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叛军李颜所部已推进至朱雀大街南端。
推进过程很顺利,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原本以为的浴血苦战,甚至十死无生全都没发生。
叛军将士们越走越兴奋,仿佛看见高官厚禄在向他们遥遥招手……
唯独主将李颜脸色越来越凝重。
太反常了!
这根本不应该是长安守军的表现!
进城以后根本没遇到大编队的守军抵抗,只有一些零星的数十人一火的小编队在街口巷尾抵抗。
这种诡异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朱雀大街南端。
李颜越想越觉得恐惧,心中满满的忐忑不安,甚至有种下令全军撤退的冲动。
若是以前正常的军事行动,主将遇到这种明显有阴谋的阵仗时,下令撤退绝对是明智的。
这是保全兵力,避免战败最稳妥的方法!
无论是不是敌人的阴谋,主帅首先要对自己的部将和士卒的生命负责,他才是一个合格的主帅。
可是今晚不行,李颜明知前面有个大坑也只能选择一头栽进去。
因为他和部将已无退路!
一旦退出长安城,外面不知多少万大军等着围剿他们,退就是死。
如果继续往前,或许能杀出一线生机……
李颜是个很执着的人,可以说他毕生以反李世民为己任。
在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李颜便是当时的太子李建成的属官。
玄武门之变,李建成被李世民亲手射杀。
后来李世民的兵马攻打东宫,当时仍是东宫属官的李颜临危不惧,拼命死守东宫。
争夺东宫的战况之惨烈,丝毫不逊玄武门内的血流成河!
哪怕在知道太子李建成已被射杀的消息后,李颜仍死战不退。
而鼎定大局的李世民,得知东宫之战李颜拼死抵抗。
感念李颜对李建成的一片忠心,不仅没有治罪,将他招降后反而任他为中郎将。
别人眼里看来,这是皇恩浩荡,帝王胸襟似海!
但李颜却从来不觉得这是皇恩,他一直对李世民怀恨在心。
他认为忠臣和烈女一样,应该一生不事二主……
所以这些年李颜一直在寻找机会,一个能将李世民推下去的机会。
终于,机会来了,亲儿子要造老爹的反。
李家皇族的报应……
李颜抓住了这个机会,李泰与他密谋造反之事,他几乎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从策划到收买再到出兵进城,他表现得非常积极。
弄死李世民似乎已成了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
长安城今晚兵荒马乱,百姓们躲在家中不敢出来。
大街上几乎全是府兵,一路从延兴门赶赴朱雀大街,只听得民居内大人叫,孩子哭。
无数火把沿街蜿蜒,一条条长龙朝太极宫方向聚拢。
兵马已至朱雀街口,李颜冷冷注视着这条住满了文臣武将和权贵的大街,嘴角隐含冷笑。
不必进屋搜查都知道,这些权贵们必然早早躲了起来。
李颜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权贵身上,他很清楚今晚的目标是李世民。
只要拿住了他,这些权贵也不得不向李泰俯首称臣!
“来人,去侯大将军府上看看。”
“转告大将军,请他莫忘了与魏王殿下的约定。”
李颜骑在马上下令。
与此同时,长兴坊的一条暗巷里。
正发生着一场惨烈的厮杀!
今夜的长安城,类似的巷战很多。
基本都是以一火为单位的小规模厮杀。
从延兴门至朱雀大街,横穿而过需要经过五个坊,每个坊都遇到了这样的零星战斗。
叛军遇到的敌人很杂,有的隶属右武卫,有的隶属龙武军。
甚至还有一些坊官武侯自发组织起来的编队。
当然,对叛军来说,这些抵抗力量实在太弱小了!
大军结阵后一个冲刺,对方便成了被碾压的存在。
眼前这条暗巷的战斗也是如此。
大约六十来人的府兵小队被堵在巷子内,两头皆是叛军,显然一个不察被叛军包了饺子。
地上躺满了尸首,小队活着的人只剩了二十人左右,伤亡大半!
为首的一名火长身负重伤,要命的一道伤口在腹部,此刻正汩汩地往外流血。
火长一手捂着腹部不让肠子和内脏流出体外,另一手执拗地举着横刀,两眼通红地瞪着巷口的叛军头领。
叛军头领显然是个高级将领。
三十多岁年纪,面相平凡无奇,肤色黝黑。
双目冰冷地看着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的火长。
“杨少忱,杨将军!”
“才三十多岁你已是左屯卫都尉,正四品武官!”
“陛下待你不薄,为何犯上作乱?”
“为何对昔日袍泽痛下杀手?”火长悲愤吼道。
杨少忱眼中闪过一抹迟疑,随即硬起心肠道:“李颜将军亦待我不薄。”
“忠或义,你教教我如何选?”
闻言,火长冷笑:“说得冠冕堂皇,什么忠,什么义?”
“你要的只是富贵荣华而已!”
“我和兄弟们今晚认栽,但你以为凭你们区区数千人便能改朝换代么?”
“要不要我告诉你,长安城里有多少守军?”
听到这话,杨少忱直接就摇了摇头。
“你不必说什么时与势,这些我不懂。”
“我只知奉军令行事!”
“杨将军,此时迷途而返,你与全家老小尚有一线生机。”
“待到王师剿平叛乱,你和麾下兄弟可就没好下场了!”
“杨将军,请你三思啊!”火长大吼道。
杨少忱眼中闪过一抹迷茫,仰头望向天空。
天空飘着雨,每一滴雨水落到额头和脸上都觉得冰寒刺骨。
和大多数叛军一样,其实杨少忱参与这次谋反是稀里糊涂的。
真正心存反意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
这些极少数或蒙骗或裹挟,于是大多数人便稀里糊涂的跟着干了,杨少忱就是如此。
可是,已经站好了队,回头还来得及么?
杨少忱叹了口气,苦涩地道:“世间最痛者,莫过于向袍泽举屠刀。”
“这位兄弟,杨某也是不得已,黄泉路上你莫恨我。”
“说不定我很快会跟着你去了。”
火长惨然一笑,他知道自己和兄弟们的生机已绝了。
高高扬起卷了刃的横刀,火长便打算最后一次生死相搏。
忽然,巷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无数堵在巷口的叛军士卒欣喜叫道:“侯大将军来了!”
“侯大将军来了!”
杨少忱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喜悦。
急忙转身走出巷口,却见雨夜下,侯君集领着几个随从慢慢走来。
侯君集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腰间系了一条玉带。
发髻一丝不苟挽得很整齐,一丝乱发都不见。
脚上传着木屐,雪白的足衣上溅了一些泥点。
如此兵荒马乱的长安城,处处烽烟处处杀戮的街巷。
侯君集却一身便装,一脸云淡风轻,仿若闲庭信步,颇具几分魏晋名士之风范……
一路听着惨叫和杀戮,踏着满地的鲜血,从烽烟赤地缓行而来。
与周围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
像一位不沾风尘的谪仙施施然漫步于人间,俯视人间的丑恶。
杨少忱呆愣片刻,急忙上前行礼。
“末将杨少忱,拜见侯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