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心理科室,一切如常。
如常的是大多数医生、护士,孟雨珊和罗辉却很清楚,有些事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
孟雨珊犹豫了好久,才终于鼓足勇气,忐忑地走到了韩副院长的办公室。
进门前她已经努力调整过情绪了,可是,坐到韩副院长面前时,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心乱了。
韩副院长说道:“你来得正好,罗主任交给了我一分录音,你也来听一下。”
录音?孟雨珊一头雾水。
录音被按下播放键,孟雨珊的眉头越皱越紧,心脏疼得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缠住。
罗辉:我总是有一种强烈的孤单,特别是在回家以后。
孟雨珊:我非常理解您,一想到家庭就只是失望。
罗辉:那看来我们同病相怜。
孟雨珊:我敬您一杯。
罗辉:我们之间还要喝吗?
孟雨珊:主任,我喜欢您。那您的想法呢?
……
孟雨珊听完,心像在滴血。
“录音是假的,是经过剪辑的。”她是当事人,说过什么话,没说过什么话,再清楚不过。
韩副院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我说一下。”
韩副院长拿出了本子和笔。
孟雨珊总是害怕想起罗辉,害怕想起和他有关的一切,可是现在,她克服着那种从心底深处涌出的痛苦和恶心,尽量让自己思路清晰,表达准确:
“往常加班,十点钟,正门才会关。那天刚好正门很早就锁了,我只好走侧门。他喝了酒,哭着跟我讲述他的身世。”
“人的同情心,不仅可以做好事,还可以被人利用做肮脏的事情,他利用学术交流会,试图开一个房间来制造独处的机会。”
“他说他有抑郁症,让我为他做心理疏导,可他却伪装自己是一个孤独、多愁善感的好人。让我一步步对他产生共情。”
“他利用论文发表,给了我第一署名。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很开心、很感激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要让我和王萌竞争的矛盾愈演愈烈。而这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出意外地卷入了他的圈套。”
“我从没想过,我心目中那个正直、善良、收人敬仰、学术水平很高的前辈,居然会把人性心理学完美地用在操控女下属身上。”
……
韩副院长听完,心里十分气愤。但是这些事,在没有落实之前,还不能直接下定论,也不能立即给孟雨珊答复。只能先让孟雨珊停职,等调查结果和处理结果出来之后再作通知和安排。
孟雨珊敢来找韩副院长就已经做好了为之付出代价的准备,她接受了安排。按照韩副院长的建议,她回家后,可以再写一份详细的经过,以便医院进行深入调查。
等孟雨珊从韩副院长的办公室走出来,手机就响了,是父亲打来的。
“珊珊!快回来!赵叔快不行了!”
孟雨珊脸色一白,急匆匆地赶去了赵叔所在的医院。
等孟雨珊赶到医院时,赵叔还是昏迷不醒。
她不明白,他们分明接受了医院的治疗方案,愿意输成分血,怎么会导致赵叔的血小板都快掉没了!主治医生说,医院成分血的储备本身就不足,而且要优先供给生命几率更高的病人。
孟雨珊只能从主治医生那里要来用血的单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治疗途径。
孟雨珊赶去了血站,好不容易排到队了,由于她没有定向捐献,得排队,最快也得下个星期才能排上。孟雨珊很着急,可是,像她这样急着用血小板的人很多很多,大家都急着用血小板,但血站的供给本身就不够充裕。
等孟雨珊从血站忙完回到赵叔所在的医院时,赵叔已经挺不住要进行新一轮的抢救了。
走廊里,灯光刺眼,赵叔躺在床上,感觉一切都变得混沌模糊起来。他抓住孟雨珊的手,“珊珊……赵叔……要走了……”
一直昏迷的他,像是一种回光返照。
“我回老家几天。”
“你爸胆小,你别害怕……”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最后的交代。
“只要你认为对的事,你就大胆去做。你跟你爸要好好的。”
医生把他推进了抢救室,他明明那么虚弱,却固执地伸着手,似乎不舍得和这世界告别。
孟雨珊站在走廊里默默地等待,时间变得特别慢,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煎熬。
伴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穹来了。
“爸……”
郑穹有些憔悴。
“刚进去……”孟雨珊的爸爸失神地指了指抢救室。
孟雨珊看到丈夫的那一刻,眼泪顿时溢满了眼眶,却什么都没说。
从小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一个人林雨了,习惯不被理解,并不奢求郑穹会和别人不一样。
明明脑子里有这么理智的想法,可为什么心还是痛到近乎窒息。
慢慢的,那些回忆涌上心头。
爸爸扇着她的耳光喝骂:“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妈就是因为你不听话才死的!”
她站在医院走廊里,仿佛回到了妈妈去世那天,爸爸推着病床从她身边路过,他那充满怨恨的眼神仿佛要把她拉入无底深渊。
一转眼,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母亲,那个永远温婉的女人,坐在她奉献了半生的教室里。
她看到年幼的自己,冲到妈妈面前委屈地哭诉:“明明是王杰的错,为什么爸爸就责备我?”
妈妈摸着年幼的她的脸,“我们家的小泪人这么委屈啊,我要是你,也会这么委屈。其实,爸爸和以前一样爱你,你做的每件小事他都记得,就像你考了双百分,他虽然没有当面表扬,但背后总念叨‘我们的女儿是最棒的’。”
“那他为什么这么对我?”这是孟雨珊最想知道的。
妈妈说:“你刚转学过来,爸爸也刚从外地调回来。他和你一样都在适应新环境。他有他的难处。有时候,大人压力大,也会没耐心,也会乱发脾气,伤害最爱的人。我们再给爸爸一点时间,好吗?”
她仿佛看见妈妈起身要去她的学校找老师道歉,处理这件问题。她想阻止!可是,妈妈却微笑着说:“珊珊,你以为妈妈是在怪你,所以从不来见你吗?”
“其实是你自己把门关上了,妈妈来不了。”
孟雨珊泪如雨下,“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这句话,她在无数个梦里重复了千百遍。
恍惚间,妈妈握住了她的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么多年,你承受了爸爸的情绪发泄,赵叔的担惊受怕。你已经很坚强了。”
孟雨珊痛苦地低下了头,“我一点都不坚强,我很软弱……”
妈妈坚定地说:“不!珊珊,那些人利用你的恐惧,引诱你、打压你,你不是都没屈服吗?”
孟雨珊再也忍不住,扑进妈妈的怀里,像小时候那样。
“妈妈……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她恍惚了好多好多天,直到跟着爸爸和郑穹一起回到老家,走在小时候踩过的泥土上,才稍微回过神来。
父亲把赵叔的骨灰安排好,却并不愿意立即离开,而是对着骨灰痛心疾首般地交代着:
“老赵,你在那边先等着我!我……也要不了多久就会来了。”
“你在那边千万不能偷偷喝酒!记得啊!你要是想喝酒,也得等我跟你一起!得等我!”
他激动得手脚并用,显得很凶。
孟雨珊站定在远处,看着父亲的样子,才终于明白。从小到大,父亲说话总是很激动,甚至有时候有些偏激,她以为父亲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对她不满意,是对她太苛责,对她有怨恨!现在才明白,原来这只是他说话的习惯。
父亲把孟雨珊和郑穹都叫了过去,一起送赵叔一程。
等骨灰埋入土里,父亲哭得像个孩子,孟雨珊紧紧地抱着他。这一刻,她仿佛懂了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