度缩小沉船的历史范围——公元868年到唐代末代皇帝唐哀宗李柷在位期间。
简略翻看目录之后,卢灿掩卷沉思。
他有心将这五十来件铭文器全部买下,可这一做法明显不合适。很显然,海曼斯还想要靠这些物件来哄抬这次出水物件的拍卖,自己全部买下,他的那些普品,怎么处理?
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海曼斯肯定不会答应。
细想想,海曼斯这批货质量不错。
东南亚海域出水的沉船不少,多是明清船只,偶有宋元商船,唐代沉船很罕见。唐代瓷器原本就不多见,这些出水货,即便是普品,捂上几年,都会升值,更别说还有五十多个陶瓮封瓷。
要不……打包?
如果打包,其中部分精品藏品可以入虎博,支撑一个虎博唐瓷专馆应该没问题,还可以挑选一部分入新加坡的海洋文化博物馆,丰富这家博物馆的藏品,至于剩余的普品,捂上十年八年再出手……
貌似不亏!
这一念头冒出来之后,就怎么也压不住。
将名册递还给海曼斯,卢灿笑着问道,“展售会的通知,发出去了吗?准备安排在春拍期间?”
“还没!”海曼斯手指拂过名册,哗啦啦作响,同时笑着回道,“展售会刚开始准备,还要几天。我计划元旦之后开始发通知,一个月的宣传,到二月份……各大拍卖行春拍结束后,开始第一场展售会。阿姆斯特丹的那一场,计划放在二月底。总之,三月财务月之前,完成所有工作。”
卢灿环抱着胳膊,想了会又问,“做过估值吗?”
“没有。”海曼斯摇摇头,笑道,“这次展售会依旧和Carlo Bonte(查尔斯邦特)拍卖行合作,他们会在近期做估值。”
查尔斯邦特拍卖行是比利时最大的拍卖行,创建于1932年,背后股东是sioen(西翁)家族。这个家族名不见经传,实际上是隐形大亨,著名的Sioen天然纤维织造公司就是他们家族产业。
赵市彭看出些名堂,笑着帮衬,“海曼斯,直说吧,这船货,你的心理预期是多少?”
海曼斯同样也是聪明人,乐得如此,爽利地伸出手指,“一千万……当然是美元,不是比利时法郎。”
卢灿手指在眉梢扣了扣,又笑了笑,“我会尽快安排人和你接洽,对这次货品进行全面评估。在此之前,不要流出任何一件物品。海曼斯,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赵市彭一拍手,哈哈一笑,抢答道,“这有什么过分的?海曼斯,你可得请我喝酒!”
海曼斯嘿嘿一笑,点了点头。
这时,有员工过来招呼海曼斯,爬梯已经准备好,可以入场。
卢灿看了看表,这会已经是晚上七点,算上六个小时的时差,香江已经是深夜。
算了,明天再打电话给福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