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走出东宫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沉一片,雨丝轻柔地打在脸上,有点冰凉。
刘卓早已等在门外,和一众军士静静站在门外的空地上,众人各自牵着马,目注李素。
见李素出来,刘卓上前,为李素撑开了油伞。
刘卓隐隐落后李素半肩,举着伞悄声道:“侯爷,魏王……果真会反吗?”
“小人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好好的王爷当着,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这个时候造陛下的反,他……吃错药了?”
李素抬腿走了几步:“他吃错药很多年了,旁人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他偏偏觉得能成功。”
“自信心这么强的家伙,不狠狠打击他一次,他怎会历经风雨见到彩虹?”
朝刘卓眨眨眼,李素笑道:“魏王谋反篡国,一旦发动,说不定咱们也有危险!”
“刘将军,你怕不怕?”
刘卓猛地一挺胸,狠狠地道:“老子怕个屁!”
李素:“……”
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刘卓尴尬地道:“侯爷见谅,小人粗鄙惯了。”
“一张嘴没个把门的,您老饶小人这一遭……”
闻言,李素大笑:“行伍汉子,不拘小节,我怎会计较?”
“刘将军莫忘了,我当年也是亲自上过杀阵的。”
“整天跟你们这些铁打的汉子相处,有什么粗俗话我没听过?”
刘卓呵呵憨笑两声,随即拍着胸脯豪气干云道:“侯爷请放心,小人和众多袍泽的命已卖给了侯爷。”
“此生愿为侯爷驱使,小人纵拼了性命也定保侯爷不伤一根毫发!”
李素点了点头:“没那么严重,这次我只看戏,顶多跑个小龙套。”
“这种事情牵涉太深是给自己找麻烦!”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应该没有刘将军和众兄弟袍泽的用武之地了。”
说着,李素的脚步顿了顿,道:“我最担心的还是我岳父、嫂嫂、夫人的安危。”
“夫人走前非要把所有兄弟都留给我,可我这里并无危险。”
“刘将军,你选二十人去他们的藏身之地,随侍在我岳父和夫人身边保护。”
刘卓点头应了,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马前。
一名军士递过缰绳,李素翻身上马,刘卓问道:“侯爷,接下来去哪里?”
闻言,李素脸上突然泛起一抹苦笑。
“去见一位让我很伤脑筋的故人……”
伤脑筋的故人姓侯,名君集。
侯君集回长安后遵照李世民的旨意,关上大门闭门思过,一概谢绝外客。
李素领着下人们来到侯家门外时,不出意外地吃了一个闭门羹。
幸好李素的耐心不错,而且依他貌似温和实则暴躁的脾气。
这次居然没发火把侯家门口的部曲揍一顿,实在是善莫大焉……
保持着微笑,李素温柔却坚定地告诉门房再去通报一次。
这次要连名带姓的通报,如果侯君集还不见他,那么李素只好由贵客变成砸门的恶客了。
门房看出了李素脸上刻着的来者不善四个字,显然也知道李素这个人对侯家的意义。
不但不敢发火,反而屁颠颠着了火似的再次通禀去了。
没过多久,侯家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
侯君集亲自迎了出来,见面不等李素行礼,满脸青黑胡渣的侯君集便先重重叹了口气。
说的第一句话如古龙复生,令人无限嘘嘘……
“你不该来的……”
李素顿觉无比耳熟,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标准回答:“可我已经来了……”
见面第一句话,二人各怀心思。
侯君集愣住了。
他说的你不该来,其实只是一句感叹,在这个要命的关头登侯家的门,侯君集委实不愿见他。
所以见面才说了一句你不该来。
而李素一句我已经来了,那这句回答可不单纯,侯君集瞬间解读出了许多层意思。
看似很正常的回答,然而结合这个敏感的关口,李素的这句话似乎表达出我已知道一切的意思,更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对立情绪……
侯君集呆立门口,盯着李素那张温文和煦的脸,一问一答皆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
侯君集也不清楚李素到底知道什么,知道了多少。
惊色一闪而逝,侯君集毕竟是面若平湖胸有惊雷的大将军。
于是很快恢复了冰冷如铁的神色,身子微微一侧:“进门再说吧。”
李素含笑伸手:“侯叔叔先请。”
侯君集点点头,也不客气,转身便先跨进了门。
前堂宾主坐定,侯君集的待客令李素很满意。
没有大户人家一来客人就摆酒宴的坏毛病,甚至连杯清水都欠奉,侯君集看起来一副急着打发他离开的样子。
“来送礼还是来串门?”
侯君集很直爽,开口便是柜台办手续般的公事态度。
闻言,李素咧了咧嘴:“……路过。”
“……”
侯君集眯眼盯着他片刻,展颜强笑道:“虽然你小子不懂礼数,但好歹我也是你的长辈!”
“登门不带礼物,不怕老夫见怪么?”
“说吧,今日来老夫府上到底作甚?别再说什么路过之类的鬼话糊弄我。”
李素拱了拱手,笑道:“除了路过,小侄确有一事不明。”
“特意登侯叔叔的门求教……”
“尽管说,老夫知无不言。”
李素叹了口气,道:“侯叔叔这两个多月闭门思过,其实小侄也不常外出。”
“侯叔叔知道,陛下任我尚书省都事,说是正职,其实就是个送信的。”
“小侄天生惫懒,当差也当得惭愧,有一日没一日的,差事就这么混过去了。”
“大多数时候小侄在家读书,昨晚挑灯夜读,忽然读到一个故事。”
“可里面有个疑惑委实不解,想来想去,知道侯叔叔是文武双全的当世名将!”
“于是小侄今日冒昧登门求教。”
闻言,侯君集眉梢微微一挑,笑道:“老夫惭愧,戎马半生,领兵征伐颇有心得。”
“但这读书么……罢了,你且说说。”
“看老夫能为你释疑否。”
李素站了起来:“如此,小侄便不客气了。”
“昨晚小侄读书,读的是隋书,恰好读到韦鼎传。”
“嗯,侯叔叔知道韦鼎这个人吧?”
侯君集眉头渐渐皱起,沉声道:“老夫略知一二,韦鼎者,梁陈两朝名士!”
“后来隋得天下,投为隋臣,累官至太府卿,授任上仪同三司,除光州刺史。”
“此人博通经史,又通阴阳相术,为人善逢迎,为官有政绩。”
“说不上好人坏人,但确是一代名士……”
李素笑道:“侯叔叔果然博学,小侄昨晚读到韦鼎传时。”
“看到一个关于韦鼎的小故事,开皇十二年,韦鼎任除光州刺史。”
“治下有一豪强,平日衣冠楚楚,好善乐施,颇得民望。”
“然而暗地里却行不轨,常有劫盗不法之事!”
“于是韦鼎便找到了这位豪强,跟他说了一句话。”
“然而这句话太深奥,小侄不太懂,所以想请侯叔叔帮忙指教……”
侯君集平静地看着他,道:“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李素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渐渐收敛起来,甚至直视着侯君集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道:“韦鼎说,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小侄学识浅薄,实不知此话何解,求侯叔叔赐教。”
平地惊雷,风云突变!
侯君集脸色剧变,猛地一拍桌案,指着李素怒喝:“好个混帐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