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上贴的大红喜字刮了一日一夜的风,边角翘了起来,随着夜风一起一落。
檐下的两盏红灯笼微光寥寥,已经快要熄灭了,似乎在昭示着这一场喜事不尽如人意。
韩长暮缓步上前,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门上的大锁,冷笑了一声。
今夜的变故并没有刻意隐瞒,虽然王贵叔侄二人哀求宾客们保守秘密,但是直到此事的并非只有宾客,喜宴当日,王家人来人往,总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口风会漏出去。
想来明日天一亮,王真的新妇丢了这件事便会传遍了长安城吧。
这么大的热闹传遍里的长安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挤破头进来看一看了,再想从这沈家酒肆里找到些什么线索,只怕是不容易了。
这也是他坚持要夤夜前来的原因。
其实他也是困的,但是他能忍常人不能忍的,这点倦意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折磨。
旁人可能不清楚沈家酒肆这一进半院落的来历,韩长暮却是在沈娘子和王真定亲之处,便查过了这里的底细的。
这处宅邸是秦王府的,故而修的极有章法,素日打理的也周全,经由秦王府二管事的手,赁给了沈娘子的前一个郎君开酒肆,这一开就是好些年,直到现在。
一水儿的青砖垒砌起一人多高的院墙,这高墙垒的厚实紧密,手拍在上头,咚咚咚的闷声作响。
月光落在墙头上,黑漆漆的墙头时不时的闪过一点寒芒,冷飕飕的光格外锋利。
韩长暮仰头看着那点寒芒,冷笑了一声。
一个酒肆竟然在墙上埋了铁蒺藜,要说这酒肆里没有鬼,只怕鬼都不信。
他全然没有发觉,自己现在的想法和语气越来越像姚杳了,插科打诨没个正形。
孟岁隔已经查验过了四周,疾步走过来,低声道:“大人,这四周没有异常。”
韩长暮点头,朝着一人多高的院墙抬了抬下巴:“进去吧。”
一阵窸窣轻响,孟岁隔和几个暗卫足尖在地上轻点,轻轻松松的翻墙而入。
随后吱呀一声,后院的门便打开了。
韩长暮一行人鱼贯而入,只留下两个暗卫守在门口。
这一路行来,为了避免惊动不相干的人,众人没有燃灯,只是借着昏暗的月光和街巷里的零星灯火照亮。
进入了酒肆后,黑暗陡然迎头罩来,韩长暮眯了眯眼,率先点了一盏灯。
随后身后亮起数盏灯火,依次进入院中各处。
这些人都是抄家搜查的熟手,不必韩长暮吩咐什么,便提着灯,里里外外,一寸一寸的仔细搜查起来。
韩长暮提着灯,一手背在身后,在院子中闲庭信步的样子,不像是来查案的,倒像是来逛园子的。
这院子实在是不大,一眼便能望到了头,从后院门口用碎石垫了两条小道,一条通房酒肆大堂的后门,一条通往坐落在院子西边的两间厢房,其余的地面都是未经修缮的泥土地。
整个宅邸四四方方的,修的十分规整,三间正房中最大的两间打通了做成了酒肆大堂,剩下那间最小的,则布置成了精致的雅间。
韩长暮沿着碎石小路走了一圈儿,前几日下过雨,半干的泥土沾了满鞋。
除了湿润的泥土,整个院子倒是收拾的颇为干净整洁,土地显然是新翻过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杂物和杂草。
东边的墙根地下的那片土地收拾的格外平整,几根手指粗的暗黄色竹竿用麻绳捆紧了,搭在墙头上,那里应当是一片菜圃。
已经开春了,不知为何这菜圃空荡荡的,并没有按着时令撒菜籽,也就没有长出半片菜叶子,反倒是墙根底下的野草长得很是茂盛。
韩长暮眯了眯眼,目光冷厉的一闪,在菜圃上一晃而过,很显然,这沈家酒肆的人,早就在准备今日的离开了,否则不会任由这片菜地荒废掉的。
屋檐底下摆个几口半人高的腌菜坛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坛子外壁上的釉彩剥落了大半,早已分辨不出本身的颜色了。
他慢悠悠的走过去,目光在腌菜坛子上缓缓一溜,依次揭开了坛子盖儿。
这些腌菜坛子口小肚大,灯火照进坛子口,里头幽暗,隐约可见一层浅浅的水光,里头还漂浮着零星的黄绿色菜叶子。
姚杳也注意到了这几口腌菜坛子,凑到近前,闻着腌菜坛子里溢出来的酸咸味道,由衷地赞叹了一声:“这菜腌的可真好。”
韩长暮为人寡淡,在吃穿上都没有太深的执念,有东西果腹,能够不裸奔,就足够了,对于姚杳这种执着于吃食的吃货是无法理解的。
他瞥了姚杳一眼,见她看到吃的,就两眼放光,不咸不淡的笑了一声:“就剩腌菜汤儿了,你来点儿?”
话音方落,他看到姚杳果真趴在了坛子口上,大头朝下,整个人都快栽进去了。
他大吃一惊,一把揪住姚杳的衣裳领子,往后一扥:“你干嘛!”
姚杳直起身子,手里已经捧起了一捧腌菜汤,哩哩啦啦的从指缝间漏到了地上。
韩长暮摇头失笑:“你真要喝啊。”
姚杳低着头,只是仔细闻了闻自己湿乎乎的手指,眉峰微微蹙起浅浅的痕迹,疑惑轻轻嘶了一声:“这味道,有点不大对。”
“怎么了,怎么不对?”韩长暮沉了脸色。
姚杳透了口气,手在身上来回拍了几下:“还不知道,大人,带瓶子了吗?”
韩长暮从袖子中摸出个白而透的玉瓶,递给了姚杳。
姚杳愣了一下,没敢接,这瓶子一看就很贵。
她犹犹豫豫道:“这腌菜汤的味儿,沾上可洗不掉。”
韩长暮把玉瓶往前递了递:“无妨,拿去用吧。”
姚杳挑了下眉,再度探身,装了一瓶子腌菜汤收好,再抬头时,韩长暮已经走到了厢房门口了。
这两间厢房一大一小,大的那间门窗完好,而小的那间,木门倒了一扇,窗纸也烂掉了,在夜风里扑簌簌的直响。
小的厢房里灯火闪烁,已经有暗卫提着灯进去搜查了。
韩长暮走到大厢房门口,推了推门,那门没有落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房间里黑洞洞的,窗纸糊的有些厚,外头的月光灯火竟丝毫都没有照到房间里。
黑暗猝不及防的扑面而至,韩长暮缓了片刻,才朦胧的看清楚房间的大概情形。
房间不大,站在门口便能一览无余,更蹊跷的是,这房间分明是有人住过的痕迹,但却没有半分办过喜事的痕迹。
韩长暮蹙了蹙眉,想到今日内卫的回禀。
沈娘子今日是在酒肆大堂的雅间里备嫁的,嫁妆等一应物品都是摆在大堂了的,接亲也是在大堂接的,酒肆通往后院的门落了锁,也就是说,今日没有人进入过后院。
姚杳闷不做声的走进房间,燃了几只蜡烛搁在窗下的长条案上,房间里顿时明亮了起来,连长条案上的一层薄灰都纤毫毕现。
这房间里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品,也没有如那般讲究的人家,用屏风隔出里外两间,那张就寝用的大胡床就那么大喇喇的搁在房间的深处,一转身便能看到。
胡床上挂着的帐子十分厚重,厚重的一旦放下来,便半点光都漏不进胡床里,完全成了个封闭的空间。
韩长暮伸手捻了捻沉甸甸的帐子,心下狐疑,什么样的人,竟然半点光都照不得。
胡床上铺的盖的都被清空了,只留下一张空荡荡的床板,但那床板上有深深浅浅的痕迹,仔细分辨下来,有尿渍,汗渍,还有血迹。
这张胡床上显然是睡过一个身患重病之人。
韩长暮转身走到另一面墙下,贴着墙根儿搁了几口榆木箱子,箱子盖打开着,里头空空如也。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这房间里收拾的这样干净,所有的东西都被带走了,显然是早已准备好要离开的,并没有半点仓促逃走的迹象。
不过,他是仔细查过的,沈娘子嫁给王真,并没有要放弃经营沈家酒肆,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大婚之意离开的呢?
他的眼睛眯了眯,莫非这场婚事,从始至终都只是沈娘子给王真演了一场戏,她从未对王真这个人感兴趣,她所图谋的,从始至终都是王家藏着的秘密。
他想到了今日拓跋伏允的一番动作,这一番动作显而易见的是冲着沈娘子去的。
拓跋伏允不是急色之人,赎了阮君出去是有所图谋,想要李代桃僵掳了沈娘子,亦是有所图谋。
或许,沈娘子,相助她离开的那个人,拓跋伏允,甚至王贵叔侄,都是冲着同一个秘密去的。
他凝神思忖着,便听到姚杳吸了吸鼻子。
他转头问道:“怎么了?”
姚杳皱眉:“大人没有闻到什么味儿吗?”
韩长暮仔细嗅了嗅:“是灰尘的味儿吗?”
姚杳摇了下头,闭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
她蓦然睁开眼睛,一双杏眸清亮透彻,笃定道:“大人,这是治烧伤的药,是白玉去腐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