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酒肆,李素便发现里面酒客稀少。
只坐了一位长须中年男子,穿着儒衫静静地跪坐在方榻上饮酒。
男子面貌端正,不苟言笑,给自己斟酒时连分量都拿捏得十分精细。
每次漆耳杯里不多不少,恰好酒满三分之二。
面前摆了四个菜碟,左边两个,右边两个。
桌几中间空出一小块地方用来放置酒坛,桌几上整幅画面充满了工整对称的美感,赏心悦目至极。
李素眼圈差点红了。
就冲这桌上的摆设,李素便认定自己找到了知音,大家都是追求完美与工整的讲究人!
几步上前,李素朝那位官员施礼。
“这位老先生怎么称呼?”
不知官职,李素只好以先生相称。
中年男子也站了起来,急忙回礼:“李监正折煞我也!”
“我乃工部尚书孙立颜,冒昧约见李侯爷,还望恕罪。”
“孙立颜?”李素咂摸嘴,这名字好熟悉……
“不敢当尚书大人当监正之称。”
“本候已被陛下罢官,如今已是白身草芥。”
孙立颜笑了笑:“侯爷少年英才,名满长安,陛下甚惜之!”
“罢官不过轻责而已,不日便将起复,侯爷何必自贱?”
“来,孙某略备薄酒,聊助雅兴。”
“请坐。”
李素在方榻上坐下,孙立颜亲手给他斟了一杯酒。
二人举杯互敬,一口饮尽。
还好,不是霸道的烧刀子。
是民间最普通最常见的葡萄酒,喝十斤都醉不倒的那种……
二人饮完后同时将漆耳杯搁在桌上。
垂头一看,两个漆耳杯一前一后。
四个菜碟一左一右。
最碍眼的是中间那个酒坛,大大破坏了对称的美感。
二人同时皱了皱眉,孙立颜拎起坛子,将它搁到一旁。
桌上的画面终于完全对称,二人同时呼出一口气,露出满意的微笑……
共饮之后,李素忽然重重一拍大腿,失声道:“孙立颜?”
“画画的那个?”
他记得大唐有一个“右相驰誉丹青”美誉的的大画家。
孙立颜愣了一下,淡淡地道:“李侯爷说的应该是我的胞弟孙立本,我是盖房子的那个……”
李素尴尬地笑了笑:“李某失礼了,孙尚书恕罪。”
心中暗暗比较了一下,李素有点失落,还是孙立本比较值钱。
孙立颜淡淡一笑:“无妨,世人多将我兄弟二人认错。”
“我那胞弟确实比我聪慧,今已是宫廷画师,主爵郎中。”
“我不如也!”
李素笑容愈发尴尬:“兄弟同朝为官,俱得陛下恩宠,此乃千古佳话。”
“孙尚书正值壮年,已任工部尚书。”
“拜相入省指日可待,何必自谦?”
孙立颜这才露出淡淡的笑容,看来李素这句马屁恰好拍中了他的痒处。
孙立颜端起酒盏,又敬了李素一盏酒,这才说到正题。
“前日兵仗局刘少监上奏陛下,提及一妙法,名曰流水线生产。”
“孙某想问问,可是李侯爷所创?”
李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刚才的马屁其实毫无半点诚意,李素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如何认识这位孙尚书的弟弟孙立本……
无可否认,孙立本的名气大多了,而且还是名垂千古的宫廷画师!
若能认识孙立本,从他那里诓骗几幅画,留到后世可是一笔不菲的家产。
哪怕将来给自己画个遗像也是价值千金啊……
不,先给刘兆画!
对面坐着工部尚书,李素也没有任何紧张情绪,反倒是满心打着市侩的算盘。
孙立颜这人有点严肃,看面相不太好说话的样子,任何时候表情都是绷得紧紧的。
李素不介意,就冲大家都是追求完美和对称的同道中人,严肃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寒暄客套话不多,孙立颜的口才似乎不太好,也不习惯跟一个足够做他儿子的少年郎说太多客套话。
随便聊了几句后便直奔主题。
“流水线生产法是李侯爷所创,看似平平无奇,只不过将工序改了一下。”
“可是细细思量过后,却觉玄妙无比。”
“不瞒李侯爷说,陛下将刘监丞的奏疏转到工部时,孙某其实并未在意。”
“后来将作监的一位监丞照此法用诸于监下工坊,造一块殿顶七彩釉瓦用时节省大半,如此方知此法之妙!”
“当日这流水生产法已震惊了整个工部,于是今日孙某才特意冒昧相邀李侯爷。”
李素谦虚笑道:“不敢当,我也是胡乱琢磨出来的。”
闻言,孙立颜拱了拱手:“不得不说,李侯爷所创流水生产法,委实精妙无双!”
“此法将世间所有工序全部改换新貌,实是妙用无穷。”
“不过此法甚是深奥,有些地方孙某仍百思不得其解,今日特来求教。”
李素眨了眨眼,举起酒杯:“不敢当求教二字,本候创此法只是下苦人的粗鄙营生。”
“论其本质,只是取巧之法而已!”
“本候才疏学浅,创此法亦是乱七八糟随意乱想,有些地方连本候自己也是半懂不懂。”
“孙尚书学问高深,何苦让本候献丑?”
孙立颜脸上露出笑容,笑容很生硬,仿佛被某只无形的手使劲挤出来似的。
有种很狰狞的味道,显然他不习惯常笑……
“李侯爷才名满长安,长安城内上至陛下朝臣,下至妇孺走卒,皆知李侯爷才名!”
“你若才疏学浅,天下谁能当得起英才二字?”
“孙某今日虚心求教,还望侯爷不吝赐教。”
李素不答话,只呵呵干笑,拎起小酒坛给孙立颜斟酒。
“孙尚书,请酒。”
二人饮尽,李素继续斟满,孙立颜耐着性子继续喝。
“李侯爷,方才孙某所言……”
闻言,李素轻笑一声:“其实所谓流水线生产法,能用到的地方很多,诸如修路,架桥,盖房,织布,制瓷等等。”
“可以说,大唐之内但凡与做工有关的行当,都少不了它!”
“此法其实很简单,比如制瓷,大唐窑工向来的做法是洗泥、拉坯、打模、刻花,这些过程的每一步皆由窑工亲自完成。”
“若是官窑所产的话,过程更是精细。”
“如果将制瓷的每一步单独分开,各自由不同的窑工负责每一个流程,此举不仅可以大大节省工期,而且也可细分责任。”
“一窑瓷器烧坏了,哪一个过程出了问题,哪一个窑工的责任。”
“以后如何避免,一眼便能看分明!”
李素说了一大通。
孙立颜越听越兴奋,最后竟站起身:“李侯爷高才,孙某大开眼界。”
“今日孙某尚有不情之请,可否请李侯爷屈驾将作监一行,指点一下官员和工匠?”
“若能将流水线生产法用之于盖房,烧瓦等行当。”
“万事则事半功倍,李侯爷之名则流芳百世!”
听到这话,李素呆怔片刻,却有些不乐意。
看在大家都是追求完美和对称的知音份上,嘴上指点一番自无不可。
就当是给知音弹了一曲高山流水……
不过要把他请去将作监指手画脚的话。
那没办法,李素真的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