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快步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温声说:“沈煊,没有的,我一点都不害怕。”
我眼里全是泪水,用帕子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去:“沈煊,你过得好苦啊。”
在扬州时,沈煊时常给我来信,他说他过得很好,让我安心在扬州等他回来。
每次寄信,都会给我寄一些银钱过来。
如果我知道,他过的是如此的艰难,那我就算舍了一切,也要来到他身边,陪着他一起过完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如果我知道,这是沈煊用命拼回来的钱,我一分一毫都不会动的。
沈煊诧异的看着我,他像是不敢相信我会说话了。
他眼里有激动的泪花在闪,他看着我,像是什么都想问。
但我垂了眼,没有看他,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我的视线。
那些事,为什么要说出来让他徒增烦恼呢?他已经够苦了的。
沈煊便心领神会地没有问我。
最后,沈煊只是看了一眼在天上翱翔的雄鹰,低声回答了我的话:“这乱世,哪会有人过得不苦?”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16.
沈煊告诉我,他如今叫长惊,是渊王心腹。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吃了多少苦才走到如今的位置上。
长惊。
他这是在提醒自己,要永远记得那日的场景。
他不敢忘,亦不能忘。
17.
我回去时,正好迎面撞上了蒋侧妃一行人。
我连忙跑到他们身后跟着。
蒋侧妃抬起眼,漫不经心的问我说:“去幽会情郎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
娘娘身边的贴身侍婢小雨打趣我说:“原来如此,奴婢就说她怎么好端端肚子疼呢,原来是去找情郎了啊。”
我红了脸,口不择言道:“娘娘,自是没有的。”
众人欢笑,就连娘娘手中抱着的小公子也是咯咯的笑。
18.
此后,沈煊经常会来找我。
他会给我带来当下最流行的首饰,亦或是胭脂阁最新出的胭脂。
别人有的,我一样都不缺,别人没有的,我也全都有。
如果他不忙的话,便会来侧妃的院子找小公子。
顺便,再陪陪我。
小公子很喜欢他呢,每每见了沈煊,总会咯咯笑的不停。
侧妃娘娘乐见其成,总是说:“既然我儿如此喜欢长惊,那长惊闲暇时便替我多带带宏儿吧。”
沈煊看我一眼,答应了。
公子宏今年两岁,他聪慧可爱,很受王爷喜爱。
唯一不足的,便是至今都不会说话。侧妃娘娘只有他一个孩子,自然也是把公子宏当成了命根子。
小孩子总是调皮的,跑起来就没了影,我经常担心公子宏会出事。
有次,我和小雨跟公子宏在花园玩捉迷的时候,找了半天,愣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他。
小雨急得泪珠大颗大颗的滑落。
耳边传来大虫的嘶吼声,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的声音颤抖的不像样子:“小公子,会不会误入了百兽园?”
百兽园,顾名思义是王爷专门豢养凶兽的地方。
百兽园南墙有未曾补上的狗洞,公子宏体态瘦小,他能钻进去。
如果公子宏真的在里面……
我不敢再往下想,提起衣裙就往百兽园跑。
我让看门的侍卫打开了门,四处寻找公子宏的身影,却在一处墙角发现了他。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我便看见一只逃脱出牢笼的白虎正在朝着公子宏的方向冲过来。
我几乎是本能反应,冲过去将公子宏抱在了怀里。
想象中的痛感许久都没有传来,耳朵却是听到了白虎的哀叫声和搏斗声。
我一直不敢回头看,直到彻底没了声响后,我回头一看,看到眼前的人,心终于定下来。
是沈煊。
他右手持一把长剑,上面还在流着白虎的血。
而白虎轰然倒地,腹部鲜血淋漓,颈部上还插着一把大刀。
是沈煊护住了我们。
19.
虽然白虎被沈煊杀了,但他也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的肩胛骨被白虎震碎了,可是从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一声的哀叫。
他就这样生生的承下了碎骨之痛。
我帮他上药的时候,无意的看见他身上的伤疤。
伤痕纵横交错,最长的一条甚至贯穿了他整个背。
我颤抖的抚摸上他的背,用指尖轻轻抚过他的伤疤。
整整十二条大大小小的伤疤。
他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
泪水滴在手上,我怕吵醒沈煊,不敢放声哭出来。
“长惊他,替本王做了很多事。”
不知何时,渊王竟出现在我身旁。
我惶恐的擦干脸上的泪水,叩首道:“惊蛰见过王爷。”
渊王让我起来,他打量我两眼,面上挂着笑:“你便是他拼了命也想要护住的人吧。”
我不解,他便接着说:“初识,他便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亲手猎杀了一只狼王作为礼物送给本王。那日,本王问他想要什么。他看着本王,只是淡淡的说了几个字。”
“长惊说,他只想要护住身后之人。”
所以,他消失的那一个月里,就是去投靠了渊王。
“长惊为了爬上去,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他潜入东厂时,为了打消阉人的疑虑,甚至不惜打折了自己的一双腿,本王废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医好,他这样狠,就连本王都有些怕他。”渊王无奈的笑说。
我死死的咬住嘴唇,豆大的泪珠夺眶而下。
“惊蛰姑娘,你对长惊来说太重要了,不过好在本王因你,总算是能放心的让他去做大事了。”
渊王笑意不达眼底:“人总是要有弱点,对吧?惊蛰姑娘。”
我心头一颤。
渊王这是……想要拿捏我来敲打沈煊?
我摇了摇头,淡笑说:“王爷,可奴婢只能算是他的故人,算不上什么的,您误会了。”
渊王嗤笑一声:“他家人都死绝了,除了你,他还能护谁?”
20.
谁也想不到,公子宏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阿爹也不是阿娘。
而是,阿叔。
那日微风徐徐,阳光明媚,沈煊伤好后当差路过花园时,对着侧妃娘娘和公子宏行了个礼,正欲离开时,一道稚嫩的童音叫住他:“阿叔。”
众人哗然,尽管这声阿叔并不是很清楚,可众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听到了公子宏的声音。
坚定而又有力量。
沈煊诧异的停在原地,回头看过来,他恭敬的行礼回公子宏道:“小公子。”
侧妃娘娘喜极而泣,抱着小公子哽咽着说:“我儿是会说话的,我儿这是贵人不语。”
“明明我只和惊蛰就教过他一次,不过一次,他却记住了。”
我也很是惊讶,明明那次只是指着沈煊随口一教,众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可小公子却是真的记住了。
因为沈煊救了他,所以公子宏开口喊的第一个人,是沈煊。
21.
沈煊很忙,常常要出远门,每次临行前,他都会来找我。
他看着我,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他像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苦恼啊。”
“我要是不在了,还有谁能护着你呢?”
那一刻,我红了眼眶,但我没有哭。
我说:“蒋侧妃是个很好的人呢,她告诉我们,她是南蛮送来和亲的公主,只要两国和约还在,她就不会失宠,她也就能一直护着我们。”
侧妃娘娘的性子不争不抢,她安于现状,偏居一隅,从不争宠,只专心养孩子。
娘娘待下人也好,从来不会打骂奴婢。
我觉得我遇到了好个人。
所以,沈煊,你大胆的去走你的夜路吧。
22.
出乎意料的,这次沈煊竟是有大半年没有回来。
一月,二月,三月……
我掰着手指头数他没有回来的日子,心里头是越来越慌。
我实在是坐不住了,想要去找王爷问清沈煊的情况。
渊王见了我毫不意外,他头也没抬的说:“惊蛰姑娘,你来找本王,想必是为了长惊吧?”
我迟疑片刻,应道:“是。”
渊王抬起头,嘴角的笑容淡出萧瑟凉意:“他回不来了。”
闻言,我不顾规矩的抬起头,直视渊王:“为何?”
渊王看我如此惊慌失色,笑出声来,意味深长的说:“如果惊蛰姑娘愿意,他自然是能平安无恙的回来。”
“如若不愿,那这世上便不会再有沈煊。”
我咬牙:“王爷需要我做什么?”
渊王让人端了一颗药丸给我,他淡淡的开口道:“惊蛰姑娘,本王不需要你做任何事,这是本王特制的慢性毒药,每隔半年需要吃一次解药,不然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我没有犹豫,拿起药丸就吞了下去。
渊王朝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姑娘勇气可嘉。”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渊王是真的要让沈煊去干大事了。
渊王自顾自的开口,他目光沉沉,喃喃自语道:“若没有你,本王还真不知该如何来牵制他。他是一把好剑,却过于锋利了,本王也会怕。”
我从地上起来,朝外面走时,听到一道微不可察的叹声:“如若也有人如此爱本王,那该多好。”
23.
彻底变天那日,是永宁二十三年的四月初三。
老皇帝驾崩,翊王造了反,想要夺位称帝。
翊王是皇帝最小的儿子,他上面还有七位哥哥。
其余七位王爷自然不甘心,纷纷从封地举兵造反。
渊王先前就称病拖着在京中不回封地,如今以平乱之名,光明正大的带兵攻进皇城,捉了翊王。
长安大乱,沈煊派了人保护我们,王府内外都加强了护卫。
罕见的,蒋侧妃和王妃齐聚一堂。
蒋侧妃虽不与王妃交恶,但二人话不投机,便不常来往。
公子宏被蒋侧妃抱在了怀里,她逗弄着小公子,不甚在意的开口说:“让他打去吧,左右赢了输了对我都没任何影响。”
王妃何氏紧紧的抓着手帕,瞥她一眼,轻咳了几声,没有说话。
何氏出身长安的世家大族,她性子慈善,常年礼佛,为渊王孕育了一双儿女。
儿子被封世子,如今正跟随着渊王在外一同领兵作战。
何氏喃喃道:“你可以这般了无牵挂,但本宫却不能。本宫的身后是何家,他不能败,他若败了……”
何氏阖上眼睛,她默念着佛经,一副我佛慈悲的模样。
覆巢之下,焉有安卵。
但若是赢了,那岂是今非昔比。
我跟着王妃一同跪在了菩萨前,默默替他祈愿。
荣华富贵,无上权力皆是虚妄,我只求沈煊无灾无祸,平安顺遂。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24.
沈煊来的时候,已是三更天了。
他身上伴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银白色的盔甲上沾了血,甚至他的手上也满是鲜血。
他看着我,眼眶通红:“绣绣,我复仇了。”
刹那间,周遭静寂无声。
“可我为什么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沈煊垂着头,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呜咽出声。
“我杀了好多人,不仅有男人,还有妇孺……”
“我也想留她们一命,但她们却在背后刺了我一剑……”
我快步走上前,将沈煊抱进怀里,我抱的很紧,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沈煊,你别怕。”
我轻轻的安抚他:“杀他们不是你的错,大业的完成总是要有人牺牲的,就算要下地狱又何妨,我陪你一起。”
沈煊哽咽着,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无措的样子,他的泪水夺出眼眶:“我以前总觉得,手刃了仇人,我的日子就能好过下去,我就还能回去,还能当回南海村的沈煊。”
“可庙堂的漩涡推着我做一个又一个的选择,我早就回不去了。”
我用指腹轻柔的擦干他脸上的泪珠,坚定的看着他说:“我也回不去了,沈煊,你在哪,哪里便是我们的家,哪怕回不去了,也没事的。”
乱世的洪流推动着人去做一次又一次的选择,最后把他们推上一条不归之路。
人人皆说要坚守本心,但这本心真的是如嘴上说说这般容易就能坚守的吗?
25.
春来暑往,冬收夏藏。八王之乱竟持续了两年之久。
就连公子宏也开始跟着夫子读书习字了。
最后是渊王坐上了那个位置,其余七王皆死在了八王之乱里。
大周民生凋敝,山河破碎,八王之乱让整个江山成了一把散沙,民间曾爆发了多起农民起义。
内忧外患,南蛮虎视眈眈,曾多次骚扰边境,皆是沈煊带兵去打退了他们。
沈煊成了中郎将,扈从天子,警巡长安。
他常常跟我说,他想回家了。
他想回南海村了。
但时机未到,他无法抽身离开。
旧时渊王府后院入宫那日,我去送了他们。
公子宏看我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上马车,好奇的问道:“惊蛰姑姑,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进宫啊?”
娘娘笑着回他说:“惊蛰姑姑嫁给你阿叔了,自然不能跟着我们进宫。”
公子宏懵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那我要是想惊蛰姑姑了该怎么办?”
我忍不住摸了摸公子宏的脑袋,说:“小公子要是想我了,让人来召我进宫便是。”
公子宏点头,乖乖的坐回了马车。
娘娘朝我挥手告别:“绣绣,我走了。”
我笑着目送他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辆马车。
早就等在一旁的沈煊见我送走了他们,挑了挑眉问我说:“夫人,可愿意跟为夫回家了?”
我点了点头,快步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夕阳下,两道身影交织在一起。
我嫁给了,自年少时就喜欢的人。
漂泊半生,我终于和沈煊有了个家。
26.
我和沈煊婚后生活平淡且温馨。
这是我和他曾奢求不来的,如今能过上这种好日子,我已经满足了。
沈煊一直在想办法脱身回家,他说他不想再沾满鲜血了,也不想再身处漩涡,他只想回到南海,跟我过上男耕女织的安定日子。
他将我圈在怀里,含笑说:“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样的日子,绣绣会喜欢吗?”
我点头,握紧了他的手:“漂泊半生,我愈发怀恋在南海的日子。”
沈煊在我额间落下一吻,他哑声道:“那我定努力让这日,早些到来。”
成婚半年有余,我还没怀上孩子。
纵然他不说,但我能看的出来,沈煊喜欢小孩子。
昔日在王府时,他便很喜欢公子宏。
我想要有一个,和沈煊血脉相连的孩子。
郎中也来看过,但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给我开了些调养的方子。
我忍不住想起多年之前的那粒毒药。
直到有日进宫,贤妃娘娘也就是昔日的蒋侧妃无意问起我为何还未有孕。
我笑了笑说:“我自幼身子骨便不好,郎中瞧过,却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吃药调理着。”
贤妃娘娘心疼的看我一眼,提议说:“本宫会医术,本宫帮你瞧瞧。”
我伸出手,贤妃娘娘便替我号脉,片刻之后,她面色古怪的收回了手。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却只是说:“应该是缘分未到,这种事,也不能强求。”
我点了点头,宏儿在这时散学回来了,他看着我很是高兴:“惊蛰姑姑!”
我揉了揉他逐渐圆润的小脸:“宏儿,你该减肥啦。”
宏儿不满的撅起小嘴,贤妃娘娘朝着宏儿说:“你瞧吧,母妃早就跟你说过要减肥了,你还不听,这下知道了吧?”
贤妃娘娘还想说,宏儿赶忙问我说:“惊蛰姑姑,我阿叔呢?我好久都没见他,我都想他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你阿叔在和皇上商量事情,等他闲暇下来,我便让他来找你玩,好不好?”
宏儿乖巧的点了点头。
这段日子,沈煊进宫的次数额外的多,我隐约的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
沈煊从御书房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提着一盏宫灯,站在回府马车前等他。
沈煊身着绯红色官袍,更加衬的男人面冠如玉,只是眉宇冰冷,他孤身一人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身旁竟也没一个替他执灯的人。
他看见了我,眉宇间的冰冷逐渐融化,步伐变快,像是一路着小跑过来。
他拉起我的手,随即皱起眉头:“怎么这么凉?”
我不在意的笑笑:“老毛病了。”
自从在扬州浆洗了一个冬日的衣服后,我身子落下了病根,无论冬日夏日,我的身子总是冰冷的。
沈煊给我哈气,我的身子渐渐的暖起来,他无奈的看着我说:“你呀。都说了不用等我的。”
但我总是想着,要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长夜漫漫,要是没有替他指引前路的灯,他是会迷路的。
所以,我等他回家,风雨无阻。
27.
南蛮最终还是出兵了。
却也是意料之中。
多年的战乱让大周国库空虚,新君登基,时局不稳,南蛮趁此之危,公然撕毁两国协约,出兵大周。
贤妃娘娘是南蛮的公主。
她不会有好结局的。
我得知皇上要杀她祭旗的时候,刺绣的绣针刺破了我的手指,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之前相处的情形。
她说因为她是南蛮王最不得宠的女儿,所以是她不远千里的来大周和亲。
她说,如果两国开战,第一个死的人,一定是她。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无悲无喜,看淡了一切。
因为,这是一个公主,逃不掉的命运。
唯一能让她动容的是宏儿。
贤妃娘娘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我要是死了,你们要替我照顾好宏儿。”
沈煊行色匆匆的从外面进来,他面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绣绣,我们回家,回南海。”
他眉宇间有着我很久都没见到的喜悦,高兴的像个孩子。
我一愣,尔后便答道:“好。”
28.
同我们一道回去的还有宏儿。
临行前,我见了皇上一面,治国的重担压在他身上,他没了之前的风流,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解药,朕会让人送过去的。”
其实,我早已不需要解药了。
宏儿出宫时,他了我一颗能彻底解毒的药。
那是贤妃娘娘让他带出来给我的。
他看着我,语气郑重道:“沈夫人,烦请你,照顾好宏儿。”
“日后,就叫他沈舷吧。”
舷字,同贤的读音一样。
我颔首,帝王跌坐回龙椅,神情竟然有股颓废之意,隔着珠帘目送我离开。
原本,宏儿也该要祭旗,但皇上不忍,找一个孩子替他,让沈煊偷偷带走了宏儿。
我们离开的日子,正是贤妃祭旗那日。
出了长安后,我一字一句的教导宏儿,郑重认真的看着他说:“宏儿,从今日开始,你叫沈舷,我是你的娘亲,阿叔是你的爹爹,从前的一切,都要忘记。”
宏儿早慧,不用我多说,他便明白了。
宏儿眼睛红红的,他死死的咬着嘴唇,不想让脸上的泪珠落下,想必是贤妃娘娘已经告诉了他事实。
我不忍,将他轻轻的搂入了怀中,唱起了南海的童谣来安抚他。
我感觉到有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是宏儿在无声的落泪。
他小小年纪,却承受了这么多。
我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声马鸣,一道急促的声音传来:
“皇上有急令,请大人回京!”
29.
等到入了皇城,我才得知,原来竟是昨夜,皇上去见贤妃娘娘最后一面的时候,她纵了火,皇上受了重伤,而她死在了火场里。
小雨神情哀痛,她哭得凄婉:“娘娘说她就算死,也不会让他得到半点好处。”
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皇上。
我入府入的晚,不知道皇上曾经是怎样伤过贤妃的心。
但小雨知道。
我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心口堵得难受,泪珠也无声的在我脸上滑落。
沈煊走出大殿时,手上拿了可调动三军的虎符,我明白,他要领兵出征了。
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南海是回不成了,命运如此捉弄人,给了人希望又亲手毁掉。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心中苦涩,却也无力改变局面。
“皇上给你下毒了,对吗?”
我心头一颤。
对上他通红眼睛,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睛,神情痛苦:“姜绣,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自嘲般勾起唇角:“或许,你从未把我当过夫君。”
我着急的说:“贤妃娘娘给了我解药,沈煊,你不该因为我而妥协。”
沈煊略过我,径直走出宫门,我拉住他的衣袖,明明有千万种辩解的话,却也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只是不想因为我,让你有所牵挂。”
我弱小无用,告诉他事实,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沈煊停住脚步,他转身看我一眼,眸中平静,像一潭没有生气的死水:“就算不为你,我也要为岭南,为岭南的百姓。”
30.
宏儿被沈煊送去了会稽山。
他年纪小,不能跟着我们一同去岭南。
身份又特殊,眼下,只有去会稽山修仙,是最好的选择。
无论修仙成功与否,他都能远离尘世烦恼,在会稽山平安的长大。
31.
达到岭南那日,我晃了晃神。
眼前这萧条落败的景象,竟是曾经富庶的岭南。
接连的战火,摧残了一切。
南海村,隶属岭南一带。
我们也算是回家了。
沈煊去了军营,我便在城中和当地乡绅一同搭棚施粥,救济百姓。
城内的百姓能逃的都逃了,剩下的,除了一些乡绅守着百年基业不肯走的,多是一些病残老人。
我不忍,提出要派人护送他们离开。
可大多数人,竟是不想走的。
“城在,家在,老头我就算死,也要和岭南一同死。”
“落叶归根,这儿就是我的家,我也不走!”
……
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一切,压抑的人踹不过气。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步履蹒跚的走到我面前,我扶住了她,她却跪了下去,老泪纵横:“沈夫人,算老婆子求你了,你们一定要守住岭南 ,一定要守住。先前的何将军,接连失了四座城池,南蛮军暴虐,他们攻下城池后就会屠城,放火杀戮。我虽不怕死,但我们祖辈积累的家业却在这啊,南蛮军一把火,就会把这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老婆婆一跪,城中的其他百姓也跟着她跪了下来。
“夫人,求您告诉将军,一定要让他守住!”
“沈将军先前就把南蛮打得屁滚尿流的,从未有过败绩,他一定能守住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人激动的说了一句。
百姓们立刻跟着附和,他们神情激动,一扫之前的麻木阴郁。
“对!沈将军一定能把南蛮子都打回南蛮!”
我对上他们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睛,无法说出残酷的事实。
国库空虚,根本无力承担粮草之需,军心不稳,南蛮大军势如破竹,谁也不知道,岭南到底能不能守住。
“诸位放心,但战场之事,变化莫测。沈某不敢同你们保证一定会赢,但我定不弃城而逃,不降,不退,誓与岭南共存亡!”
不知何时,沈煊站到了城墙之上,他听见了百姓们的话。长风猎猎他身着银白色的盔甲,目光坚定,字字铿锵有力。
沈煊没有做要活着回去的打算。
他比任何人都要深爱脚下这片土地。
如果说他之前只想和我回家,那他现在,便只想守住岭南十三城。
我湿了眼眶,看着城墙上的沈煊,轻声说出几个字:“我亦如此。”
32.
战鼓打响之时,城中百姓一百三十人齐聚城门口。
皆是瘦弱妇孺,无一男丁。
就连须发皆白的老人也上了战场。
我听着城墙上传来的厮杀声,闭上了眼睛。
南蛮足足来了十万大军,而我们只有七万……
剑弩的声音划破天际,我听见沈煊的声音,他无畏的面对敌军,高声道:“众将士今日随我守城,不死不退!”
战鼓再次被打响。
“杀!”
士兵冲锋的声音传入城中,声音狠决,这又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
我身后的百姓无一不用袖子擦着泪珠,狂风大作,吹起满地的灰烬,周遭荒芜一片。
岭南存亡,在此一战。
“将军!”一道嘶吼声传来,一定是沈煊出事了。
我心口像是被针戳了一样的疼,几乎是要站不住了。
33.
岭南勉强是守住了,但沈煊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何将军代替沈煊守城,朝廷下令,要沈煊回去。
我摇了摇头头,固执道:“何将军,我不走。”
我们都清楚的知道,岭南是守不住的。
先前南蛮没有一举攻下岭南,反而在沈煊重伤后撤兵,一定是有缘故的。
他们撤军,并不代表是输了。
沈煊是不会走的,他要守住岭南,守住脚下的山河。
我不能带他回去,那样会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就算他守不了城,我替他守。
何将军看着我,摇了摇头,眼神悲悯:“沈夫人,皇上已经准备派人出使南蛮了。”
“皇上说,这是他欠沈煊的,您一定要把沈将军活着带回去。”
皇上想让沈煊活着,但他却不懂沈煊。
他并非沈煊的伯乐。
34.
沈煊的伤,伤及心脉,日后是无法再行军打仗了。
他就连在梦中也是大喊过几声:“杀敌!杀敌!杀敌!”
我还是没有将他带回去。
我不能代替他做决定。
直到他醒了后,他问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岭南,守住了吗?”
他黑漆漆的眼眸盯着我,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颤声说出事实:“皇上他,求和了。”
沈煊绝望的悲鸣一声,他悲愤的提起剑想要冲出去时,却僵在原地。
他不可置信般的看着自己的右手:“我为何提不起剑了?”
他最得意的剑术,却终身无法再用。
我将他抱在怀里,哽咽着说:“沈煊,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们回家,去过安生日子去。
豆大的泪珠从沈煊的脸上滑落下来,他眼睛猩红的可怕,右手却死死的抓着剑不放。
他不甘心,眼里是滔天的恨意。
35.
皇上派出去的臣子被南蛮王杀了。
头颅就挂在城墙上。
南蛮王指名道姓要沈煊去。
没人知道南蛮王打的什么主意。
皇上却没下圣旨,让沈煊出使,大抵是真的因为,他欠沈煊。
所以他这次,没有去逼沈煊去干不想干的事。
南蛮大军压境,沈煊执意要亲自挂帅,我没有拦他。
他手上有号令三军的虎符,何将军也不敢拦。
他还是威风凛凛的将军。
守城或是投降,皆在他一念之间。
他出征前,我告诉了他,我们有孩子了。
我轻轻的在沈煊眉宇间落下一吻:“夫君,我和孩子,等你平安回来。”
前些日子,沈煊曾见了南蛮王一面。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沈煊出来后,他看了很久的星星。
一如当年在南海一般。
只不过,当年的沈煊有一颗青枣树可以靠,但如今的沈煊,什么都没有。
但我知道南蛮王的意图,他想要策反沈煊,让沈煊为他所用。
我也知道沈煊的痛苦挣扎,他或许会走错路,但没关系的,哪有人不会犯错呢?
我相信他,纵然会短暂的迷失方向,但他也一定会去该去的地方。
我拉起沈煊的右手,放在我腹部,我用目光轻轻勾勒他的眉眼,将他的模样刻进我的脑海,我试探的问:“问心剑,要带吗?”
问心,是陪着沈煊征战南北的那把剑。
那曾是会稽山的仙长赠他的,仙长说:“若陷入困境,不妨问心。问心是把吸收天地灵气的剑,它能护你不被奸人所惑,坚守道心。”
沈煊今日,并没有擦拭问心剑。
以往,他要是带问心剑出去,定会擦拭一番。
我想,应该是他忘记了,所以,我替他擦拭了。
沈煊看着我笑了起来,他眉宇温柔,蹲下身子,在我尚未隆起的腹部上落下一吻:“孩子,你若平安出世,便叫如磐吧。”
初心如磐,笃行致远。
沈煊不再看我,他提起了问心剑。
那一刻,我松了口气。
他离开的时候,我拽住他的手臂,如往常一样,替他整理了银白色的盔甲。他目光坚毅,全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我知道,我再也留不住他了。
但没事的,我会追随他的脚步。
36.
沈煊死讯传来时,我站在了岭南最高的悬崖上。
耳边的鸟鸣声不绝于耳,似乎在同我告别。
我腹中的孩子,是个死胎。
我体内积压的毒素太多,就算吃了解药,也未能将毒素排出去,孩子在我肚子里就断了气。
恍惚间,我听到城内百姓的声音。
他们说,南蛮王被沈煊刺中了心脏,活不久了。
他们说,沈煊是万箭穿心而死的。
他们说,沈煊是真正的将军,是他护住了岭南十三城,是他假意投降,却在南蛮王进城之时,一剑刺穿了南蛮王的心脏。
沈煊最终还是做到了庇护苍生福泽。
他那日所对百姓们说的话,没有食言。
他也成为了,他想要成为的人。
我朝着深不见底的山谷纵身一跃,心里有种淡淡的喜悦。
北风在我的耳边呼啸,我抚着我的腹部,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孩子,娘带你去找爹爹。”
没有沈煊的日子,我活不下去的。
爹娘,我坚持不住了,我想回到你们身边了。
眼前,一位青衣少年走到我身前,他眉宇间的桀骜不驯骤然让我湿了眼眶,是少年沈煊。
他说:“小哑巴,我来带你回家。”
番外:
一.
沈煊十一岁时,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
他梦到,一个面目可憎的妖女把他的绣绣变成了一个哑巴。
他气极,下意识就拿问心剑去砍那个妖女。
但问心剑刚触碰到妖女时,沈煊就醒了。
后来,姜绣却真的变成了个哑巴。
沈煊觉得是那个梦灵验了,他气的当下就要去拿问心剑,可真的对上少女湿漉漉的眼眸,沈煊便无法下手,因为,那确实是姜绣无疑。
她没有被妖怪上身,她还是她,只不过,她不会说话了。
少年的沈煊很别扭,他逃避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姜绣的责任,一味偏执的误会她。
直到她被众人欺负时,他才慌了神的去保护她。
他也知道姜绣为什么不去找他。
因为,他让姜绣觉得,他讨厌她。
这下沈煊没办法再骗自己说姜绣是被妖怪上身了,他开始去哪都带着姜绣,来弥补他的过失。
他想着,等他弱冠后,他就娶她。
他要把她也带去会稽山,共予天下福泽。
但事实难料,南海村却惨遭屠村。
滔天的恨意是支撑沈煊向前走的唯一动力。
那年,恰逢渊王的暗营在招兵,他经人介绍,进去了。
暗营,比世间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暗。
沈煊每日都要以淘汰一名对手的代价活下来。
如果不是他幼年就修习的剑术,他早就倒在了无边黑暗之中。
渊王问他想要什么。
他想了很久。
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只想报完仇,就和姜绣回到南海村。哪怕不能去会稽山修仙,在南海过上男耕女织的安生日子也不错。
但这么朴素的愿望,却一次次的得不到实现。
沈煊把姜绣送去扬州后,替渊王做了很多事,一次又一次,毫无止尽的杀戮,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冰冷了起来。
他想要早点脱身回家,所以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在冰冷的黑夜中独行了太久,他渐渐的有些迷失方向。
沈煊不知道他该走向何处。
少年擦拭着手中的问心剑,遥遥的望向远方。
望向,扬州的方向。
他不知道姜绣在扬州过的到底怎么样。
他希望她真的能如信中所说那样,衣食无忧。
可,他们二人皆是一样的性子。
一样的报喜不报忧。
二.
沈煊知晓,姜绣出现在渊王府,一定不是无缘无故。
所以,他去了一趟扬州。
姜绣在扬州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都知晓了。
他当着沈姨母的面,亲手杀了那个纨绔子弟。
沈姨母吓得跪倒在他跟前,一边磕头一边求饶。
“放了我,沈煊,求求你放了我们。”
他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一剑刺穿了沈姨母的肩膀。
直到清醒过来后,他看着自己手上温热的鲜血,恍然失神。
他竟然有那么一瞬,想屠尽沈姨母满门。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疯了。
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哪里还能在他身上,找到当年至纯至善的模样?
沈煊闭上眼睛,放过了沈姨母。
三.
八王之乱后,沈煊亲手杀了当年南海村所有涉事的官员。
还有贵妃。
他一个也没有放过。
他用他们的鲜血,祭告南海父老。
沈煊看着那些人惊恐的样子,低低的笑了起来:“你们不是喜欢珍珠吗?”
“那我们就把你们都做成蚌的养料。”
那日,南海的水,是血红色的。
沈煊看着血水,耳畔突然响起少女的歌声:“南海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南海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那是,南海一带流传的童谣。
沈煊突然觉得心口闷的让人喘不过气。
他报了仇,却没有想象之中的快感。
反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
多年的仇恨终于解脱,沈煊回望自己这一路的走来,竟对自己充满了无限的厌恨,唾弃。
沈煊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他杀了太多太多的人。
多到,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沈煊在姜绣怀中呜咽出声,豆大的泪珠一颗颗的滑落,他像一个受了伤的小兽。
先前,他想报仇。
为此,他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无论是年少时想去会稽山的梦想,亦或是兼济天下的抱负。
他杀戮太重,仙门不会收他。
他替渊王做了很多坏事,何谈兼济天下呢?
现在,仇报完了,他只想和怀中的少女回到南海村。
四.
为此,渊王登基时,他只做了个五品中郎将。
是他,也是渊王的意思。
渊王疑心多虑,沈煊功高盖主,十分忌惮他。
沈煊可以为他所用,但绝不能大权在握。
大殿寂静,沈煊看向身居龙椅的渊王,第一次弯下了挺直的腰:“陛下,臣想回家种田了。”
皇帝问他为什么。
他只说了几个字:“青山有思,白鹤忘机。”
意思是,我常常羡慕青山安详宁静,好像在凝神沉思,也羡慕以前的隐士们以鹤、梅为伴,忘记了人世的权谋机变。
良久,皇帝点头,答应了他。
可还是在放他离开的时候,食言了。
“沈煊,你知道朝中,有几人真的全心效忠于朕吗?”
皇帝苦笑出声:“武将仅你一人,其余人杂念太多,朕不敢让他们去岭南。”
岭南十三城,有昔日七王残余的势力在那。谁也保不准,朝廷派出去的将军,会不会与他们为伍。
沈煊心中毫无对权势之念,只有他,也只能是他去。
况且,先前就是沈煊在八王之乱时打退了南蛮军,只有他去,胜算才能更大些。
沈煊没有说话。
皇帝施压了几分威严,他淡淡的开口:“你的夫人,被朕下了毒,若无解药,她定血流而亡。”
沈煊僵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
他从齿缝间挤出一点声音:“臣,领命。”
皇帝看着走出大殿的那道身影,无力的闭上了眼。
若不是他受了重伤,他一定会放沈煊走的。
但皇帝不知道,沈煊在与最后一王决战时,为了救他,散尽了半身武功。
他并非之前那个,战无不胜的沈煊了。
五.
沈煊亲自领着宏儿去了会稽山。
先前的那位仙长认出了他,却也只能眼神悲悯的看他叹息一声,从他手中牵过宏儿的手。
宏儿被领着上万层阶梯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沈煊一眼,挣脱了仙长的手,跑到沈煊跟前,递给了他一个小药丸。
“这是母妃让我给的药,可以解毒的。”
“这样,娘亲和爹爹,日后就能有自己的小孩了。”
宏儿看着沈煊认真的说。
沈煊蹲下身子,抚了抚他的头,语气温柔:“阿舷,但你也一直都是爹娘的孩子啊。爹爹三生有幸,方能做你的爹爹。”
他语气认真起来:“阿舷,若你能有功德圆满那日,切莫忘记身后的苍生。众生疾苦,你该去看看人间。”
他摸着宏儿的头,一字一字的说:“切莫丧失本心。”
宏儿点头,乖巧的说:“我知道了,爹爹。”
宏儿被仙长带走了,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
沈煊看着眼前仙气缭绕的会稽山愣神了很久。
何曾几时,这里也曾是他想来的地方。
六.
到达岭南那日,沈煊便知道,这岭南是守不住的。
这次,是南蛮王亲自出征。
先前从他对抗的不过是些小喽啰。
军心涣散,粮草不足,他又散了半身武功。
他唯一能做的,只能与岭南十三城共进退。
岭南是他的家。
他要守住。
尽管不是南海那个小村,但能死在这,未尝不是回家了。
但命运捉人,他想守城,却守不住。
岭南十三城,皇上准备割给南蛮王。
但明明,何将军来了。
明明他们,是有机会战胜的。
但皇帝有令,不准他们发兵。
他愧对当日的百姓,亦愧对身上的战袍。
他这一生,想要干的事,除了报仇之外,竟无一兑现。
沈煊心中的怨恨几乎要吞噬了他。
他绝望的想,既然皇帝对他如此不仁,为何不反了他?
南蛮王看中他的谋略之才,许他丞相之位,许他大权在握,让他可以不再受人摆布,许他和姜绣平安一生。
在那个月夜里,他心动了,贪念如潮水般从内心生出涌出。
尤其是,让他不用再受人摆布这一条。
他想起先前因为皇帝杀过的人,他想起逐渐变得疯魔的自己,想起被皇帝下了毒的姜绣,想起了同他一样,即将要失去家园的岭南百姓们……
他恨极了他所效忠一生的皇帝。
沈煊这一生,总是被动的活,他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如果南蛮王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便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沈煊并未当下应允,他不知道,他到底该不该应。他心中,终究是有所牵挂。
南蛮王只是笑着离开了,他笃定,沈煊一定会答应的。
他开的条件,实在是诱人。
七.
岭南的百姓大多聚集在慈念堂里。
那是姜绣,用将军夫人的身份,替朝廷搭建的救济堂。
第一次,姜绣要让沈煊跟着一同去。
姜绣看着在慈念堂读书的孩子们,清秀的脸上浮现出欣慰之意,她说:“沈煊,你知道吗,我让他们读书,读的第一课是孟子的《鱼我所欲也》。”
沈煊垂着眸子,未言。
他知道姜绣的意思。
那夜,他看了一夜的月亮,是姜绣陪他的。
姜绣又拉着他去别的地方,那里聚集了一众百姓。
沈煊认出里面有很多他当日立誓时,在场的百姓。
沈煊没有跟着姜绣进去。
他无颜再面对岭南的父老乡亲。
“我无意隐瞒诸位,岭南,很可能是守不住的。”
“朝廷的粮草不够,沈将军受了重伤, 朝廷有意求和,我代我夫”姜绣朝着城中百姓跪了下去,女人的声音哽咽,她的声音很轻:“赎罪。”
“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是我等之过,但诸位要恨,便恨我先前没有道出实情,切莫怪他。”
许久,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直到一位老者打破沉寂:“夫人,我们不怪你,大周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南蛮蓄精养锐,打不过,也是常事。”
有人附和道:“是啊,若不是沈将军顽强抵抗,我们哪能活到现在。”
“就算要求和把岭南十三城割让出去,我们也不会怪你们的!沈将军护佑岭南这么些年,哪次南蛮子来了,不是他打跑的?我们感恩他还来不及,再者,他只是一介臣子,哪能轻易左右皇上的决定呢?夫人,您和将军,切莫自责啊!”
姜绣出去时,沈煊面色平常,她不知道,那些话他有没有听到。
但她能做的,却只有这么多。
八.
沈煊重伤,他要出征便只能吃下能苟延残喘一时的续命丸。
此药,是个毒性很强的药丸。
他能恢复武功一日,日暮西山时,却会毒发身亡。
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吃下了那颗药丸。
出征前,姜绣曾拽着他的衣袖问他:“沈煊哥哥,我等你回来吃青枣糕好吗?”
沈煊没有答应。
因为做不到,所以他不敢答应。
这一战,他必死无疑。
他如她所愿,执起了问心剑。
心魔对抗之间,沈煊想起了幼时,他斩钉截铁的对着会稽山的仙长说他要铲除奸佞,守护苍生。
他想起了他曾高声诵过的古文“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他想起了他拼死守住的岭南土地,他护住的岭南百姓,在百姓心中,他宛如济世神明。
他想起了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的姜绣。
姜绣喜欢的,是那个持剑清隽,浩然正气的沈煊。
他想起了太多,心中的怨气,已然消散的无影无踪。
沈煊握紧了手中的问心剑,他卑劣的想,他护住了岭南,是不是也算完成的幼时的梦想,庇护了天下苍生?
是不是,也能算是赎了他前半生所做过的罪?
沈煊没有投降。
他坚守了心中的道义。
甚至还设计摆了南蛮王一道,加上何将军的配合,总算是把南蛮打了回去。
南蛮王捂着心脏,不可置信的看了他一眼:“你明明心动了,为何不答应本王!”
南蛮王身后万箭齐发,直直射入沈煊的心脏,他被箭射成了个窟窿,竟也没有倒下去。
沈煊笑了起来,他想起姜绣的话,回答了南蛮王的话:“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让他坚守道心的,从来不止问心剑。
沈煊倒了下去,耳边像是听到了娘亲的话,她说:“臭小子,你做的很好,为娘很是欣慰。”
“你受苦了,快和绣绣来娘这里吃青枣糕吧。”
沈煊伸出手,眼前是来接他回家的娘亲,他应声说:“好。”
而身后,姜绣喊住了他,她笑的眉眼弯弯,有着先前在南海时的活泼俏皮,她眼里仿佛有细碎的光:“沈煊哥哥,你们吃青枣糕怎么不喊我,我也要一起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