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日,是个诸事皆宜的日子,太常寺夜观天象,断定这日天气晴好,碧空高远。
朱雀大街半夜便封了路,众多腰际佩着班剑的金吾卫神情肃然的戒严在街道两侧,从天黑站到天明,身子丝毫不见疲惫,连晃都不晃一下。
卯初时分,天光初亮,承天门外吹响一声悠长浑厚的号角声,这声音高亢嘹亮,直冲云霄。
淡薄的阳光洒落,班剑柄首上的龙凤圆环在晨阳下闪着寒光,金吾卫五步一哨,十步一岗,那一脸的肃然杀意,将原本打算挤到路上仔细围观的百姓都给吓退了好几步,都不需要大声呵斥,熙熙攘攘的百姓便不敢多有造次喧哗了。
号角声停下来后不久,浩浩荡荡的导驾仪仗从承天门鱼贯而出。
最前头的几辆大车里乘坐着朝中重臣,其中一辆极为宽敞,铺的盖的也格外厚实,里头坐着的正是颇的盛宠的蒋绅蒋阁老。
别人看起来是盛宠,可蒋绅却如坐针毡。
自从省试结束之后,虽然舞弊案并没有牵连到他,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早遭了永安帝的猜忌,虽然这一回驳了他乞骸骨的折子,但也只是个面子情罢了。
若他把这面子情当真,那可就太天真了。
宦海沉浮中,连父子师徒之情都不牢靠,更何况这点稀薄的面子情。
况且无情最是帝王家,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可以操控人心,可以鉴空衡平,唯独不会有情。
蒋绅觉得这辆华丽的马车就像华丽的牢笼,送他去死无葬身之地。
这几辆马车驶过长街,引得一众百姓哗然,指指点点,这几辆车里的重臣,都是他们此生仰望之人。
华盖马车之后,两排手持十二面龙旗的金吾卫紧随而至,再后头便是由四匹骏马拉着,健壮端正的车夫驾着的司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和皮轩车。
这些车马是等闲人看不到的,从前战乱多,陛下也没法子一年出一次京,这些年天下昌明,渐成政通人和之势,陛下才有了兴致,年年都出京一游,可奈何他慢慢上了年纪,一年游一次,身子骨受不住。
这等盛景,也就更加的难得一见了。
导驾仪仗声势浩大,可最受百姓期待的还是引驾仪仗,引驾仪仗中青年才俊最多也最为引人注目,且不说走在最前面的十二排羽林军,个个都器宇不凡,即便手持横刀和弓箭,骑着高头骏马的,身上穿着银鳞铠甲,一身的冷意也掩盖不住俊逸的的风姿。
而伴驾出行的高位朝臣、今科进士、各国使臣和皇亲国戚的车马也跟在引驾仪仗中。
高位朝臣、各国使臣和皇亲国戚也就罢了,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没什么可看的,即便有那么几个看得上的,也高攀不上。
反倒是今科三甲,大半都是青年才俊,一甲是攀不上了,但是二甲三甲还是可以惦记一下的。
或风流倜傥,或温文尔雅的今科三甲走过长街,顿时引得无数大姑娘小媳妇一阵欢呼。
更有胆子大的,将香囊、珠花钗环,帕子之类的东西,往这三个人身上扔。
年纪最小的榜眼崔景初羞得不敢抬头,一张脸通红通红的,险些被砸下马。
哒哒哒的马蹄声渐渐走远,晨光渐亮,明黄色的幡幢和旌旗遮天蔽日,颜色显得格外鲜艳刺眼,气势恢宏。
旗阵的后头,跟着一队队低位的朝臣和护卫,这些人多半都出自勋贵之家,家里有钱也有地位,不指望升官发财,只是占个官位一日日的混着,根本不那么在意官威形象,看上去懒懒散散的,有些不那么像样子。
还有官员因为起的太早,精气神自然有些不足,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还时不时的张大了嘴打个哈欠,困得泪涕横流。
实在是有碍观瞻。
浩浩荡荡的导驾仪仗和引驾依仗已经走上了朱雀大街,永安帝乘坐的车驾仪仗才堪堪驶出朱雀门。
那永安帝乘坐的玉辂被四十一名体健貌端的驾士簇拥着,太仆寺卿驾驭,外侧还有北衙禁军将玉辂围了个水泄不通,让想要一睹圣人风采的众多百姓根本无法得见天颜,有些失望罢了。
北衙禁军大将军柳晟升紧紧贴着玉辂的一侧,寸步不离,一双虎目在人群中来回巡弋,目中精光必现。
紧随玉辂的是永安帝的后妃公主的车驾。
永安帝下旨,此番前往玉华山避暑,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要伴驾随行,包括年幼的皇子公主。
后妃和公主皆是乘坐车车驾前往,而皇子们则是骑马前往。
永安帝下这样的旨意,也是存了一番历练皇子之心。
他的年岁越来越大,虽然整日被人喊着万岁,但谁又能真的活上一万岁,时至今日,即便没有再立太子,他也要为自己百年之后的大靖朝多做些筹谋。
陛下出行,随侍之人甚多,除了身着银鳞铠甲,手持弓箭、班剑,陌刀的北衙禁军,还有数都数不清楚的内侍宫女,内侍和宫女们则捧着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
这些人都是永安帝的近侍,又紧跟着永安帝乘坐的玉辂,个个神情严肃而平静,行走间不会发出半点声响,更没有人窃窃私语。
整个车驾仪仗显得格外的庄严肃穆,连呼吸声都整齐划一,谁都不敢露出分毫懈怠轻松的神情。
永安帝的车驾缓缓驶上朱雀大街,而金忠和郁新则率领着四十八队步甲兵、二十四队骑兵和十二支旗队走在整个依仗的最后头。
一直到这支象征着帝王的权利地位的大驾卤薄完全走出了金光门,这一场超过五千余人,声势浩大的帝王出行才算刚刚过半而已。
看到永安帝的銮驾驶出金光门之后,在朱雀大街上等待已久的朝臣家眷的车马,也纷纷的紧随其后,往金光门驶去。
韩长暮作为内卫司的司使大人,本应也该跟在引驾仪仗中,但他另有差事,只是策马在整个仪仗的外侧穿行巡视,一袭紫袍被风掀起,别有一番肃杀冷意。
他目送銮驾仪仗驶出了金光门,便策马往相反的方向驶去,迎上朝臣家眷们的车队,在熙熙攘攘的队伍中找到了带有韩府徽记的马车,忙策马过去,隔着车帘低声问道:“阿杳到了吗?”
车帘儿微动,一缕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洒落车内,韩长云懒洋洋的半躺在车里,连眼皮儿都懒得睁一下:“大哥,你怎么只顾着问那个凶巴巴的丫头,也不想着问问我。”
韩长暮愣了一下:“问你做什么?”
韩长云哗啦一下撩开车帘,指着自己的脸颊,愁眉苦脸道:“大哥,你难道没发现我瘦了吗,没发现这马车颠得厉害,我都快散架了吗?”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冷声道:“没有。”
“......”韩长云扯着嗓门干嚎:“大哥,你不心疼我了!”
韩长暮实在听不下去了,“唰”的一声放下车帘。
就在韩长云哼哼唧唧的跟韩长暮叫屈时,前头赶车的小厮突然转过头,沉着脸色,阴阳怪气的开口:“七爷觉得小的车赶得不好,可以下车走着去!”
韩长云从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里望出去,看到那张皮笑肉不笑的俏脸,心里虽然不服气,奈何他打不过她,只好心虚的缩了缩脖颈,嘴角下挂,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他可惹不起这个母夜叉,万一惹火了她,她真敢一脚把他踹下车,让他走着去。
韩长暮看到赶车的小厮,惊愕道:“阿杳,你,怎么穿成这样了?”他转眸望着同样坐在车辕上的金玉:“不是你在赶车吗,怎么让阿杳赶车了,她身上还有伤。”
金玉心虚的笑了笑,赶忙从姚杳手里抢过缰绳,低语道:“看,我说的吧,让世子看到你在赶车,肯定骂我。”
姚杳嘁了一声。
韩长云适时在车里嚷嚷道:“大哥,赶车这事儿不赖我,我让她到车里来坐着了,她不肯,非要在外头赶车,搞的好像我是个坏人一样。”
“......”姚杳尴尬极了,在车辕上不自在的扭了扭。
韩长暮看了看姚杳,又看了看韩长云,冷笑一声:“你不是吗?你对阿杳做了什么,让她对你避之如蛇蝎?”
“天地良心啊!”韩长云大声喊冤:“大哥,我喜欢那种娇软的小姑娘,姚参军好看是好看,可是她凶啊,一言不合就开打,这是半点没长到我的喜欢上,我看到她就像看到你一样,她是我的兄弟啊,我能对她做什么?我又不是饥不择食的禽兽!”
“......你,”韩长暮险些喷出来,瞪着韩长云,无语的指了指。
姚杳气极反笑,头也不回的嘲讽一句:“七爷,你这张嘴,没被打死真是老天保佑!”
“是吧,我也觉得是,他们都说我长了这样一张嘴,能活到现在真是祖上积德了。”韩长云兴奋的拍了拍姚杳的肩头,颇有一种见到知己的开怀愉悦。
“......”韩长暮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有韩长云这么蠢的弟弟,果断决定不再理他了,再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折寿。
姚杳看了看韩长暮,又看了看韩长云,觉得有些怪异,传言韩长暮跟他的那些弟弟们都不和,跟这个幼弟自然也不亲近,但是现在看来,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可见传言就是传言,真真假假的。
但若这种不合是在人前做出的假象,那他们俩为何在她的面前不维持这种假象了呢。
她和韩长暮似乎还没有熟到这个份上吧。
韩长暮自然知道姚杳看出了不妥,他没有多做解释,低声问姚杳:“要不要和我一起骑马?”
姚杳微微皱眉,摇了摇头:“卑职伤势未愈,怕拖延了大人的速度。”
韩长暮的心里有些失落,但面上没有流露出来,压低了声音道:“昨夜,内卫司地牢里死了两个人。”
姚杳愣了一下,正想再问些什么,韩长暮却已经催马走远了。
她微微低眉,很快想清楚了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里的深意。
清虚殿炸毁一案不已经能再继续拖下去了,韩长暮只好递了折子上去,果然不出所料,永安帝震怒,判了陈氏兄弟斩立决。
不是秋后问斩,是当下就杀。
可见永安帝有多恨这兄弟俩。
想来也是,这兄弟俩断了永安帝长生不老的指望,没有千刀万剐了他们,已经是永安帝慈悲了。
当然了,杀人偿命,陈氏兄弟也并不无辜,但终究其情可悯。
姚杳轻轻的透了口气,靠着车门,微阖双眼。
不知有朝一日,她会不会用得上这金蝉脱壳之计。
玉华山距离长安城一百多里地,若是催马疾行,一个白日也能也能赶得到,但永安帝是御驾出行,车驾扈从足有五六千人,再加上朝臣家眷,浩浩荡荡上万人的车队,还要讲究个体面不慌张,这脚程自然快不到哪去。
故而车队要在途中歇息一夜,永安帝和他的后妃,皇子公主们可以住在途中专门修建的馆驿里,可就是苦了其他的扈从了,只能走哪算哪,就地安营扎寨了。
不过随行之人众多,荒郊野岭也无法全部容纳,官位实在低微之人,恐怕会连个安营扎寨的地方都没有的,便只能睡在自家的马车上,凑合一宿。
天晚之后,车队正好行到距离玉华山六十里的地方,早已累的人困马乏,再往前赶路,恐怕就维持不住现有的体面了。
永安帝的车驾赶到了距离玉华山六十多里地的馆驿外,这处馆驿是专门为陛下前往玉华山避暑所修建的,虽然安排了驿丞和驿卒驻守,但平日里并不对往来官员开放。
馆驿上连个牌匾都没有,但驿丞们每日打扫,每月修缮,丝毫不敢懈怠,四处还是一片簇新,花草景致也收拾的精巧整洁,不落俗套。
永安帝下旨定下前往玉华山避暑一事之后,这处馆驿便被内卫司和羽林卫共同接手,内卫司负责勘查,羽林军负责戍卫。
永安帝的车驾赶到时,韩长暮和羽林军的右卫指挥使金忠就在馆驿门前跪迎,身后跪了一溜连头也不敢抬的驿丞和驿卒。
“回禀陛下,馆驿内外都已清理干净,臣等恭迎圣驾。”韩长暮恭恭敬敬道。
永安帝叫了声起,朗声道:“辛苦久朝了。”
韩长暮躬身道:“为陛下尽忠,不敢言苦。”
永安帝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的望了韩长暮一眼,举步走进馆驿,身后的妃嫔们也纷纷跟了上去。
这处馆驿虽然不及玉华山行宫那般金碧辉煌,但修建的初衷便是为了供陛下避暑途中休息,故而修建的也格外的宽敞,比之一般的行馆,不知要富丽堂皇多少。
永安帝和后妃皇子公主都安置下来后,韩长暮和金忠交接了戍卫一事,便催马往长安城方向赶去。
一路车马劳顿,即便是年轻力壮的今科三甲,也早就累的没个人形了,有资格在荒郊野岭里争得一席之地的人,都早早的搭起了营帐,燃起了篝火。
上万人的车队停在距离玉华山六十里地的荒郊野岭中,星星点点的灯火蜿蜒了足足十里地,白色、青色、蓝色的营帐连绵不绝,远远望去,恍若密密匝匝的繁花点缀在草坡上和绿树间。
最近的一顶营帐距离玉华山只有五十五里地。
歇脚的地方是有了,可是用饭却不那么方便了。
住在馆驿中的永安帝和后妃、皇亲国戚和各国使臣有御厨做饭,味道未必有多么的可口,但胜在不用自己动手,还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但在荒郊野岭中安营扎寨的朝臣极其家眷,就没这么幸运了,只能自行解决了。
当然了,车队中也备了厨子,也在荒野里架起了大锅做饭,供车队中的众人取用。
只是一口大锅煮上可供几十人吃的饭菜,那味道可想而知。
据尝过一口的人回来说,那味道简直骇人听闻,惨绝人寰。
稍稍讲究一些的人家,都不会去自讨苦吃。
在大锅前排起长队的,多半都是低位官员和兵卒们。
韩府秉承着一贯低调的做派,朴素的车队落在所有官眷车队的末尾,在距离玉华山六十五里左右的荒郊野岭中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安营扎寨。
韩府人少,两个主子加上随从也就才十二三个人,搭了五顶白色的营帐。
夜风吹过旷野,劲草低伏,树影婆娑,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深黑如墨的天际低垂着,与无边无垠的荒野相接,天上一勾浅淡的清月,薄薄的云翳缭绕,月色被遮的若隐若现。
营帐间的空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松枝枯木填进火堆中,火苗猛然蹿起数丈高,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星迸裂,飞溅到远处。
金吾卫和千牛卫在各个营帐之间来回梭巡,腰际的陌刀、班剑收敛了杀意,银鳞铠甲盔甲在月色下寒光逼人,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韩长暮催马赶到韩府的营帐前,看到几个人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火光映照在脸上,红彤彤的一片。
韩长云倾身,不知道朝姚杳说了什么,姚杳突然笑的前仰后合,平日里略显寡淡英气的眉目,在篝火红光的映衬下,平添了几分妩媚。
韩长暮将缰绳拴在树干上,举步走过去,硬是挤到了韩长云和姚杳中间坐下,面无表情的问了一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韩长云看出了韩长暮的脸色不虞,他又转身看了眼骤然木了脸的姚杳,微微挑眉,像是窥探到了什么天机一般,捂着嘴,疯狂的摇头,嘟哝了一句:“没,没说什么。”
他一把揽过在旁边伺候的婢女的肩头,浪荡的勾了一下她精致的下颌:“我们没说什么,对不对。”
那婢女羞红了脸,媚眼如丝的睇了韩长云一眼,无声的点了点头。
韩长暮简直不忍直视,一脸严肃的对姚杳道:“离这个疯子远点儿,免得带坏了你。”
姚杳愕然无语,看来韩长暮跟韩长云的关系的确不怎么样,上晌那会看起来的和睦相处,其实是她的幻觉而已。
此番出行,韩长暮将大半的韩府之人都留在了京里,并没有带厨子出来。
姚杳曾经和包骋暗自嘀咕,韩长暮看起来不偏不倚,极为公正的样子,其实私底下的小心思不比旁人少。
为了博个好名声,硬生生的把出游搞成了逃荒。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姚杳前世时就不会做饭,厨艺仅限于烧一锅开水泡面,穿到这里后,在掖庭时吃大锅饭,进了京兆府衙署当差,还是吃公厨大锅饭,根本没有机会洗手作汤羹。
其实还是吃惯了大锅饭,早就不记得锅铲怎么拿了。
没有做饭的技能,拢篝火的技能她还是有的。
谁知道搭好营帐后,姚杳扭头一看,自从进京就端足了纨绔架势的韩长云,竟然还有一手烧火的好本事。
这本事丝毫不逊于常年从军,在埋锅造饭上是一把老手的军旅之人。
而更令众人大吃一惊的是,韩长云竟然还专门带了一车的吃食。
时令的瓜果蔬菜就不必说了,都是常见的,这个时节,天气渐渐热了,鲜肉不太好保存了,韩长云竟然带了坛鲜肉,用大块的冰冰着,晚间拿出来的时候,还冒着丝丝的凉气,摸上去格外的冻手。
果然是可以小看任何一个纨绔,但绝不能得罪任何一个吃货。
姚杳庆幸,自己没有把韩长云往死里挤兑。
否则今夜对月洒泪的就是她了。
无他,馋的。
这一坛鲜肉拿出来的威力十分强悍,韩府的人虽然早就习以为常了,但旁边其他府邸的人可没见过这个架势,纷纷暗暗咋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
难怪坊间都传言,韩王的七儿子是个纨绔子弟,果然所言非虚,如此会享受的人,能有出息成什么样子。
韩长云根本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他迎着众多探究的目光,坦然淡定的把豕肉和羊肉腌制好,用提前备好的瓦片盛着,架在篝火上炙烤。
他的动作娴熟而淡然,看上去慢条斯理的,还不忘朝姚杳笑了笑:“旁人怎么看那都是虚的,自己过得舒坦才是实在的。”
姚杳深以为是的点头,将早已凉透的胡麻饼也架在了篝火上。
韩长云用两指拈起一小撮盐粒洒在胡麻饼上,笑道:“烤的两面焦黄,里头松软,再配上细细的盐粒,滋味才最好。”
看着韩长云一样样的往外端着各种吃食,韩长暮格外的不以为然,轻嗤了一声,声音中带着浓浓的不屑和讥讽。
韩长云并不生气,微微错身,越过韩长暮,望着姚杳笑道:“苦了什么,也不能苦了自己这张嘴,对不对,阿杳姑娘。”
姚杳连连点头,塞了满嘴的炙肉,有点烫,却又舍不得吐出来,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了:“可不是么,人间实苦,吃不好就是苦上加苦。”
韩长云觉得自己简直是找到了知己,若不是因为打不过韩长暮,他就要把这个碍眼的家伙推得远远的了。
他赶忙又夹了一碟子炙肉,越过韩长暮,递给了姚杳:“尝尝这个,我换了一种腌料。”
姚杳吃的顾不上抬头,更顾不上说话,只是连连竖着大拇指。
韩长暮冷眼看着韩长云和姚杳配合默契,你一句我一句,说的热闹,根本没有他插嘴的份儿,不禁心里一涩,烤的喷香入鼻的羊肉吃起来也如同嚼蜡,没滋没味的。
无语了片刻,他突然“腾”的一下站起身,走进不远处的营帐。
韩长云吓了一跳,张了张嘴:“他,这是要干啥?”
姚杳眯了眯眼,一脸凝重:“拿刀去了。”
“啪嗒”一声,韩长云手上的瓦片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片。
看到韩长暮从营帐里走出来,韩长云受了惊吓,猛然往旁边一跳。
韩长暮诧异的瞧了韩长云一眼。
韩长云挤出一丝干干的笑:“大,大哥,你的刀呢?”
韩长暮皱眉,声音中满是不耐烦:“要刀干什么,切肉?”
韩长云缩了下脖颈,转眸看到姚杳一脸狭促,顿时明白了自己被戏弄了,他正要瞪姚杳一眼,却看到韩长暮正满腹狐疑的望着他,他赶忙端过一枚瓦片,笑眯眯道:“大,大哥,吃肉,刚烤好的。”
韩长暮更奇怪了,抿了抿嘴,晃了下厚重的酒壶:“去年酿的梅花酿,如今刚好喝。”
韩长云赶忙接过来,讨好道:“还是大哥想的周全。”
一小壶梅花酿搁在旁边,还没有打开瓶盖,就已经冷香四溢了。
韩长暮又将食盒递给姚杳,温和道:“晨起新做的。”
姚杳很是奇怪的打开,只见三层食盒里搁着各式点心,虽然已经凉透了,但闻起来格外的清甜。
姚杳连着吃了几块,觉得这点心的口感,勾起了她对前世的记忆。
韩长暮看着,慢慢露出笑容来,看来那块黑炭还是有些本事的,经他指点做出来的点心,的确很合姚杳的口味。
瓦片炙肉的香味越来越浓郁,随着夜风飘散的极远的地方。
旁边府邸的人纷纷侧目,手上干巴巴的冷食瞬间难以下咽了。
包骋被这销魂的香味吸引着,背负着手,溜溜达达的走了过来。
包府此次也在随行之列,但是包骋他爹的官位实在是太低太低了,低到这一家子若是路上被狼叼了去,都不会有人想起来少了谁,他们更没有资格在这里搭一顶营帐,只能将马车停在外围,在车上凑合一宿。
可包骋脸皮厚啊,蹭吃蹭喝蹭营帐睡,蹭的理直气壮往姚杳身边一坐,拿手肘捅了捅她:“诶,你没觉得你这仇恨值拉的满满的?”
姚杳茫然抬头看了四围一眼。
果然对上无数双或艳羡,或嫉妒,或愤愤不平的目光。
她无所谓的笑了一声:“吃好吃的饭,让别人吃不下饭。”
“......”包骋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
夜色渐深,营帐前的篝火渐渐熄灭了,奔波了一整日的人们纷纷钻进各家的帐子里,听着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勉强睡了过去。
韩长云多喝了几口酒,早就搂着那婢女进了帐子。
韩长暮和姚杳都是有差事在身的,放在平时是万万不敢饮酒的,但今日的梅花酿酿的格外好,清冽又不上头,后劲也不大,便就着炙肉多喝了几杯。
包骋其实没喝几杯酒,但是脸颊黑里透红,双眼都开始迷离了,也分不清谁是谁了,一把抱住韩长暮的胳膊,嘟哝道:“我,我不去,睡马车,我,呃,要睡,睡帐子!”
那满口的酒气喷的到了韩长暮的脸上。
韩长暮嫌弃的推开包骋。
包骋又锲而不舍的扑了上来。
姚杳张大了嘴,包骋刚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竟然敢轻薄韩长暮。
他还能见到明天一早的太阳吗?
她瞥了一眼韩长暮铁青的脸。
不过包骋肯定是外貌协会的,撒酒疯也只扑长得好看的,人家金玉就在旁边站着呢,他连理都不理。
韩长暮连着扒拉了几回包骋,终于忍无可忍的将他推给金玉:“把他弄走!”
金玉忍俊不禁的诶了一声,拖着包骋进了营帐。
姚杳啧啧两声,哀悼了一回包骋那摇摇欲坠的脑袋。
都说初出茅庐不怕虎,包骋这算啥?
给他一个色胆,他可以把阎王拿下?!
姚杳神游天外,手上拿着根拇指粗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微弱的篝火,反复琢磨起韩长暮上晌时语焉不详的那一句话,终于没能耐住性子,低声问道:“他们,出京了?”
韩长暮心知肚明,但是并未说的那般直接,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
静了片刻,姚杳叹息:“可惜了,以后只能隐姓埋名了。”
韩长暮并不认同这话,淡淡道:“活着,就没什么可惜的。”
姚杳愣了一下,骤然笑了,笑的飒然而轻松,有个念头在她的心里叫嚣,她没有多思多想便问出了口:“司使大人还会对旁人生出恻隐之心吗?”
韩长暮对上姚杳的一双似水杏眸,他心里微微一动,寒星般的双眼中骤然波光潋滟,抿了抿嘴:“那要看对谁了。”
姚杳话中有话:“是,法理不外乎人情?”
韩长暮眉峰微挑,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起来是一脸冷肃,可温软的笑意却从眸底泄露出来:“人情就是人情,没有法理可言。”
姚杳觉得这话是个坑,就等着她心甘情愿的往里跳,她可没那么傻,会自投罗网。
她眯起一双眼,像一只狡黠的狐狸,笑眯眯道:“可若是,杀头的,诛九族的罪过呢?”
韩长暮其实猜到了姚杳想问什么,淡淡笑道:“那也无妨。”
只是淡淡的四个字,在姚杳的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她扭过头,把激荡的心神按下去,按的如枯井般平静,才转过头,慢腾腾道:“大人的胆魄异于常人,卑职佩服。”
韩长暮说这些话,并不是想听姚杳如何的恭维他,而是想要看到她有所动容的模样。
可是,她的脸上没流露出别的情绪。
韩长暮一时怅然,抬了抬手,手刚要落到姚杳的发髻上,不意她撇了一下头,躲过了他的手。
尴尬来的猝不及防,两个人都低下了头,一时无话。
夜色越发的深重,四周静谧的有些渗人了。
远处突然传来凌乱的马蹄声,韩长暮和姚杳脸色微变,齐齐抬头。
只见茫茫夜色泛起一阵涟漪,孟岁隔纵马疾驰而来,他翻身下马,刚刚靠近篝火堆,一身寒露便化作了淡白的雾气。
孟岁隔压低了声音道:“世子,出事了。”
从永安帝的仪仗出京,孟岁隔便一直走在最前头,支应差事,若不是大事,他绝不可能调转回来。
韩长暮瞬间变了脸色,冷厉问道:“出什么事了?”
孟岁隔看了看左右,并没有发现其他人,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大人,内卫们在离玉华山五十里的林子里,发现了两具尸身。”
韩长暮的心里咯噔一下,顿生不祥之感。
自从永安帝下旨要前往玉华山避暑那日起,这条路就被无数千牛卫来回勘查了许多遍,圣驾出京的前一日,千牛卫更是将这条路戒严了,寻常人根本无法进来。
这个时候出事,要么是抢在千牛卫赶到此地之前做下的,要么就是千牛卫里出了问题。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是小事。
韩长暮的脸色阴沉的厉害,腾地一下站起身,疾言厉色道:“去看看!”
“我也去。”姚杳也扔了手上的树枝,跟着韩长暮走了出去。
韩长暮转头看了姚杳一眼,忧心忡忡道:“你的伤势,受得住吗?”
姚杳洒然一笑:“小伤,不妨事。”
三个人策马疾行,穿透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山石溪流,荒林衰草倏忽而过,十几里的路程转瞬即至。
那一片密林并不算很大,就在旷野的边上,但是树木都长得高大茂盛,落叶常年堆积在地上无人清理,一股股陈年腐朽霉烂的气息在林中弥漫。
几名内卫守在林子的边缘,正焦躁不安的来回打转,深夜里马蹄声格外的清晰。
内卫们循声望去,只见韩长暮三人策马穿过夜色,不禁齐齐长松了一口气,行了个礼,急不可耐的就把韩长暮三人往林子里带去:“大人,就在林子里。”
韩长暮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内卫,话也没说一句,就急匆匆的走进林中。
发现尸首的地方就位于密林的中间地带,湿气深重,腐朽的气息更加浓厚。
韩长暮穿林而过,神情越发的冷肃。
这个地方说不上隐秘,但不会有人特意走进来,即便是千牛卫搜查,估计也是草草了事。
远远的有人影晃动,韩长暮疾步过去,看到空地上挖了一个深坑,两具尸首就趴在坑里,坑外是潮湿的新土。
三条精瘦的黑色细犬围着深坑焦躁的来回打转,吐出长长的舌头,发出赫嗤赫嗤的声音。
深林寂静,这声音越发的瘆人了。
三名守在深坑边上的内卫拽了拽绳索,让细犬安静下来。
他们并没有将尸身起出来,怕破坏了现场。
孟岁隔指着深坑,声音低沉:“大人,卑职等巡视到林子外头,细犬突然朝林子里狂吠,卑职等觉得有异,就进来查看,发现了这个地方有新掩埋的痕迹,挖开便发现了尸首。”
韩长暮环顾了密林一圈:“千牛卫怎么说?”
孟岁隔指着不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影:“千牛卫都在林子外头逡巡,卑职已经问过了,三日前他们赶到此地,用细犬仔细查过一回,并没有发现异常,这片地也没有被挖开的痕迹,昨日白天也用细犬查过,和三日前是一样的,今日晨起,细犬就都被带去玉华宫勘察了。”
韩长暮微微沉凝,如此看来,做下此事之人显然是清楚千牛卫的行事规律,这才钻了个空子,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次不单单是千牛卫提前逡巡,永安帝还派了内卫司沿途察查。
若非如此,这个空子还真的让他们钻过去了。
韩长暮淡声道:“把尸首挖出来。”
几名内卫齐声称是,忙将两具尸首抬出了深坑,仰面摆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枯叶上。
韩长暮和姚杳提灯凑到近前,仔细查看。
两团微黄的光晕照亮方寸之间,亮光缓慢的在地上挪动流淌。
两名死者都是男子,死的时间并不长,身体还没有腐败的迹象,只是脸被毁的厉害,根本看不清楚模样了。
韩长暮此行没有带仵作,他只能粗略的验看尸身,而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就是在为难他了。
姚杳也没这个本事,看着尸身一筹莫展:“司使大人,这两人都是脖颈受伤,一刀毙命,死的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受过折磨的迹象,凶手和死者之间显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为了杀人,那么毁了这恶二人的容貌也应该不是为了泄愤,卑职以为,是为了掩盖这二人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