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人在十来岁二十岁的时候,总归会起一点糊涂心思。
1
与文老师的再度相遇,再度成为师生,让乔一成觉得,生活里有光影浮动,他跟他一直敬佩喜爱的人慢慢地接近,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像文老师一样的人。
文清华在学生中很受欢迎,他不到三十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学历好,家势好,性格从容温和,赢得了许多女学生与年轻女助教和讲师的爱慕。他没有结婚,似乎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有女朋友。慢慢地,有人会说,他多少有点怪气。他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周末也不见他回父亲那里,总是独来独往。
但凡有一点点关于文老师的闲言碎语出现时,乔一成总是第一个板下脸来请人住嘴,他像维护自己的名声一样维护着文老师的名声,不能忍受一点点的污点迸溅在他心目中最端正而理想的存在上。
学校严禁谈恋爱,然而,那种年轻的、丰沛的、旺盛的、躁动的生命力是无论如何也阻不了的,乔一成的班上已经有好几对了,还有几对是跟外系的同学。大家心照不宣,相互掩护,顽强得如同石头下的野草。
相比较而言,乔一成是一个很闷的人,虽然他面孔周正,成绩也不错,但是女孩子们会觉得他阴沉沉的,不大跟他接近,他好像生活在一个夹层里,上下不靠。
乔一成是班里最早在外找临时工贴补日常开销的人。大二的暑假,他就在一家小餐馆里找了个厨房打杂的活儿,每晚六点到十二点,隔一天上一次班,周末比较忙的时候,中午就要去,当然钱也会多一些。
乔一成上大三的时候,他们学校的后门那儿开了一溜书店,乔一成常去蹭书看,一来二去,跟一家书店的老板混熟了,每周两个晚上替他看店子。这么一来,难免会碰见同学或是老师,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他离群索居的,是挣钱去了。因为钱来得不易,班里有时组织一些活动什么的,要额外交一些活动费,乔一成多半是不参加的,同学们觉得这个人有点儿抠,小男人气,再有活动,也不大叫着他了。
尽管乔一成把自己划在了同龄人之外,他也还是快活的。
他有点像热水瓶,内里滚热着,外面摸上去总是冷的。
文老师冷眼看着这个孩子,看着他与同学的那一点点隔膜,这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姿态别扭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文清华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看店的那两天去那家小书店找书,跟乔一成交谈两句。
有一个周末,文清华买好了书,随意地说起班上组织的远足,乔一成说他也知道,是要去阳山碑材玩儿,文清华问乔一成为什么不去,乔一成说,家里还有事。
文清华笑,说:你的弟弟妹妹们也不小了吧?
乔一成说:其实还小,小妹妹才十二。
文清华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拿出两卷胶卷递给乔一成:家里现成的,再不用,要失效了,正好给你们,你跟着一块儿去玩玩吧。人跟人,太近了固然不好,太远了,也不好。
就像你看一幅画,太近了变形,太远了模糊,不远不近,才能看出明暗虚实来。
乔一成答应了,然而心底里,起了一点微妙的牵动,文老师似乎不该是这样一个小心拿捏的人。他一直都记得,小的时候,他在窗外看老师,老师转过脸来对着他时的那张笑脸,温和宁静,全无防备,无限接纳。
乔一成从这一天起,接受了文老师的建议,开始跟同学们一点点地接近,到学期过半,班里班委换届时,乔一成被推举为班级生活委员。
二强十七了,终于进了工厂做学徒,摆脱了待业青年的尴尬身份。
说起来,这一回倒真是乔祖望的功劳。
乔祖望偶遇当年父亲开理发铺子时收的一个学徒,这人算起来是乔祖望的师兄,结婚早,大儿子快三十了,居然混得很不错,在工商局工作,正经是一个公家人。乔祖望央求师兄给二儿子想个办法安排个工作,师兄拍胸脯答应了,一个月以后,果然给二强安排了。
乔祖望给乔二强虚报了一岁,把他送进了一家印刷机械厂,工种是钳工。
乔祖望为此得意不已,边喝着酒边说:看看看看,还是得靠你老爹爹吧?你老爹算不得有大本事,野路子还是有两条的。
十七岁的乔二强,当上了工人。
厂里给新近进来的这批小青年一人安排了一位师傅,二强的师傅是个女的,正式见面那天,她来迟了,看着其他人恭敬地跟着自个儿的师傅走了,二强孤零零地扎着手站在车间空地上,等着人来领他。
来来往往的师傅们问:这个小孩儿,你的师傅是哪个?
二强就答:是马素芹。
那些老工人们就笑,说:咦,这个娃儿蛮有福气嘛,给一枝花做徒弟。
二强正疑惑间,车间大门处跑过来一个女人,身材瘦长,背着光也看不清脸,只见她一边跑一边往胳膊上套着护袖,往头上戴着帽子。
跑得近了,那女人四下里看,就有人喊:一枝花,你的徒弟候你老半天了,快把人领走吧,看看小后生家等得脖子都长了。
那女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二强一眼,低声说:走吧。
二强老老实实地跟在女人的身后往钳工车间去,都不敢抬起眼皮来看人,头一直低着,只看见女人穿着一双旧的黑面搭襻布鞋,挺干净,但鞋边绽了一点口子,穿了双紫色起暗花的腈纶袜子。
出乎二强的意料,钳工车间以女性居多。刚才已经有人领过来了两个新青工,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冷不丁过来一个男娃,车间里起了一阵喧哗,女人们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嘻哈着,声音又脆又亮。
马素芹,你好命哦,分到这么一个嫩相相的小徒弟,男娃头,以后重活你省事啦!
就是就是,马素芹你老牛啃嫩草啦!
哇哈哈地一阵笑。
乔二强新剪的头发,细长脖颈间青青的一片,细长眼,窄脸,白布衬衫蓝布裤子,还真是不难看。
又有男人插进嘴来:马素芹有了小伙子,更看不上我们老白菜帮子啦!
就是就是,眼皮子夹都不夹你!又是先前那个哇哈哈的女人声音。
二强从小在邻里间听惯了这样的俗话,可还是不好意思,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的,觉得连手脚都多余,活像田里插着的稻草人一样任人参观。
马素芹也笑,声音却低沉许多:你们看着眼红吧?我告诉你们,这是羡慕不来的。
竟是一口的北方话。
二强鼓足了勇气偷眼看过去,看到一张白净的脸,瘦长,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有了两分岁月的浅痕,然而看出来是曾经鲜亮过的。
二强倒抽了一口气。
厂子里按规矩发给小青工一人一身深蓝的粗劳动布工作服,二强兴奋不已,下了班也没舍得脱,直接穿回了家。
一回家碰见刚回来的乔一成就凑上来说:哥,我在厂里有个师傅,是个女的,你猜她长得像谁?
乔一成斜着眼跟他开玩笑:像刘晓庆?还是像李秀明?
二强说:像妈!
二强说完就笑,乔一成骂他看走眼了,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兄弟俩开心地闹了一会儿。
乔二强每天早早地起床上班,兴头头地,更叫他快乐的是,“半截子”回来了。
早些年二强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小东西,没养两天就不见了,现在,又回来了。
二强一眼就把它给认出来了,它已经长成了一只细长身条儿的大猫,缺了半截的尾巴轻轻地灵活地摇动。
青年工人乔二强蹲下来,摸着它有点脏兮兮的毛,说:你这个嫌贫爱富的东西!又回来了?
都说家有余粮才养猫,猫回来了,说明乔家的经济条件真的好了一点。二强每月可以拿十三块钱了。
这边乔二强高高兴兴地,乔四美却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痛苦。
那天她一放学,便扑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把兄姐们都吓了一跳。
三丽问她:你怎么啦?
四美的头埋在枕头里,不清不楚地哭诉:蓉儿死啦!她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死!
乔一成吓坏了:哪个死了?你同学?
四美不理大哥,捶着床板继续哭:那个浑蛋男人,那个浑蛋男人,他把蓉儿害死啦!害死啦!
乔一成急得头顶冒火:你在说什么呀?是谁害死了谁?
三丽拉住一成,说:没事大哥,你别管她,让她抽风。
乔一成问:到底谁死了?
三丽说:翁美玲死了。
乔一成一口气突地就松下来:翁美玲死了你哭什么?你哭得着吗?
四美继续哭:她是我的偶像,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怎么可以死呢?
兄妹三个成一排蹲在床边看乔四美趴着哭,憋着笑快憋成内伤了。
四美哭得情真意切,渐渐地感染了兄姐们,乔二强说:唉,其实我也喜欢翁美玲,她的兔子牙真可爱。
三丽说:演技也不错。
乔一成挥挥手,赶走一片惨淡乌云:算了吧,别想了,红颜薄命。
乔一成以为以乔四美的性子,转头就会把事情抛在脑后,可没想到,这丫头一连伤心了个把月,几乎每天哭泣。乔一成很不理解,但是又怕她出事,叫三丽多盯着她点。他在报上看到,还真就有小姑娘学着翁美玲自杀的,出了人命了。乔一成觉得自己又要长出一根白头发来了。
还算好,过了有两个月,乔四美自己缓过来了,把收集的翁美玲女士的所有照片包在心爱的丝绸手绢里,藏进了箱底。
她迷上了琼瑶小说,每天功课也不做,连上课都在偷看。
然后,乔一成发现这丫头不梳麻花辫也不扎马尾巴了,把一把头发全披散下来。
四美的头发从小就蓬松,这么披下来不见飘逸只见散乱,从身后看去,脑袋直大了一圏。
她还变得爱穿白色衣裙,也不知打哪里弄来了一个细颈花瓶,每天在墙根弄点野花青草插在里面。说的话里多了许多的“哇、啊、呀”的感叹词。
那天是周末,兄妹几个坐在一起喝大骨头汤,放了新鲜的萝卜炖的,是二强的拿手好菜。
正喝着,三丽用勺在汤里捞了一捞,递到二强眼皮底下:二哥,你这里头放的是什么?鸭子毛似的。
二强细看了半天不知是什么。
三丽倒看出来了:别是芦苇吧?
四美前两天跟同学特地从近郊采了一大把芦苇插瓶,没想到这东西见风就飘,弄得家里到处都是。
乔一成说:四美你把那个东西扔了,到处飞,烦人。
四美说:你们不觉得它好飘逸好清雅吗?好美啊!好别致!
乔一成听她好来好去,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曲起手指在桌上咚咚地敲了两下:乔四美,乔四美!说人话!
二强哈哈笑:你酸死个人!
四美尖尖的嗓门儿叫:你们好俗气!好没有情调!
二强说:你最有情调,上衣和裙子不一样的白色,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不能搭配的?
四美气得忘记好来好去了:总比你脖子上缠一根老干菜似的白绸布冒充许文强好点。
二强说:我现在进步了,早不搞那套了。
三丽出声,对二强说:咦?二哥,我发现你现在眼光比以前好多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小丫头的熏陶啊?
二强的脸居然红了一红。
乔一成乔三丽他们都没在意。
二强一直就那么糊里糊涂,没心没肺的,这样的人,脸红也只不过是精神焕发,若是黄了一定就是防冷涂的蜡。跟情啊爱啊什么的,大约是不相干的吧。
后来乔一成才知道,他错了。
四美才十二岁,发育得却不错,抽了个子,小胸脯挺挺的,打扮得也有些超过她的年岁,远远看去,是个少女了。
少女乔四美,早恋了!
乔一成在接到老师请他去一趟学校的消息时,听见自己头顶冒白发的嗞嗞的声音。
2
老师面容板得像一块铁板,水都渗不进似的,乔一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乔四美小姑娘的“初恋爱人”是学校一个有名的男生。
他有名因为他是一个留了两级的男生。
是一个留了两级的漂亮男生。
连老师都说,他空有一副好皮囊,也就是说,这位严谨得铁板似的中年女老师也承认这孩子的皮囊好,何况那正值豆蔻年华被琼瑶阿姨弄得神叨叨的小姑娘乔四美?
那老师还特地把乔一成拉到窗边,指着操场边上一个显然是被罚站的高个子男生叫他看。
很少有孩子罚站也站得那样漂亮,他简直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刹那间,乔一成在心里已经替妹妹四美找了一个脱罪的借口,虽然这借口上不得台面。
可是,接下来,乔一成听到老师说的事后,简直想过去把这株小白杨的树枝给撅折了。
老师从抽屉里两个指头捏出一本薄薄的旧而破的书来,乔一成一看脸就黄了。
老师说:他们不仅仅是放学后约会那么简单,这个,是那个男孩子给乔四美看的,被我看到了收过来了。我现在也不太清楚乔四美同学到底看了多少。这个东西,可是大大的毒草啊!害了多少孩子!但凡看过的,没有一个不变坏的!太严重了,这事。
乔一成只瞄了一眼那书,《少女之心》。
乔一成在心里叹:完了完了,我们家四美完蛋了。
乔一成怕极了,他想起听说的一件事,说有个年青的女孩子因为看了那本书,与十多名男子发生性关系而以流氓罪被判处死刑。
可怜他糊涂的妹妹啊!
那天以后,乔一成开始盯紧四美,他和二强三丽三个轮流值班,下午去接四美回家,中午,他硬要四美到自己学校来吃饭。一个二十岁出头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身后面总拖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小姑娘还有点神叨叨的,多少透着点儿诡异,乔一成也顾不得了,他想,反正这张脸已经丢光了,索性随他去吧。
小姑娘四美如同一根弹簧,压力之下,有无限的创造力。饶是看得这样紧,她依然有办法跟她的小男友约会,有一回趁着上体育课的时间,两个人偷跑出去轧了半个小时的马路!他们还常常情书来往,乔一成从四美书包里搜出来看了之后,直拍着桌子骂“狗屁不通”。
乔一成差不多要绝望的时候,乔四美忽地“失恋”了。
那个漂亮的留级生,移情别恋了。
乔四美很是心碎。
乔一成一直跟在后面批评她,近乎谩骂。
有一晚,乔一成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四美蹲在院子里烧着什么东西,火苗很小,在夜色里摇晃颤抖,映着十二岁失恋少女乔四美的面孔,上面泪痕与鼻涕糊在一块儿,像一块绸布,浸了水,皱了。
乔一成把想要喊出的声音咽回肚子里去,算了吧,他想,再不成样,总归是一点心思,由她去吧。
乔一成不知道的是,其实那本《少女之心》四美根本一页都没有看。
没有来得及。
那天是她刚从小男友手中得到这本书,按捺不住想上课翻翻时便被老师抓个正着。
可是不知怎么的,乔四美看过《少女之心》的风声还是漏了出去,传遍了全校。
乔四美在大家的眼里成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女孩子。
她的名声这样地坏,以至于结婚的那天晚上发现自己是一个处女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恍然。
隔年,乔一成大四。
他继续着他的读书与打工齐头并进的生活。
他得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工作。
文老师介绍的。
老师说,他姐姐有个女儿,小姑娘十六了,成绩不大好,尤其是文科,语文与英语,比较吃力,想请个人帮着补一补。
乔一成很是感激,他明白这是老师在变着法子帮着他。
文氏一门俊秀,哪里用得着他来替人家孩子补习。
乔一成诚惶诚恐地去了。
文老师姐姐在一家很大的报社工作,已经升了主编,家里住着单位分的房子,条件相当不错。
乔一成的学生是一个面目平常的女孩子,细而黄的头发,身材十分瘦弱。
女孩子有一个很优雅别致的名字叫居岸,文居岸。乔一成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女孩跟这个名字不顶配似的,却没有深想为什么她会跟着母亲姓。
文老师的姐姐家除了母女俩,还有一个男人。
乡下男人。这一眼望去便知。
可能是文家请的帮工之类的,家里只母女俩,没个男人,有时是要人来做一做粗活的吧,乔一成想。乔一成看过他给家里买过菜,换过煤气包,那年代,用煤气包的人还不多,乔一成看过他扛着上楼的,手撑着腰,看着挺结实的一个男人,年纪怕不小了,总归有五十来岁了吧。
文家阿姨很是客气,晚上如果下班早,碰上乔一成上完了课要走,总留他吃晚饭,小姑娘居岸闷声不响地陪着吃。那男人有时也在,盛了饭菜蹲在厨房里一个人吃,偶尔弄出点细小的声响。过了些日子就再也不见了。
文阿姨对居岸的要求很高,吃饭的时候都在纠正着她的坐姿,时常小声地提醒她不要发出声响。
小姑娘居岸看上去并不别扭,实则有一种暗地里的任性与倔强。
乔一成看她微噘起来的嘴,喝汤时故意发出的哧溜声,以碗遮脸,偷偷地笑。
好人家的孩子跟他们贫家小户的孩子,这个年纪里,原来都是一样的,刺猬似的,胆小却又时常立了满身的刺,却越发地暴露出他们的胆怯来。
起初,居岸这小姑娘与他的小老师乔一成并不亲近,她木着一张脸对乔一成,叫她写便嘟嘟囔囔地写,薄薄的嘴唇翕动着,趁着乔一成不注意就飞过来一个白眼。乔一成把目光藏在眼皮下,看了个清爽。
这孩子与他尊敬的文老师有着血缘关系,让乔一成对她有莫名的亲近感,都说外甥像舅,可惜这孩子与文老师没有半点相似处,似乎也并不太像她的母亲。
这一对年轻的师生却由于一点点小事而忽地走近了。
那天乔一成到文家,文阿姨还没下班,小姑娘文居岸正在洗澡,隔了卫生间的门,湿漉漉的声音叫乔老师等一等。
乔一成待在书房里,闲了,从书包里摸出点东西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小姑娘居岸洗好了澡,过来看见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的乔老师在啃什么东西,腮帮子鼓起来老大一块,撑得他的脸有点变形,意外地稚气。看到她时,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藏。
居岸问:你在吃什么?
乔一成实在有点窘,他多希望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苹果,一个梨,要不是根甘蔗也好啊。
乔一成脸微红。
居岸说:给我吃一点呀!
乔一成诧异地犹豫地亮出手里的一个生山芋,掰了一半递给居岸,居岸拿过去香甜地啃起来,啃着啃着,就对着乔一成笑起来,疏眉淡目一下子生动起来。
乔一成也笑了,问:你喜欢吃这个?
居岸含了一嘴的东西,咕噜地说:喜欢,妈不让吃,说不雅。
乔一成用手背揉揉鼻子,笑。
乔一成不时地会带一点小东西,在补课的时候送给小姑娘居岸吃,都是他的妹妹们喜欢的东西,居岸好像从来没有吃过,馋得像只小老鼠,飞快地把东西填进嘴里咕咕咕地嚼着。
她开始每次盼着乔一成来家上课,每逢妈妈说留乔一成吃饭,居岸总是很高兴,可又不愿把那份高兴露在脸上,抿着嘴低着头闷笑。
文居岸像许多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样,对年轻的异性睥睨又好奇,她们能敏锐地察觉一个男孩子是否是无害而温和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居岸常会无缘无故地欺负乔一成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是不会同她计较的,从中得到一点点莫名的快乐。
居岸在补课时会突然用笔戳一戳乔一成的手背,或是在他的指头上染一道墨水,或是啪地在他的头上敲一记。
但是她又会很真诚地等着乔一成来,埋头尽心地做他给她准备的大量的试卷,再不发出半点抱怨。而其实她也并不是一个很爱学习的小孩。
她有时对乔一成说:学这个有什么用?我是中国人,才不要学英文。声音里带着一点点骄纵与哀求。
乔一成说:大家都觉得英语重要,都在努力地学。
居岸问:你也是哦?
一成说:我也是。
居岸轻快地说:那么你是笨蛋。啊,你是一个笨蛋。
乔一成沉重烦闷的日子因为这个小姑娘变得轻快起来,有时候,他觉得她像他的妹妹,有时候,又觉得不像。
居岸过十六岁生日的那天,乔一成应文阿姨的约去她家里吃饭。却发现,居岸躲在房间里哭。
文阿姨的脸色有些阴沉,一盘盘好菜与一个很大的蛋糕兀自在桌子上炸开一团热闹。
文阿姨敲敲居岸的门:居岸,出来吧,乔老师来了。
居岸开了门,红着一双眼坐到桌子旁,却不动筷子。
文阿姨问:你做什么?
居岸说:我要去。
文阿姨说:不可以。
居岸倔道:我要去!
文阿姨说:你快吃,等下我们要到疗养院看外公。
居岸说:先去叫他再吃饭!
文阿姨说:我觉得不必。
居岸的脸绷得紧紧的:那是你觉得,你总是替我觉得,从来不让我自己觉得!
文阿姨端起碗来默默地吃饭,乔一成看见居岸也拿起饭碗,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入碗中。一成尴尬极了,又不由得替居岸心酸,也不知道这女孩子要做什么。她表情执拗痛苦,仿佛有天大的心事,乔一成是看不得小孩子有心事的,他愿意看着他的弟弟妹妹们没心没肺,所以他才会格外地心痛三丽。
吃完饭,乔一成把带来的一套优秀作文选送给居岸作礼物,递到她手里的时候,乔一成觉得她塞了个什么东西在自己的手里。
背了文阿姨展开来看,上面有一排极细小的字:请你明天想办法带我出去一趟。
明天并不是补习的日子。
乔一成在临走的时候对文阿姨说:对了阿姨,明天在少年宫有一个作文讲座,请的是市里的一位很有名气的老师给大家做免费辅导,我想带居岸去听。
文阿姨答应了。
隔一天是周末,乔一成带了居岸出来,问居岸要去哪里,是不是阿姨不准去的地方。
居岸说:一成哥哥你要相信我不会做坏事的,我向你保证我不做坏事。
乔一成说:那么你两个小时后一定要回来这里跟我碰面。居岸我相信你是好女孩子。
居岸说:我是好女孩子。
居岸跑出去两步又转头回来,扯扯乔一成衣袖,递一个金色的大橘子给他。
以后乔一成回忆起来,对居岸的那一种情怀,也许就始于她拉过他的手,把那橘子放入他的掌中的那一刻。他看见居岸飞跑起来时扬起的头发与衣角,她背着一个水壶,是鲜艳的蓝与红,在她跑起来时敲击着她的身侧。
不知为什么乔一成觉得她似乎不是赶赴一场约会,好像是在赶赴一场告别。她没有跟他说,但他就是这样觉得。
乔一成觉得他们俩好像两粒孤独的水滴,在各自的一方天地里滚动,或许会交汇,也或许不会。
这以后,居岸常央求乔一成找了借口带她出去。渐渐地,乔一成心里有点不托底了,他想,万一,居岸结交了什么不好的人,或是出了什么事,他真的是对不起文家一家子。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偷偷地跟在了居岸的后面。
居岸去的地方,乔一成并不陌生,那是与乔家所住的那种窄而小的巷子差不多贫败的一处地方,离市区有一点距离,一成跟着居岸坐了十来分钟的车。
居岸穿行在小巷里,一成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
居岸进了一户屋檐低矮的屋子,那屋子的门冲着巷子,是那种打开门就是屋外的简易小屋。
乔一成太疑惑了,凑近了窗玻璃往里看。
居岸亲亲热热地扑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那男人摸索着她的头颈。
那个男人就是文家的那个帮工。
乔一成脑子里轰地炸响了一片。
3
乔二强又长高了,超过了他大哥。
他还长胖了一些,乔一成又气又笑:在家里吃了这么多年的饭瘦得跟猴似的,把饭带到单位里吃就变味儿啦?特别有营养啦?
三丽咬着筷子尖儿调侃二哥:单位里是不是有大师傅给你开小灶?吃了什么好的?二哥说一说,我们吃不着听听也是好的。
二强不答,呼噜呼噜地喝汤。
在单位里给二强开小灶的不是大师傅,是女师傅马素芹。
马素芹每天多带一点菜到单位,分一些给二强。大多是北方的炖菜,二强以前还真没吃过,觉得特别的好吃。
师傅的确是个好师傅,二强力气并不大,并没有像同事前辈们想的那样,把分给师傅的重活儿都能包下来,有时候去拖材料,男的老师傅们总爱叫上乔二强,马素芹多半拦着不叫他去,说他小男娃家,身子骨还没长好,累猛了将来会落下病。
男师傅们就打趣:一枝花疼小徒弟像疼儿子。
又有的说:不像疼儿子,像疼小男人。
马素芹一一有力地驳回去,骂人的声音脆而响快,夹杂着许多北方的土话,二强不是很能听懂。那些男人们却像大夏天喝了冰水一样地爽快,爆发出响亮粗嘎的笑声。
二强臊得脸上喷火,低头做活不敢说话。
人走远了,才偷着问师傅:马师傅,那个,他们干吗叫你一枝花?
马素芹斜他一眼:小娃子家家的,不要问这个。
二强挺愿意师傅斜着眼看他,马素芹细长的单眼皮眼常会挑上去看人,总像是对人斜飞过来一个眼风,可她的神情却又是端肃的,两下里合在一处,在二强看来,有点特别的滋味,很好看。
师傅待他也是真好,除了会多给他带一份菜,教活计也很尽心。马素芹是老师傅,技术算好的,经验多,她在厂子里工作了快十五年,手脚不算快,可次品出得少,二强脑子不大灵,手也还算巧,马素芹多费一点口舌,他也就学会了。
厂子里的人,多半欺生,倒没什么太大的坏心,有时那做检验的难免会挑挑小学徒的刺,马素芹总是护着二强。
她在男人中很吃得开,他们喜欢挑逗她,却又无形地回护着她。女人们于是多了几分酸意地待她,时不时地会背着她说些闲言碎语,偶尔一两句飘到二强的耳朵里,似乎说她的男人怎么怎么,二强当着人面不敢出声叫人家住嘴,转过脸去狠狠地呸在地上,觉得女人真是世上最难缠的一种生物。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忘记了他师傅也是女人。
二强在那到处堆满了东西的车间里,呼吸着混合着铁锈味道的空气,觉得自己自在如小鱼,池塘小是小,然而有足够的养分,岸上还有风景,乔二强觉得自己找到了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跟工人师傅们越来越熟,大家都觉得这小孩没心眼,听话,嘴甜,怪讨人喜欢。男师傅们渐渐地会叫上他一块儿去厂里澡堂洗澡,跟他开着粗俗的玩笑,在他裸着站在花洒下时笑他活像只白斩鸡。
洗完了澡,是最放松的时候,师傅们问二强:你晓得你的马师傅为什么叫一枝花不?
二强久久牵挂的问题终于要有答案了,心快乐紧张地怦怦跳,老老实实地答:我不晓得。
那大块头的师傅就说:你师傅进厂的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那可真是标标致致,两根长辫子拖到屁股头儿,一走三摇,个头还少见地高,说是有一米七,吓,真是没有见过有小女娃高得那样,还高得漂亮的。有一回她给人家当伴娘,胸前戴了朵粉红花,倒把新娘子给比下去了,所以以后就叫个一枝花。
一旁的师傅凑上来说:一枝花当年在我们厂里不要太招眼啊!走到哪里都一窝一窝的人看,眼睛都陷在她身上拔不出来。现在,当然是不能跟以前比了。
大块头说:不能比你还眼馋肚饱的?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酸!
你不也没吃着葡萄?假惺惺做什么?依我说,要不是她嫁了那个人,也不会老得这样快。才三十二三嘛。你看我们厂长的老婆,快四十了,还搽粉,前些天来穿了件玫瑰红的衣服,真是非洲人跨沟,吓人一大跳!(“吓”这个字在南京话里念“he”,与南京话中的“黑”同音)
大块头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少说她家的那一个,少说,要叫那个邪头晓得了,不好开交。
乔二强懵懂地听着,师傅们的话里,似乎藏着玄机,他解不开,听不懂,然而这没什么,他愿意从别人的嘴里听见对马师傅的赞美,那让他心里暖洋洋的,有几分得意。
那个漂亮的、明媚的、被大家时时念叨着的女人,是他的师傅,并且,长得像他妈。
男人们在一块儿,话题多半离不了女人,谈女人的时候,总免不了抽上根烟。
乔二强人生里头一支烟,就是大块头给的,他们拍着他瘦削的背,手劲儿大得让他直打晃,以此来鼓励他,试着抽上一口。
那烟低劣,冲劲儿极大,二强只吸了一口,便咳得快要断气。
就在他觉得自己不行了的时候,有人在他背上有力地抚着,替他顺气。那么有力,做钳工的,手上的劲儿都大,连牙刷都比别人要费些。
二强眼泪与口水齐下,好容易睁眼看了,是自己师傅,一下子羞得恨不能钻地洞。
马素芹大声地喝骂男人们作死,把那么冲的烟让一个小孩子抽。
二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万分羞惭地跟在师傅身后回自己的车间。
马素芹给他一块糖蒜,叫他去去嘴里的臭味。
马素芹说:小孩子,别不学好,我告诉你,一辈子,别抽喝嫖赌,有了这几样毛病,你过不好日子的。没事多看看书,学习学习。
二强有点委屈地说:我脑子笨哪师傅。
马素芹说:那你就读读报,也是好的。
于是二强就常读报。连最枯燥的社论都读上好几遍,读不懂,还读。
马素芹教他用细盐洗掉衬衣领上的黄汗渍;教他手指甲要常剪,以免里面积了黑垢,伸到人前去好难看;教他不要驼着背,走路时不要晃肩膀;教他夏天无论多热也不要打赤膊;教他吃饭的时候不要吧唧嘴;教他在男人们说荤笑话的时候躲远一点,别没皮没脸地凑上去听。
她一点点地修正着这个男孩子,她愿意看他一天天地干净起来,一天天地更加正派,懂礼数,一天天地,甚至连模样都周正起来。
她也纵容他,给他很多的疼爱。
有一个阶段,厂子食堂里总爱进一种小毛鱼,油炸了,用糖醋烹,吃得大伙嘴边都发着微腥的气息。
毛鱼的肚肠被抛在食堂的垃圾里,顶风能腥三里地。
二强高兴了,偷偷地把“半截子”藏在怀里,带到厂里,午休的时候,让它吃鱼肠拌饭。
被马素芹看见的时候,二强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要扑过去把“半截子”抓起来,往怀里藏,马上发现藏不住,就傻笑。
马素芹看见那只断了尾的猫,刚吃饱,懒洋洋地蹭在男孩子的脚边。
男孩的脚上是一双半旧的球鞋,洗得发了黄,大约是哥哥穿剩下的,有点大,一走就扑嗒扑嗒地响。
马素芹就不响了,想着这小孩儿,才十八,就出来做事,瘦得小鸡仔儿似的,脑子也不大灵光,多么不易。
马素芹嘱咐二强:看好它,别让它乱跑,回头让那些家伙看见了,他们有本事给它剥了皮烤着吃!
于是“半截子”就常在车间属于二强师徒俩的小天地里慢悠悠地踱步,渐渐地吃得胖了,就更懒,不时地趴在工具箱上呼呼地睡。
夏天来的时候,二强满了十八。
因为从小营养不是很好,他的初次遗精来得晚。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二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乔一成也发现了,踢了呆呆的二强一脚,拣了短裤叫他换。
换好以后,二强才突然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在床背后那块阴暗的终年不见天日的小角落里,大张了嘴,脑子里空白一片。
然后他忆起,他似乎是做了一个长而乱的梦,梦里有团团的白影儿,像长长的树藤那样纠结成一片的头发,面目模糊,却仿佛是有气味的。
花露水的香味,上海产双妹牌,碧绿的颜色,藏在师傅的工具箱一角。
二强从此不敢正眼看师傅,马素芹着实奇怪,这孩子怎么别扭起来了。
直到有一天,吃过饭,二强抱着“半截子”,躲在阴凉处歇汗。
有一尾蜻蜓从窗外飞进来,翅膀在盛夏的阳光里映成浅金。
玛令。马素芹说。
什么?二强转过头来看着师傅。
玛令。我们那旮旯管这个叫玛令。是满语。
玛令。二强跟着重复,这个奇怪的新鲜的发音。他对着师傅笑起来。
马素芹忽然觉得,在她无趣的、怨气重重的生活里,这孩子的笑脸,像是一道光,透过木栅栏门漏出来的那种。
夏天热得要人命,钳工车间西晒,一到下午阳光让人无处躲藏,明晃晃地招人烦。工人们互相打掩护,轮着去澡堂里冲凉,开始只是那两三个男人去,后来女人们也受不住了,也偷空跑去。
二强不敢,浑身大汗缩在巴掌大的阴凉地里,一把一把地擦汗。
大块头冲了澡回车间,看见热得蔫头蔫脑的乔二强,问他:你干吗不去洗一下,用凉水,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二强说:我不敢,怕主任知道。
大块头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哎哎哎,你真不去洗?有好东西看。
二强实在好奇了,问是什么。
大块头神秘地叫他明天跟他一块儿溜到澡堂里去。
原来,那男女浴室只间隔了一道墙,墙上有一扇极小极高的窗户,全是脏灰,二强一直都没发现。
大块头说的好东西,就是用一架梯子爬上去,凑到那肮脏的窗子被刻意清理出来的小小的一角,往女浴室那边看。
二强很奇怪,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窗。
大块头不怀好意地笑:可能是当初造这个澡堂的家伙就存了一肚子坏水,故意弄的吧。
大块头又笑:小毛孩子,没开过荤呢吧?正好先过过眼瘾,真上战场的时候,不会晕。你不想看看你家师傅一枝花吗?
二强一下子气得心内血气翻涌,恨不得在大块头的脸上扇他一巴掌。瞧那宽脸,巴掌打上去,一定结结实实的。
第二天,偷着来冲凉的男人们发现,那一角窗玻璃不知被哪个厚厚地涂了一层黑漆上去,刮都刮不动,都气得骂咧咧。
二强得意地想,他可不学他们厚皮老脸。
他不能对不起那个美丽而和气的好女人。
要喜欢,他就正正经经地喜欢她。
他喜欢她!
二强被自己吓了一跳。
4
忽然之间,乔家的两个男孩子,一成和二强,同时陷入了爱情里。
爱情在一天天的日子里聚沙成塔,却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姿态出现,砰地一家伙打在两个男娃头的脑袋瓜子上,叫他们且乐且晕。
所以在乔一成看到那个男人用一种极亲密的手势爱抚小姑娘居岸的时候,才会觉得那样地愤怒,与多年前相似却又完全不一样的愤怒。
乔一成想都没想,向那屋门抬脚踹去,第一脚没有撼动那门,反而踹得脚生疼,乔一成嘴里嘶哈嘶哈,又抬脚踹了一下。他多希望自己像电影里那些男人那样,一脚下去,门哗啦散架,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其实门不是他踹开的,是从里面打开的,那个男人诧异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居岸紧张地躲在男人的身后,看到乔一成时,脸上的表情有点放松也有点奇怪。
乔一成把那老男人用力往里一推,那男人一个趔趄,乔一成的拳头随着就招呼上去了。
居岸惊叫起来,扑过来挡,这叫乔一成很为难,他怕误打到居岸,收了手,却也不见那男人打回来,乔一成想他一定是做坏事心虚,更气,抬脚踢过去。
居岸从身后抱住一成,细瘦的手臂把一成箍得紧紧的。
一成叫:居岸你放手,你不要怕,我替你打死他!
居岸也叫:你不要打不要打,不要打我爸爸!
乔一成呆住了。
他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是我爸爸,亲爸爸。居岸的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那个男人用力把乔一成推开,乔一成跌坐在椅子上。居岸哽咽着说:你不要跟我妈说,好不好?
乔一成有点茫茫然地抬头看看居岸,又看看那男人,想从两个人的面孔上看出相似的地方来。
他发现这父女俩样子真的有些像。
像的是一种隐隐的感觉,某个动作,转头的样子,皱眉时的神情。
乔一成坐不下去了,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居岸赶上来,拉住他,她的掌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她说:一成哥哥,我跟你一起走。爸呀,我走啦!
一路上,居岸都没有放开乔一成的手。
居岸细而淡的眉一直拧着,越走越慢,一步一蹭。乔一成心里的不忍在加强,他的手心也开始冒冷汗,他们的手湿而黏地缠在一起,乔一成舍不得放开。
他安慰居岸:你不要怕,我不会告诉文阿姨的。
居岸的眼中马上蒙上了一层泪光,她勇敢地忍着不让眼泪冲出眼眶。
快到居岸家时,居岸忽地停住了脚步,说她不想上楼去。
乔一成就陪她坐在楼下的小花园的角落里,天很热,阳光火热地铺在两个人的背上与头顶上,两个人都是一头的汗,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也许是忘了也许是不想放开。
他们像傻了似的一直坐在阳光里,渴得嘴唇都粘在了一起,没有中暑真是奇迹。
快黄昏时一成才送居岸上楼。
走到二楼时,居岸忽然说:我爸每回都扛着煤气包上七楼,她都不让他上桌吃饭。
居岸哭起来。
乔一成拍着她的背,有点怕,这是楼道,随时会有人上来,可是他不能不安慰她。她让他的心突突地跳着痛,他想着,原来人家常说的心绞痛是这样的。
居岸和一成的第一次拥抱,因为是在公共的楼道里,应该是短暂的,可在乔一成的记忆里,它漫长得离奇,长得像电影里的停格。乔一成觉得那是他们俩最最接近的时候,最接近,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再与任何女孩这样接近。
居岸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告诉乔一成,她的父母是在农村结的婚,那时候她爸是村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她妈是插队的知青。爸爸告诉过她,其实多年以来妈妈一心想回城,做梦都想,从来没有踏实下心来跟他在农村过日子。后来妈妈终于回了城,参加高考,成了文化人,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外公一家子本来就都是文化人。妈妈把她接过来,留在身边读书,爸爸被丢在了村子里,实在忍不住了,找了来,妈妈不肯再接受他,拿他当个外人一样。爸爸早些年其实是很有些脾气的,这两年,在妈面前越来越不自在,人家说矮三分,他矮了十分,心甘情愿地供妈妈驱使,一个人住在外面。妈妈不让自己去看他,最好是越少接触越好,妈妈想跟爸爸离婚,爸爸还没有答应。
居岸说:我晓得他们不般配,但是不般配他也还是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但是对我好,省下钱给我买衣服,但是妈不让我穿,他带来的那些土产放得烂了妈也不让我吃。
居岸说着的时候,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一成的肩上,她总是喜欢用力捏紧一成的手,把自个儿手心里的汗蹭一成一手。
妈是嫌爸是乡下人,我也是乡下人,居岸说,你嫌不嫌我是个乡下人?
一成说:我不嫌,永远不嫌你。我们俩互相不要嫌。
接下来每一个补习的日子,都是乔一成与文居岸的节日,他们在居岸的卧室里相对读书,居岸在做功课时习惯地抓着一成的手,功课都做完了,居岸就把下巴搁在一成的手背上想心事。
乔一成觉得自己对居岸的感情澎湃却又安详,每当居岸握住他的手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又多爱了她一分。他对她的爱,像慢慢堆积起来的细沙堆。
文居岸让乔一成想起少年时喜欢过的一个小女孩子,叫作刘芳的,她们有一样细苗苗的身体,干净的眼神与害羞的笑容。那个后来被他气跑了的小姑娘,这么久远的记忆叫乔一成微笑起来。
然而离别还是来临了,与爱情来临时一样地让人猝不及防。
居岸的爸妈终于离了婚,文阿姨要带着居岸上北京去了。
文阿姨在走前约乔一成到家里,居岸不在。
文阿姨给乔一成一个信封,说:这是最后这一个月的工资,小乔,谢谢你给居岸补课,她的成绩进步了很多。
停了一下文阿姨又说:我们要去北京了,连我父亲我都带走,我们多半是不会回来了。我弟弟一直都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是这样认为,所以请你一定要保证,再也不要跟居岸联系了。
乔一成吃了一惊,他与居岸都认为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是极好的。
文阿姨竟然还笑了笑:傻孩子,你觉得我看上去像一个糊涂人呢还是你认为我就是一个糊涂人?如果我不信你是个好孩子我会容忍你跟我女儿接触这么久?我的女儿也是好孩子,她小时候吃过苦,她值得更好的日子,她会有更好的生活。你说是不是?
乔一成把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阿姨你认为我配不上居岸?
文阿姨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说:我知道居岸跟你说过我和她父亲的事,她认为我是看不起她父亲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事,不是外人看到的样子,我受过的苦,经历过的事,不足与人道,不是一句忘恩负义可以概括的。爱别离怨长久,现在我可以不让怨长久了,我有权利掌握自己的命运。小乔,你长大以后会懂的。
一成说:我不是孩子了。
文阿姨说:所以你更应该有清醒的头脑。你跟居岸不会有结果。居岸还小,她要读书。路长得很。
居岸却还相信她与乔一成是有未来的,她抓紧走前的所有可能的时间来见乔一成,她要乔一成把家里的地址写在她的日记本上,小心地收起来。她说她一到北京就写信来告诉他地址,读完书就回来找他,或者等乔一成毕业了也可以上北京去找她,如果有地址就绝对不会失散。
她说:我们是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失散的对不对?那些都是编出来赚人眼泪的。
居岸在走前的一晚对乔一成说:一成哥哥,我会一直想着你。
乔一成想说:不用了。
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居岸走的时候乔一成没有送,其实他是去了火车站的,不过没有进站台。
他坐在候车大厅里,听着火车长鸣,载着他的居岸离开,然后起身回家。
夜里睡不着时,乔一成起身躲到小厨房里去抽一根烟。
他是在打工的小饭店里跟伙计们学会抽烟的,不过抽得很少。
乔一成看着手中的烟那一点红光,觉得它像一只眼睛在眨。
乔一成觉得脸上作痒,原来是流了泪。
乔一成记起自己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上一回是在母亲去世之后。
他一直认为男人流泪多少有点羞耻,不过,这次的泪如同为母亲流的一样,没什么可耻的。
他为他最初的爱人,流着最真实的眼泪。
乔一成现在能体会四美在黑夜里焚烧旧日信件的心情了。
也许人在十来岁二十岁的时候,总归会起一点糊涂心思。
那一点痛而痒的、蠢而真的心思,在一天一天的日子里,注定地,灰飞烟灭。
文老师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他并没有怪乔一成,依然像过去一样地帮他。
很快,乔一成也听到了有关文老师的新的流言。
说他念研究生那会儿,似乎是跟自己的师母有点不清不楚的,后来他老师带着师母回无锡去了,发誓永不会再认他这个弟子。
过了不多久,在乔一成大学毕业前夕,文老师也调走了。
走之前,文老师对乔一成说:其实有些事,远不是外人眼中看起来的那个样子。
这话文阿姨也说过,不约而同地。
乔一成花了不少的钱,给文老师买了临别的礼物,文老师不肯收,说都还在同一座城市,为什么要弄得这样生离死别似的。这羊毛衫还是你自己留着穿吧,颜色很适合你。
乔一成大学毕业了。
他做了一个新的决定。
他没有服从学校的分配去一所中学教书,他拒绝去报到,他不想做一个清苦的老师,都说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他打算在家里准备考研,当然,同时也打打零工。
乔祖望气得大骂他,他有很多年不敢骂大儿子,不过这次是真气了。
他认为做老师是很体面的工作,工资也还算好。
乔祖望说:你看人家齐唯民,人家也毕业了,马上进了一家杂志社做“编鸡”,下个月就要拿工资了。你呢?供你读了这几年书指望你出来挣钱带着我们过两天好日子,你倒好!读完大学继续做待业青年!你是够自私的!
乔一成说:是你供我读大学的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自私?好啊我承认,那不是跟你学的吗?
乔祖望哑了。
二强问大哥:你还要读书啊?你会不会读得脑浆子疼啊?
乔一成面无表情地答:脑浆子是不会疼的。
四美问:大哥你打算研究什么?
全家只有三丽支持乔一成,她笑话二哥和小妹:人头猪脑是不会懂得欢喜读书的人的心的!
齐唯民工作了,在一家不入流的杂志社,不过他还是满怀热情地去上班了。
他家里,最近起了一场风波。
5
齐唯民的妈,乔一成的二姨,要改嫁了!
乔一成听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仰头干笑了三声。
好好好,乔一成想,让她看够了我们家的笑话,现在也轮到她来娱乐大众了。
齐家的孩子们,年岁都相差得不大,齐唯民大弟也二十了,小妹妹十八,这两个孩子为母亲的这个决定暴跳如雷。
二姨想要嫁的人,是常来买她报纸的一个老男人,就住在二姨报摊的楼上,听说还是个老童男子,过去是好人家的少爷,也不知怎么的,被女人伤了心,跟家里也断了关系,后来就再也没有结过婚。一直没有正经工作,以前曾给人写信,过年的时候写点春联赚点零花,倒是写得一手好字,满肚子没什么用处的生僻学问。后来渐渐地也没有人找他写信了,春联也不是日常买卖,也不知他靠什么活着。有人说,他继承了一笔遗产,是他那逃到台湾去的有良心的大哥给的,看样子还不少。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因为他依然旧衣布衫,面容苦涩,人人都欠着他钱似的。就是这么个人,每天下楼来在二姨这儿买一份报纸,后来买了报纸会站着和二姨说两句话,一来二去地,两个人竟然都觉得,一天没见面说上两句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似的。前些日子,老头子忽然跟二姨说,想跟她凑在一处过日子。
齐唯民二弟说:也不知老妈妈是怎么想的,怎么就答应了那个老浑蛋了?要是他再敢来找我家老太,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齐唯民的妹妹齐小雅刚刚考上大学,读中文,是个文学女青年,冷笑着说:如果半老徐娘还要思春,那少女何必再讲贞操!
齐唯民止住妹妹:妈平时对你们怎么样,你们这么大了应该晓得记恩了,她要是想再往前走一步,她觉得那样好,我们就该随了她的心。还有,二弟,真的把人打伤了,是犯法的,要受到法律制裁!
齐家二弟说:大哥你就会充好人,你就是一个和稀泥的性子,将来有你的苦吃。我怕什么?老头老太丢脸都不怕,我还怕坐牢?我坐牢也是老太丢脸,反正她也不要脸了!
齐唯民这个老好人第一次拍桌子发了火。
吓坏了他的小尾巴乔七七。
十岁的乔七七长成了一个细瘦标致的少年,眉目如画,只是面色略带青黄,时常不自觉地微皱了挺直的鼻子以期掩饰鼻梁处的几粒零落的小雀斑。他依然像一小块牛皮糖一样地黏着阿哥齐唯民。齐唯民大学四年,仍像中学时一样,常把小七带在身边,他面相比较老成,小七又尤其地弱小乖巧,冷不丁看去,像是父子,再细看,才看出来不是。二姨为这个说了齐唯民无数回,这样,太亏了,容易让人误会,会找不到对象。
现在好了,齐家老二说,儿子没找对象,老妈先找上了。
隔了一天,那个老男人竟然找到门上来了,还没跨进屋门,就被齐家老二推搡了一把,踉跄至门外。
齐家老二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不然,看到一回打你一回。
二姨在屋子里,沉默得很,像是事情全不与她相干。
老男人出奇地倔强而胆大,第二天再来时,知道避过齐家老二下班的时间,早早地进了门,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齐唯民回来时,他说希望能和淑芳女士的子女好好谈一谈。
齐唯民给他倒了水,老头子双手接过,正襟危坐,再一次表达了想与“淑芳女士”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齐唯民说:你们二老这种事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时代在进步,慢慢地大家也可以理解的。就只是,我母亲吃过不少的苦,如果你真的想跟她走在一起,希望你可以给她一点好日子过。
老男人说:那个是自然的,自然的。
正说着的时候,老二回来了,看到老男人,什么也不说,拿起桌上的茶杯就砸了过去。
青花的茶杯擦着老头子的额头飞过,蹭掉了一层油皮,见了血。
齐唯民抱着二弟叫老头快离开,老头子仓皇地逃走了。
院子里已是聚拢来一些邻居,伸头伸脑地看着齐家上演的这一出,低声地说着什么。
齐家老二抱不着冬瓜抱瓠子,冲着人堆乱骂起来。
二姨慢吞吞地从里屋走出来,几天不见天日,她的脸色灰败,脸上却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她款款地关上大堂屋的门,把一院子看热闹的人关在了外面。
齐家的孩子们心里都有点惴惴的,齐家老二住了嘴,大家各自回房。
齐唯民从摞得高高的木箱子后面的空隙里,把吓得半死的乔七七抱出来,哄着他睡了,走进母亲的卧室。
二姨在打一件毛衣,给女儿小雅的,低着头,手上飞快地捣着针,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小雅也在,她对母亲说:你不用打了,我不会穿的。
齐唯民对妹妹示意让她离开,对二姨叫了一声妈。
二姨抬眼看看他,拍拍床边叫大儿子坐下,说:民啊你别怕,你妈精神还没出毛病。
齐唯民诧异地抬头,二姨笑了一笑说:儿子,你是妈生的,你从小老实忠厚,七情上脸,什么心思妈看不出来?你不要怕,我不糊涂也不疯,这些年,我苦也苦过,难也难过,现在想过一过不一样的日子。我不是冲着他的钱去的,外头人都说他有什么遗产,其实狗屁呀,什么也没有。他也就吃那几个老本。
齐唯民说:妈,钱不是问题,我们会养你的。就只是……你是不是看准了人,要是看准了,我总是向着你的,妈。
二姨不说,继续嗒嗒地捣着针。
忽然二姨说:我一辈子巴结着别人,现在也让人巴结我一回。心里头是不一样的。
齐唯民躺在床上想了半夜,七七迷糊着趴在他身上叫:阿哥阿哥,你给我签字了没?
齐唯民知道他说梦话呢,拍拍他。刹那间,想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
没过多久,二姨真的搬去跟那老头子住了。
齐家老二也并没有能打死那老头子。
因为两个孩子的反对,二姨跟老头子并没有领结婚证,老二说,我们就是不答应,叫他们一辈子姘着,恶心死他!
文学女青年齐小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肯回家,住在学校宿舍里。
齐唯民也没有去过母亲的新家,只把母亲约出来,给过她两次钱。看母亲的样子,似乎过得还不错。
慢慢地,齐唯民了解到,那个老头子,为人真的是很古怪,但也还算得上是一个本分的人,对母亲是好的。
一个家,四个孩子,齐唯民的工作挺忙,齐家老二常不回来,齐小雅也不在,常常只剩下乔七七一个小孩子,放了学就把一张小桌子搬到院子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着阿哥,等到天黑了,再看不清作业本上的字了,七七才一步一拖地回屋去,一定要开了所有的灯才敢待在屋里,等着阿哥回来。这个没有朋友的小孩子,变得越发地沉默而黄瘦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邻里间的闲言碎语也渐渐地散了,像是太阳出来了,雾也就散了,人这几十年的日子里,事这样地多,谁能记挂着别人的家长里短一辈子呢?
齐家的这一场风波,没有影响到乔一成。
他没有那闲工夫,他在备考。
他一共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他的每一天,都缩成了一张计划表上小小的一格,每过一天,他便划掉一格。
早上他七点就起床梳洗好了,早上头脑比较清楚,他攻最难的英语和专业课,下午背政治和时政,晚上做试卷。周末打工。
同学里要考研的并不多,他没个可以讨论的人,资料也是千辛万苦才找来的,有些还是手抄的,文老师送给他一整套的试卷,那个成了乔一成的宝贝,舍不得直接在上面写,总先另抄一份来做。
大家都说,这孩子快要读傻了,看他那样子像个纸片人,披头散发,脸上半丝人气也没有,晚上出来,要是没路灯的话,活活吓得死人。
乔一成有一天早起,多花了两分钟时间照镜子,镜中是一个看不明白年纪的人,异常黑瘦,神情怨愤,胡子拉碴。乔一成原本毛发就软,胡子长了也不成个雄壮的气候,只塌塌地拖在口唇间,显得邋遢而落拓。
乔一成觉得自己活像个范进。
在一片昏天黑地中,乔一成接到了居岸的来信。
一封又一封。
那些彩色的,巴掌大小的,芬芳的小信封,上面是熟悉的极细小的居岸的字迹,乔一成先生亲启。
乔一成一封也没有拆开,他把它们塞在枕头下面,睡时枕着会有沙啦沙啦的声音。
过了不久,居岸的信断了。
二强在这段时间里显得特别懂事听话,喜滋滋地做饭。三丽对一成说,二哥有点不对劲,他老是一个人呆笑,是不是谈恋爱了?
一成没有往心里去,说:我们家哪个谈恋爱了二强也不会谈,他知道什么呀?开窍晚,傻了巴叽的。倒是你们姐妹俩,女孩子要小心,不能在这种事上犯错误。
三丽笑了一笑:我不会出错,我会找个老实人。
乔一成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接到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的,本地的一所大学,新闻系。
之前他幻想过无数次这情景,想着自己是不是会兴奋得热泪盈眶或是跳起来,或是干脆真的像范进那样疯头疯脑。他甚至跟三丽开过玩笑,如果自己真的那样了,就让三丽给自己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这事不能交给别人,就只能交给你。一成跟妹妹开玩笑。
三丽说:你才不会疯呢,你比谁都冷静。
乔一成想,三丽果然很了解自己,他真的没有疯,他冷静得有点不像话,把看过的那些书做过的那些试卷捆捆扎扎,丢进杂物堆,开始筹划上学的东西和学费。
他想,总得替自己庆贺一下,于是买了一瓶洋河大曲。
一成的酒量其实不错,因为当年母亲在世时很会做酒酿,又醇又香,后劲儿不小的米酒一成四岁起就喝了。
但他还是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在院子里转了一个晚上,高声吟诵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被二强扶回家。
二强说:哥我替你刮胡子吧,看起来真吓人。
这其间,三丽从纺织中专毕了业,分到一家纺织厂工作。有一天她忽然对大哥说,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她的同学,学机修的,叫王一丁,人很老实,他们分到同一家厂做同事。
一成想三丽也快十八了,如果她觉得好,一定还说得过去。三丽心不高,懂得自己要什么,要不到的,决不会去奢望。一成没有反对。
同时,四美的学校不许她毕业,乔一成颇费了一番劲儿去恳求交涉。老师说,四美成绩实在差,补考都没有及格,实在是没有办法发初中毕业证书。一成请求学校给她第二次补考的机会。学校说办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二次补考的话。
一成明白成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丫头也实在不讨学校和老师的喜欢。
一成也没有什么门路,只得花水磨功夫跟学校慢慢地磨,磨到八月,学校终于答应给四美再一次补考,如果再不成,那就再不能通融了。
一成甚至替四美写了几篇作文范文,叫她背下来,数学题也是一样,叫她下死功夫背。四美大约也知道了一点利害关系,总算老实地在家复习了几天功课。再考时,终于通过了。
四美毕业后不再升学,成了乔家唯一的一个待业青年。
乔祖望在听说大儿子还要读三年书时,气得成天嘟嘟囔囔,指桑骂槐,一成很跟他吵过两次。
他不怕他,他翅膀够硬了,他会有极广阔的天地,他一定会从这小院里,从这种生活里,飞出去的。
家里事儿多,好的不好的,快乐的烦心的,乱七八糟。
就在一片混乱当中,乔二强跟他的师傅的感情有了质的飞跃。
6
二强对马师傅说:我大哥想请师傅吃饭。
马素芹说:你哥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二强有点忸怩地说:谢谢你待我好,教我好多事。
马素芹哼一声,逗这小孩道:你大哥咋会知道我教你的事儿,你回家说的吧?
二强摸头:嗯哪!
马素芹大笑:这没几天,跟我把乡下的土话都学会了。
二强觉得师傅笑起来真的是很好看,在他贫乏的语言库里,二强只知道一个词是形容一个女的很漂亮的——如花似玉。
但似乎,师傅也并不完全是那样的。
二强想着,轻轻地哼着一支叫作《拉网小调》的歌。
这小调轻松诙谐,是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在劳作时唱的,他的家里,想必有贤淑的妻在等着他回去。
二强每天唱《拉网小调》,唱得大哥乔一成不厌其烦,说:我的妈妈呀,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你能不能换一首歌唱?
二强傻笑,住了嘴,过不多一会儿,又唱起来,不由自主地。
一成于是转向三丽调笑道:你晓不晓得你二哥的网什么时候拉到头?
三丽忍笑道:我哪里晓得?
师傅并没有到二强家里来吃饭,说是不好意思打扰,以后有机会,再去也是一样。二强微微有些失望,想到每天上班都可以看到师傅,又高兴起来。
四美一向对这个二哥很轻慢,觉得他傻头傻脑的,又不够英俊,她为自己的哥哥们都不够英俊而深深地遗憾着。
四美喜欢漂亮的面孔,看到模样端正英武的男人,小脸会放出光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腻腻的。
她开始对那个相当疏远的小弟弟乔七七感兴趣起来,那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家伙,无奈七七并不亲近她,她也不耐烦哄小孩子。说起来,亲戚们中间,真是半个好看的年轻适龄的异性都没有,乔四美想,都是遗传不大好的缘故,四美决定将来一定要找个漂亮人物结婚。
这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乔四美的至高理想。
三丽的男朋友王一丁来过家里了。
三丽说,彼此年纪都还小,这回王一丁来家里,也不算是正式的上门,只做要好的同学来玩儿。这样,无论怎么样也都还有个退步。二十一岁之前,她是不会考虑成家的。
乔一成听了这话,吐出一口长气,想,三丽这丫头,总算不要自己再操心了。
一丁真是很老实的人,拎了四色点心,给乔祖望带了酒,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人,任由一大家子各色眼光在他的身上羽毛似的扫来扫去,一味地将手放在膝上擦着。饭量倒大,饭桌上埋头一气儿吞了三碗饭,菜只吃了一点点,要不是三丽给他夹,怕是要吃白饭的。
一丁在中专里学的是机修,手很灵巧,老师特别喜欢他,这一回,是他们那厂子的厂长亲自把他挑了去的。刚去没多久,就担任了厂里团支部的生活委员。
一成觉得这孩子还不错,就只是,有点儿委屈了三丽了。
三丽并不美,身材还算匀称,因为年轻,肤色虽暗些,不白嫩,但总还是有年轻的洁净的女孩子那么一股子灵秀劲儿。在做哥哥的乔一成的眼里,觉得妹妹值得更好的。
一丁吃完了饭听乔祖望说小厨房的顶坏了,直漏雨,二话不说,拿了工具,架了木梯爬上去修了起来,发现是油毡子烂了,又跑出去买了新的来换上。干活的时候,他似乎更自在些,平凡粗笨的面目也生动起来。
乔祖望捧了小茶壶站在院里看他干活看了足有大半天,末了闲闲地说:这个男娃还不错。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乔一成很迷惑,一个不成器的爹,在看着女儿渐渐长成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
午后的阳光,碎金一样揉进人的眼里,微微地刺痛。
乔四美捏着一角一丁带来的奶油蛋糕小口小口地吃,吊着眼角看着姐姐的小男友。
王一丁走后,乔一成跟妹妹说:你们就好好地处吧,可得记住了,不到二十一不能结婚的。
三丽说:我记得呀大哥,你放心。
一成拍拍妹妹的头,笑笑,亲热地说:我是放心,不然,你们这可也算是早恋了吧,我会什么话也不说吗?
四美尖尖的嗓子插进来说:大哥你那心是偏到胳肢窝里去的,怎么我以前早恋你就劈头盖脸地骂,轮到姐,你一句话也不说。
一成说:你怎么跟你姐比?你姐比你有分寸得多,长着一双会认人的眼。
四美气得直翻眼睛,故意气姐姐道:你们这位一丁同志啊,身材还算及格,腿蛮长,长得嘛,就比较困难,有点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三丽哼一声:哪个是人民哪个是党?
我们是人民大哥是党。四美反应极快,利利落落地答。
乔一成是党员,在学校时入的。
一成喝住小妹妹,叫三丽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四美又翻翻眼睛,接着跟姐姐逗趣:这位一丁同志啊,两片嘴唇切切够一盘子下酒菜的。
三丽气得飞红了脸:你懂什么?嘴唇厚的人性子忠厚。
四美拍着巴掌笑道:啊呀啊呀,那老母猪不是世界上最忠厚的?
三丽气极而笑:你呀,你要知道,人好看不能当饭吃,长得再好一肚子花花肠子有什么用?
四美说:你怎么知道长得好就一定会有花花肠子,就不兴像费翔哥哥那样,人美心灵也美?
三丽转过身不再理她:你就这么作吧,将来有的苦给你吃呢!
四美顺着蓬松长发:我才不怕。将来我就要找一个比费翔哥哥还漂亮的人做爱人!哦?二哥?喂喂喂,乔二强,你又发愣。
二强这两天的确常常发愣。
他想着前天发生的事儿。
那天他一上班就发现,师傅显得特别的欢快,热情地与男人们说笑,笑声比哪天都清脆。二强隐隐地觉得有点不舒服。
二强闷闷地从食堂里把自己与师傅的饭盒端到了车间来。
这个中午,说是隔壁的商站里来了一批最时髦的小立领衬衫,女人们全跑去抢购了,连大块头他们几个也颠颠地去了,要买来讨好自家老婆。
二强低着脑袋走进来,车间角落里的屏风后影影绰绰有人在。
这是扇旧的屏风,木制的,上面蒙一层粗织的白纱,厂里的女工休息室十分窄小,离得又远,就有图省事的师傅捡来厂办淘汰的这玩意儿,在车间的角落里隔出了一个小角落,平时供女人们换换衣服。
合该着乔二强与马素芹之间要有点子什么,也不知怎么的,有风从窗口灌进来,那屏风后面的人,似乎是急着套好衣服,胳膊肘碰倒了屏风。
二强正说着师傅吃饭,就一下子住了嘴。
他看见马素芹裸着的肩,一弯浑圆的乳房,更惊心动魄的是,马素芹肩背上大片的青紫,只一瞬,马素芹便快速地用衣服遮住了。
马素芹对呆住的乔二强叫道:干啥呢?站那旮旯,吃饭!
等她把饭盒接过去,二强才发现,因为忘了倒手,手心被烫得发红,麻麻地痛。
二强叫:师傅,师傅……
马素芹笑道:干啥师傅师傅地叫,孙猴子似的。
二强说:师傅,师傅。忽地,这孩子竟哽咽起来,唰地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也掉下来。
二强傻,可傻子有傻子的心窍,厂子里不会有人这样待师傅,平日里的闲言碎语拼凑起的那一点事实,忽然在这一刻鲜明而残酷地展现在眼前。
马素芹被这孩子突来的眼泪弄得有些蒙,她坐在木箱子上仰视着这个为她哭泣的年轻的孩子。
他哭得脸皱在一处,又不好意思大声,憋得打起嗝来。
马素芹头仰得脖子都酸痛起来,这孩子他那么年轻,傻而真的,马素芹听见自己极暖的微抖的声音问:傻孩子你哭什么?
二强抽搭着说:师傅,他待你不好,我给你报仇。
马素芹说:孩子话。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哭了,二强。你要记得,笑是给人看的,哭咱要放在心里。
为什么?二强问。
因为没有人会在乎的。
有人会的。二强坚决地说,有人会。
是啊,马素芹笑了,稀罕你的人会。
二强想说:师傅,我稀罕你!结果没有说出口,只大声呜咽了一下。
就只隔了一天,二强就亲眼看到了马素芹的爱人是怎么样在她身上留下那些伤痕的。
那是个极高大的北方男人,有极宽阔的肩,五官很端正,却留着深重的烟酒的痕迹,像地上不干净的大拖把横拖过去留下的一片污迹。
男人的口音比马素芹更重,冲头冲脑地叫她:拿钱来。
马素芹说:没有钱,有也不能再给你。
男人突然对着马素芹扑过来,那样庞大的身躯,敏捷得不可思议,小钵似的拳头一下子捣在马素芹的背上,咚的一声。
四周的师傅们都吓了一跳,都顿了一顿才晓得过来拦。
但是男人太强壮了,熊一样,有无穷的劲儿,一下子就把大块头推搡到一边去了。也没再有人敢上来拦,有师傅去叫厂里的干部去了,男人大声地说:我管我自个儿媳妇,哪个敢管着我!
有个瘦小的身影,从角落里弹出来,冲着那男人就去了,勇敢地,像一颗无畏的炮弹那样,义无反顾。
是乔二强。
男人只用胳膊拐了一下,乔二强就向后跌坐下去,几乎都能听见他的那把瘦骨头磕在砖地上的咔嗒声。
二强爬起来,又扑上去,却又跌坐下来,这一回,爬得勉强些,再扑再被摔出去时,二强是横着跌下去的。
马素芹抱住男人的腰,大叫:你要打要杀冲我来,别拿旁人出气。
男人说:哟,你那么护着他,是你的相好?
马素芹踢在男人的小腿上:睁睁你的狗眼哟,那是个孩子!
男人看看跌在地上起不来的二强,真也不过是个孩子。
男人一把薅住了马素芹的头发:要么你拿钱来,要么我打死你,你选!
马素芹在男人的熊掌下挣扎,哎哟哎哟地叫,最终从口袋里抓出一团钱,砸到男人的脸上:拿去败吧。
男人得了钱,松了手,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数好了,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他搂住马素芹,哭将起来。
这回我一定要挣来大笔的钱,给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他痛哭流涕,感情真挚,手势夸张,如戏中的痴情种子。
马素芹背对着他蹲着,散着一头的乌油油的头发,头发盖住了脸,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看着吧,男人说,我马上就找人去进货,这回咱倒点儿水果,咱东北的香蕉梨,南方人没见过,我倒过来,卖个好价钱,要不了多久咱就成万元户了。
男人伸巨掌抚摸了马素芹的头发一下,马素芹没有动,他飞快地跑走了。
二强是后来才知道,像这样子的戏码,隔一阵子就要在厂子里上演一回的。
这一回,倒是隔了很久,听说是前不久男人小挣了一笔,可是太贪,又赔了。
马素芹在给二强擦红花油的时候,对二强说:下回别犯傻。
二强浑身一片着火似的痛,却说:我才不怕他。
马素芹没有作声,过了许久,慢悠悠地说:他跟我在老家,是一个村子的。年轻时好的呀。他不是坏人,就是心气儿高,命却不好,想什么什么不成,做多少赔多少。
二强艰难地翻一下身,面对着师傅,躺在木箱子拼起的床上,直直地看到师傅的眼睛里去。
我稀罕你,师傅。
马素芹说:什么?
我稀罕你,马素芹。
7
乔七七这个小孩升了五年级了。
成绩一直不好。
他安静乖巧,可惜一上课总是不能集中思想,老师说他“神游天外”,批评他时,罚他站,他就低着头,双手撑着课桌,悲哀而沉痛地站着。那副样子很惹人怜惜,老师心一软,叫他坐下,他便继续神游天外。记性似乎也不大好,很费力地记住一篇课文一些生词,隔天默写时,又忘得差不多了。
于是成绩便提不上筷子,自上了四年级以后就再也不能及格,到后来,老师便不再在他身上多花气力,把他的座位调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点儿由得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齐唯民为此非常着急,一有空便替他补课。
这孩子趴在桌上,凑着灯光,写得一头细汗,目光散漫,吃力地捏了块小得只剩指甲盖大小的橡皮一遍遍地把错题擦去,终于,擦破了。
齐唯民说:七七,那橡皮太小了,用不了了,扔了吧,哥给你买新的。
七七抬头,羞惭地看着阿哥,说:不要不要。
齐唯民摸他汗湿的头发,也不知怎么办是好。
有一回齐唯民出去采访时,碰见一个老同学,在一家教育报社工作,人很是活络,言谈中说起来,跟市里教育部门的大小领导都熟稔得很。齐唯民动了个心思,鼓足了勇气请求老同学帮忙,给小七转一所好一点的小学,小七快六年级了,这是顶关键的一年了。
齐唯民想起来,过去在学校时,因为个性并不相投,自己与这位同学并不亲近,现在贸然地提这么个请求,怕也叫人家为难了。齐唯民于是花了两三个月的工资,托人从南京烟厂买了两条内部的好烟,打算送给老同学。
齐唯民这个老实人,把那烟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个严实,那样鼓鼓囊囊的一包,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来,藏着掖着地,塞到老同学手中,送礼的反比收礼的还要不好意思。
老同学还算是帮忙,过不多久,果然给齐唯民送来了确实的消息。
在乔七七升六年级时,齐唯民终于把他从原先那所学校转到了省实验小学。
多年以后齐唯民时常会想,也许这是一个极错误的决定。
可是此时的齐唯民却无比高兴,对乔七七说:七七,这可是个挺好的小学,你看那大楼房,喜欢吗?阿哥以前没有能力,只好让你进普通学校,所以你才成绩不好对不对?这回可好了!我们小七要腾飞了对不?
可是乔七七并没有如齐唯民所希望的那样“腾飞”起来。
进校第一天,老师给他做了摸底测验,这么一摸,七七的那点底就让老师摸了个通透。
老师拿着试卷叹气说:转来个麻烦啊。
数学老师尤其不喜七七,觉得他是个榆木脑袋,便委派了一个小男生来帮助七七。
那小男生是全年级最高大最聪明最英俊的小家伙,身边有一群拥护者,是个小小的领袖人物,是一个极阳光的,像健壮的小马驹一样的小孩子。
也不知怎么的,这小家伙看七七特别不顺眼。头一个星期,就在七七的座位上涂满了胶水,毁了七七的一条新上身的裤子。
头一个月的测验,七七照例地不及格,影响了全班的平均分。
那个叫作顾军的优生约七七放学后跟他一块儿走,说是要替他补习,七七傻头傻脑地跟着去了,被带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那里,早就有一伙小孩子在等着。
顾军说:这些都是要帮助你的同学。
小家伙们面对面站成两行,形成一个通道,顾军叫七七从通道里走一遭,让每个小孩给他一巴掌。
顾军说,这样,可以把七七身上的笨气给打掉,打掉了笨气,人就聪明了,就会及格了。
这就是我们帮助你的方法!顾军神气地说。
七七再迟钝也明白这一步不能走出去,可是却被大力搡着推进了那个“通道”里。
男孩子们一人在他的头、颈或是肩上大力地拍一巴掌,七七跌跌撞撞,都忘了用手护着自己。一回走下来,七七傻了。
顾军个子要高出七七一个脑袋,他弯下腰,打量着七七,黑亮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饶有兴趣地笑。哭了,要哭了。他说。
七七的眼睛里包了一泡的热泪,费劲地忍着,还是叭叭地落了下来。
顾军摸摸七七的头:小心哦,要是叫别人知道,还会有更厉害的帮助的方法呢。
这样的事,老师自然是不会晓得的,也没有人会为了七七跟老师揭发。
七七也不敢说,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也不敢告诉阿哥,阿哥好不容易才把他转来的,他怕阿哥会失望。
七七的成绩当然没有可能进步,数学更是一败涂地,于是被一堂课一堂课地罚站,站到腿都抖。
班上,开始有人叫乔七七“漂亮的小白痴”。
渐渐地,年级里都有人这样叫。
七七变得像一只吓破了胆的小耗子。
新学校离家挺远,齐唯民只要有空就会送他去,近来,回回走得快到学校门口时,七七都是脸色煞白,死死地抓着他阿哥的手,生离死别似的。
齐唯民挺着急,以为他是不适应新环境,还想着,也许等过一两个月就好了。七七从小就是这样,生人生环境总叫他怕。
慢慢地,齐唯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儿。
一个晚上,齐唯民迷迷糊糊地,觉得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蒙眬睁眼一瞧,吓了一跳。
乔七七站在床边,大冬天的,只穿了薄薄的棉毛衫裤。
齐唯民一把把他揽到怀里,问他怎么了。
七七说:阿哥,我睡不着。
齐唯民说: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七七浑身冻得冰棍似的冷,说话时上牙碰下牙,咯嗒咯嗒的:我听见有人叫我。
齐唯民说:没有人叫你,小七,是风,你好好听,是西北风。
七七说:他在叫我。还在叫我。
这一年的冬天,南京出奇地冷,才进十二月,就上了冻。在一个稍稍回暖了一点的午后,齐唯民接到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乔七七在课堂上晕倒了。
齐唯民到的时候,七七已经醒了,坐在学校卫生室的小床上喝一杯葡萄糖水。
老师说,也许是没有吃饱。
齐唯民把七七背回家,路过一个花鸟市场,齐唯民说,七七,阿哥给你买个小动物吧。
七七伏在阿哥的背上,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其实市场的小动物品种也不多,小猫,小鸟,小乌龟。
七七一直安静地趴在哥哥背上,忽地一动,说:老鼠老鼠!
原来是有人在卖一笼小白鼠,毛乎乎的,雪白,扒着铁笼子,小细爪子把铁丝抓得簌簌地响。
七七从哥哥背上蹭下来,蹲在笼子前,看那些小白鼠。
卖者笑着哄劝:叫你爸给买一只。
又转而对齐唯民笑:这个不值钱,可是挺少见的,给孩子买一只吧。
七七有了一个新伙伴,一只叫绵白糖的小白鼠。
有了绵白糖,七七夜里不大起来了。
齐唯民多挤了时间出来陪他,给他补课,可是依然没有办法使他的成绩提高。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七七越来越黏他,好像这小孩子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七七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小屋里,没有门,只留一扇窗,那窗子就是他。
乔七七在又一次的考试中败到不可收拾,他不敢隐瞒阿哥,齐唯民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叹气,安慰他说:没关系,将来上不到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也没关系,哥养你一辈子。
二姨多少也知道些情况,有点看不下去了,偷偷地跑过来,跟齐唯民谈心,叫他不要为乔七七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二姨说:我听乔家的老大说,你的那个工作没有什么前途的,你比他聪明,他能考上那个什么研究生,你也能的。你继续读下去吧,不要在这个三流的杂志社混下去了,妈供你,你有本事的,你就是读到博士,妈也供你。
齐唯民不知如何回答,只跟妈妈玩笑道:妈现在学问好,连博士都知道了,那个时候,你还管记者叫记载,嘿嘿。
二姨拍了一下大儿子:你别把话题子扯远了,说真的,不是妈自私,小七也快小学毕业了,老在咱们家,也不是常事,总还是要回乔家去的,落叶还归根呢,总不成乔家的儿子在齐家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齐唯民说:他还小。
二姨说:他小你不小了,过完年二十五了。民啊,你不想读也行,也可以考虑成家了。你看中哪个妈都不反对。
母子俩说着话,听见外间的门响了一下,二姨怕是齐家老二或是小雅回来了,抬了腿要走。齐唯民走到外屋一看没人,忽地看见七七的书包丢在堂屋的地上,狠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就要往外冲。
二姨在后面叫。
齐唯民第一回觉得自己妈对七七真是不厚道,急慌之下,想说又说不出,只叫道:妈!你……你可……啊呀真是的!
小巷子里并没有七七的踪影,齐唯民急得一头一身的汗,只恨自己是个大小伙子,不能当街呼天抢地。
万幸的是,七七一跑出巷口就撞上了刚刚回家来的齐家老二,老二看着这小孩面上颜色雪白,不大对劲儿的样子,把他给拦住了带回了家。
连着三天,七七没有上学,齐唯民在单位请了假,一刻不离地陪着他,整夜整夜地抱着他睡。
这一闹腾过后,乔七七真变得怪里怪气,除了齐唯民,见谁都会怕,也怕去学校,一考试便昏厥,到医院查了好几回,都说不是羊角风。
七七最怕的,还是阿哥不要他了。醒时梦里,都会问:阿哥你会不会丢下我?会不会不要我?
新学期,乔七七的班换了一位新的班主任,听说是个先进,齐唯民的心头又涌起了希望。
齐唯民费了点劲,打听到这位老师的家庭住址,厚着脸皮找上门去了。
这是一个挺幽静的地方,独门小院,青砖二层楼,在一个小小的山坡上,邻近三所大学,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齐唯民按响窄窄前门上的门铃,过了不多会儿,有人来开门。
是一个女孩子。
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子问:你找谁?
齐唯民二话不说,恭恭敬敬地给人家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女孩子往后跳了半步,笑,脆脆地说:年过了江了,我没有压岁钱给你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