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将李承乾的神态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两指轻拈茶盏，浅啜了一小口：“说来李素那小娃子确是个奇才，上到定国安邦，下到奇淫巧计。”
“随手拈来便是难得的妙物！”
“如同这清茶，初品时觉得单调，冲泡也失了茶道之神髓。”
“然而多饮几次，却能渐渐品出风雅韵味，太子不妨试一试？”
李承乾心中有气，脸色难看，语气自然也不那么好了。
“舅父大人明鉴！”
“这清茶味道虽然独特，可是冲泡太过粗俗，哪里比得数百年传下的茶道那般清正典雅？”
“饮茶不仅只饮汤水，而是要在茶汤中领略儒道精髓，体味人生百般变化！”
“茶汤入口，苦涩甘甜辛辣皆俱。”
“饮之如历人生百态，此方为茶道之初衷也。”
“而这所谓的炒茶，沸水一冲便完事……”
“依外甥看来，这是李素在坏我百年茶道礼法，摒弃儒家圣贤之义理，不可取也！”
闻言，长孙无忌目光闪动，笑吟吟道：“老夫听出来了，太子你心中有恨。”
“恨的不是茶，而是人？”
李承乾神情一滞，然后叹了口气：“舅父大人慧眼，我确实失了平常心。”
长孙无忌又啜了一口茶，半眯着眼悠悠道：“天地大道，先简后繁，道之至也！”
“却是划繁为简，不着痕迹。”
“所谓茶道之礼，所谓人生百味，每个人饮后的感受不一。”
“可若是让一位历经一生沧桑的老者饮之，茶就是茶，原本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
“所谓的百味二字，不过是世人强赋的悲愁罢了……”
朝李承乾扬了扬手中饮尽的空茶盏，长孙无忌笑道：“李素的茶，就是这个味道！”
“真正大雅之士方知大俗即雅，凡事讲究礼法义理。”
“若是连茶水都被强赋什么儒家大道，那这本身便带了几分俗味了……”
李承乾咬了咬牙，垂头沉默不语。
长孙无忌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茶就是茶，一盏汤水而已！”
“与其牵强附会，不如淡然视之。”
“从这点来说，你……不如李素。”
李承乾一震，接着凛然，神情再无半分怨恚之意，换以一脸冷静。
长孙无忌的话，李承乾听懂了。
说的是茶，实则指的是人。
李承乾本就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只需稍稍提点，便能见微知著1
端起面前的清茶，李承乾浅啜了一口，搁下茶盏笑得云淡风轻。
“确是好茶，承乾因一己喜恶而错过了人间妙味。”
“甚是可惜！”
长孙无忌满意地点点头，他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或许这也是他愿意支持李承乾当太子的原因之一。
李承乾有悟性，有慧根，处世练达老成，又是第一顺位皇子。
如果这些加起来还不足以令他支持的话，那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长孙无忌和李承乾一样，政治上偏向关陇集团！
共同的偏向代表着未来共同的利益。
相比李世民如今刻意打压关陇集团的态度，长孙无忌觉得李承乾继承皇位后，关陇贵族门阀将会迎来权力的巅峰。
说完了闲话，长孙无忌这才渐渐说到正题。
“如今长安城暗流涌动，太子竟不避嫌来老夫府上。”
“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闻言，李承乾垂头，恭敬地道：“舅父大人明鉴，承乾近日心中着实不安。”
“求舅父大人指点迷津。”
“太子何事萦怀？”
“舅父大人可知，李治亦有争储之意？”
说完，李承乾抬头看着长孙无忌的脸。
令他失望的是，长孙无忌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仍然无比平静。
李承乾心中咯噔一下，愈发忐忑起来。
长孙无忌淡淡道：“就为了这事？”
李承乾小心翼翼试探道：“舅父大人莫非早知此事？”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你和李治皆是嫡子，皇位你能争，为何他不能争？”
“你父皇诸多皇子，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你以为只有你和李治吗？”
“一点小小风浪便被吓得六神无主，日后怎做得大唐之主？”
李承乾急道：“原本只是李治争储，承乾并未看在眼里。
“但是承乾从昨晚得知，那个李素已决定辅佐李治，帮他夺取储君之位了。”
“承乾并不惧李治，但李素这个人，承乾实在对他有些忌惮……”
听完，长孙无忌半阖着的眼睛忽然睁开，然后继续眯上：“就算李素辅佐李治，你也不必如此惧怕。”
“李素再神奇，终究只是一个人！”
“他并无鬼神之能，莫要太高估他了。”
“争储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但看底蕴，也要比人脉和声望，还有儒家礼制中的长幼有序。”
“你样样比李治强，区区一个李素，你怕他翻天么？”
李承乾苦着脸道：“舅父大人恕承乾愚钝，承乾实不知该如何绝了李治的心思。”
“事关重大，承乾不敢轻举妄动。”
长孙无忌目光闪动，沉默良久：“你是老夫的亲外甥，李治也是老夫的亲外甥。”
“太子，你倒说说看，老夫凭什么帮你却不帮他？”
“世上总归没有长辈去算计晚辈的道理，对不对？”
听到这话，李承乾心一寒，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舅父大人，母后逝去之后，承乾一直将舅父大人当成母后般孝敬！”
“如今外甥有难，求舅父大人指点一条明路。”
长孙无忌沉吟不语。
权衡利弊，抉择取舍。
这种事不可能两全其美，一碗水也不可能端平！
这块蛋糕太小，只够一个人吃，他吃了，另一个人就没有了。
两个都是自己胞妹亲生的孩子，长孙无忌作为长辈，当然应该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可是长辈眼里的孩子也是有区别的，喜欢这个多一些，喜欢那个少一些。
偷偷给喜欢多一些的孩子塞一把糖果，然后神秘兮兮地告诫他绝不能让另外那个孩子知道……
这种事，其实每个当长辈的人都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