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仿佛被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也无比僵硬。
所以，那些他自认为的美好时光，于姜书而言，却是最痛苦不堪的过往。
是啊，若非姜家遭难，将军独女，又如何轮得到他来救济施舍。
“书儿…”
“你别那么叫我，你不配。”姜书语气十分平静，没有怨怼，没有愤怒。
可越是如此，沈淮就越是揪心。
他垂眸盯着桌子上的菜肴，微微失神。
从年少欢喜，是怎么一步步走至今日这般地步的？他一时有些茫然。
沉默在屋中无休止的蔓延。
沈淮不说话的时候，姜书胃口能好上一些，勉强用了一些饭菜。
“后日就是榜单发布的日子了，你想不想出去走一走？”沈淮突然说。
姜书眸光微动，“你带我去？”
沈淮深深看了眼姜书，道，“苦读十几载，有你的功劳，当初我答应你的金榜题名日，自然希望你能和我一同分享。”
姜书唇角勾起一抹轻嘲，并不在意沈淮都说了什么，“好。”
她点头，直接答应了下来。
“书儿，我既是带你出去，就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该动的心思别动，尤其是，不该见的人。”
“我吃好了，你该走了。”姜书一推碗筷，兀自站起身进了里屋。
沈淮坐了片刻，才起身离开。
等人走远，姜婆子才推开门进来服侍，“姑娘，您没事吧？”
每次沈淮离开姜婆子都会担忧的问上一句。
“无碍。”
姜婆子上下打量了姜书一会儿，才微微松口气，“这人也是奇怪，以往属于自己时横挑竖嫌，如他愿了，倒是又突然稀罕起来。”
姜书也不明白。
沈淮为何突然如此，自己不再缠着他，他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甩掉了自己这个粗蛮之人，不用担心丢他脸面。
“可能…人性如此吧。”
唾手可得的都来的太容易，往往不会珍惜，只有那遥远的，够不到的，或是不属于自己的，才会费尽心思，非攥在手中不可。
“那姑娘打算怎么办？老夫人和家主怕是要顺从大爷的意思了。”
家中两个做主的长辈迟迟没有动作，可不就是默认的意思。
“后日颁榜，他带我一同前去，你去柜子里挑一件颜色鲜亮些的衣服。”
算算日子，姜书已经被软禁十日上下了，困的太久，人都有些倦乏。
姜婆子眼前一亮，“那姑娘岂不是……”
姜书伸出一根手指做出了一个静声的手势。
姜婆子立即住口。
沈淮就是太不把她当回事儿了，以为她没有母家，没有人关心帮衬，才会肆无忌惮敢带她出门。
她姜书是孤家寡人，可那又如何，她不是天生的软柿子，被他沈家随意的捏来捏去。
榜单颁布的那日，沈府一大早就有下人来去匆匆，却都尽力压着步子，唯恐惹怒了本就揪心的主子们。
大清早，沈家主，沈夫人，沈淮，就连柳姨娘，沈钰都齐聚博寿堂。
沈老夫人让人备下早膳，每一道菜都代表着一个好兆头。
除却柳姨娘母子，其余人都笑呵呵的，分外开心。
“今日榜单颁布，过不久吏部就该分派职位了，只可惜你父亲在家思过，不能给你周旋一二。”沈老夫人颇有几分可惜。
沈淮道，“这个时候，就算父亲在职，也是要避避风头的。”
锦衣卫本就盯着沈家，这个时候若是轻举妄动，无异于找死。
“大哥说的是，如今不止父亲，就连大哥都被牵连，流言遍布，难保不会传入官场，甚至是皇上耳中，那可就麻烦了。”沈钰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一脸关心的看着沈淮。
“不过大哥对外面的流言蜚语打算怎么处置，若大哥此次金榜题名，那不正是验证了那些人所言，对你怕是大大的不妙啊。”
“吭—”沈老夫人放下筷子，重重一哼，沈钰立即讪讪住了口。
“你大哥才华在皇城早有盛名，我沈家身正不怕影子斜，都说了是流言蜚语，又有什么可畏？”
沈老夫人面色冷然，“外面都没说什么呢，倒是让我们自家人胡言乱语起来。”
“祖母息怒，孙儿没有这个意思。”沈钰连忙说道，见沈老夫人冷着脸不开口，又极小声说，“况且不是祖母您教孙儿的吗，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那是你身不正，影子也是斜的。”沈老夫人发了怒，沈钰这才低下头，彻底老实了下来。
“你这孩子，净说什么晦气话，今日是你大哥最重要的日子，要捡着好听的说才是，说了你多少次，没一点脑子。”
“柳姨娘，你也不用暗戳戳的阴阳怪气，含沙射影。”沈老夫人冷冷开口，柳姨娘面色一僵，立时讪讪住了口。
她碰了碰一侧的沈家主，。
却得到了沈家主一记冷沉的目光。
温柔乡，和嫡长子，孰轻孰重，沈家主还是拎得清的，况且身侧还有虎视眈眈的沈夫人在。
柳姨娘和沈钰不作妖，气氛才慢慢再次活络。
“淮儿。”沈老夫人道，“你可有派人通知苏家？”
沈淮眉头一蹙，“榜单不曾公布，通知苏家什么？”
“自然是苏姑娘啊，她可是你未婚妻，定是心里记挂着，不若你直接去苏家接上她一起，如此重要的日子，你们二人一起去，更为妥当。”
沈淮闻言，突然沉默了下去，垂眸慢慢搅拌着碗中的银耳粥。
沈老夫人皱了皱眉，“怎么了吗？可是和苏姑娘闹了别扭？”
“没有。”从文定之后，他一次都没有和苏黎来往过，倒是苏黎中间派人来送过一些小玩意，不过都让壁红收起来了，不曾给过回应。
但此话，他是绝对不敢在老夫人面前如实说的。
“那就这么定了，一会儿你就去接上苏姑娘一起。”
“怕是…不行。”沈淮道，“我答应了书儿，要带她出去。”
沈老夫人脸色刹那就冷了下来。
“苏姑娘才是你未婚妻，你可分得清主次？”
她已经一再退步，对他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纳就纳了，如今竟还要带着招摇过市？
“今日苏家一定会派人前去，你可曾想过让苏家瞧见了你带着别的女子一起，会是什么后果？”
沈淮面色冷淡，“苏家选择和我沈家定亲时，就应知晓我的情况，我亦从不曾有过隐瞒的意思，若是难以接受，大可以退婚。”
“你放肆。”
“淮儿。”沈家主也道，“婚姻大事儿，不可儿戏。”
沈淮不语，兀自放下筷子起身，对沈老夫人和沈家主拱手行了一礼，“我吃好了，时辰不早，就先走了。”
说完，转身大踏步离开。
“瞧瞧，不愧是你的好儿子。”沈老夫人气的不行，手指头恨不能戳到了沈家主的脸上。
沈淮一离开博寿堂，就直接奔书香园而去。
姜书刚用过早膳。
“姑娘，大爷来了。”叶承在外禀报。
姜书应了一声，垂眸看了眼身上的淡粉色长裙，袖口上绣着大朵的桃花，花蕊上订着一颗不大不小的珍珠。
她抬手，指尖掐住那珠子，用力拽下，握在掌心中。
同一时间，姜婆子也低声提醒，“姑娘，都准备好了。”
姜书这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沈淮站在院中和姜婆子说着什么，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女子身姿窈窕，面容艳丽，淡粉色的衣裙更是给人增添了几分灵动，行走间衣裾飘动，温婉恬静。
沈淮第一次，将这四个字用在姜书的身上，一时看的有些入迷。
他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没有如此认真的瞧过她了。
除却小时候楚楚可怜的惹人怜惜。
“不走吗？”姜书走到他面前问道。
沈淮倏然收回了心神，面上还有几分意犹未尽，“有我陪着你，就不用带叶承和姜婆子了。”
姜书知晓，他是怕自己利用此机会做什么。
她一个人，有他寸步不离的跟着，很难有什么小动作。
姜婆子主动开口说道，“大爷，我家姑娘让老奴给苏姑娘准备了一些点心。”
沈淮闻言，眼中满是诧异，目光落在了姜婆子手中的食盒上。
姜书会主动给苏黎送点心？
还是故意炫耀？
沈淮竟没有一丝的生气，甚至有点点的愉悦，但轻重还是有的，他没有说话，目光看向了姜书，等待她的解释。
“毕竟以后她是正妻，要在她手中讨生活，希望能冰释前嫌，以后别给我麻烦就好。”
姜书将讨好，伏小做低都说的很是坦荡，反倒让沈淮有些愧疚，“你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姜书笑笑，没有说话。
这句话，小时候，他也说过。
“东西就不必了，我知你有这份心就好。”
姜书却沉了脸，“怎么？你怕我毒死她不成？还是你纳我为妾一事儿，至始至终就没有告诉苏家？”
“……沈家的事儿，还轮不到苏家来做主。”沈淮说完这句，揉了揉眉心，仿佛是有些无奈。
“如今局势不利，不适宜得罪苏家。”
“你纳我为妾，怎就不怕得罪？”姜书步步紧逼。
沈淮才算是松口，“也罢，你要送那就送吧，不过就不用让姜婆子再跑一趟了，让张姚去就是。”
左不过是怕姜婆子去了，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口口声声说对此桩婚不满，可又百般维护，唯恐得罪。
姜书勾起一抹冷笑，“随便。”
她拍了拍姜婆子的手，吩咐，“既是大爷信不过，那就省了这一趟的麻烦。”
姜婆子手指不着痕迹的在姜书手中一勾，点头答应了下来。
姜书抬步离开，沈淮看了眼姜婆子，给身后的张姚一个眼色，抬步跟上。
马车上，一路无话，姜书靠在车壁上，半阖上眸子。
“昨夜没有休息好？”沈淮语气很是温和。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满身书卷气的温和公子模样。
因为他知晓，姜书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他。
长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姜书没有回答，转而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沈淮也不生气，顺着她目光往外看，“若是喜欢，等大婚之后，我带你出府去逛一逛。”
“新官即任，带妾室招摇过市，你敢吗？”
沈淮嗓子像是被堵上了一团棉絮，抿着唇没有言语。
姜书言语锋利，落在他眼中的半张侧脸更是极具攻击性，眉梢眼角都带着几分锐利，可罕见的，沈淮却没有丝毫厌烦之感。
或是因为以前的姜书总会刻意收敛，都让他辨不清她原本的模样。
马车很快在长街停下，张贴榜单的位置早已人满为患，小贩被官兵拦着，不敢踏足此地。
姜书趴在车壁上，看着此一盛景。
高墙下，人头攒动，不论是官宦子弟，还是贫苦百姓，或是商贾云士都齐聚于此，满怀期盼紧张的盯着高墙上士兵手中的金榜。
人之一生，最为公平的，应该就是科举了。
可应该的公平，经过那些长袖善舞的主考官之手，当真依旧公平吗？
“不打算下去走走吗。”
姜书目光不移，“你不怕我偷跑吗？”
“……”沈淮笑了笑，“你能跑哪去？”
“哎，沈兄，你可算来了，我们都等你多时了。”三五人冲沈淮扬手打着照顾，挤过众人走向马车。
那些都是沈淮以前的旧友，被姜书打过的那人，也在其中。
“这些日子都不见你出门，可是因那些流言蜚语苦恼？”一人说道，“其实你不用在意这些，不过是市井流言而已，无伤大雅，况且你的学问，皇城早有盛名。”
“就是就是。”其余人也紧跟着附和。
“哪像我们，就是被家里人逼着参加科举的，实则肚里几两墨水我们自己能不清楚吗，根本就不曾寄予希望。”
“不过前日听说沈兄定亲了，马车中的可是苏姑娘，遮遮掩掩的，是怕被我们瞧见不成？”
几人挤眉弄眼，笑嘻嘻的探头往马车中看去，姜书也不闪不避，正对上几人看来的目光，莞尔一笑。
“……”
“那…什么，到时辰了，咱们去前头看皇榜吧。”一人打着哈哈，其余人立即附和。
“沈兄，不一起去吗？”
沈淮侧眸，看向了没打算下车的姜书，“不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