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卷发落在手腕上，我反手攥了攥——就他这样的，我居然特地洗了头，穿了平时不舍得穿的裙子，等公交时还不忘涂了一层口红！
天知道我去编辑社面试都没涂口红！
浪费，失策，出门没看黄历。
“我用了一部分公积金，加上房补，月供基本上就够了，没有任何负担，剩下的几千全部用来生活和储蓄。对了，你知道体制内的公务人员除了有公积金还有房补这回事吧？也许你不知道，我给你科普一下。”
我从他的表情得出结论——“房补”一定是个非常体现差异的、了不起的、体制内的专有概念，改天我得问问彭二。
不过以彭二那种性子，一定会惊喜万分地给医院打去电话，问清楚之后手舞足蹈一阵子……再把这事忘个精光。
“房补就是……”
“你等一下。”我重重放下咖啡杯。
瓷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清晰的响动。
“你要说什么？”他十分不情愿地，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
“你刚才不是问我，有没有房子么？”
我撩了撩耳边的发丝，尽量做出个哀伤的表情——手边没有镜子，是否到位有待考证。
“我们家情况……这么说吧，我爸爸原来的确开了家小饭馆，但前几年A市的经济形势不好，开饭馆的人太多了，十家里头有九家赔钱……这是你们体制内的人感受不到的竞争压力。”
“可我听说……你们家生意还行，挺殷实的。”
“你听说的，都是老黄历。”我幽幽道，“他现在给一家度假村打工，当帮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得清闲，别提多辛苦了。”
董老师的表情开始崩裂，“居然？”
“我妈妈为了照顾年迈的姥姥姥爷，早就办了内退，几乎没有收入。老人家们身体倒是没大毛病，但日常的护理和营养费用也不低。仅凭我爸微薄的收入，养活全家六口人，实在很艰难。”
“你们姐弟两个不是工作了……”
“你听我说完。”我取了张纸巾，展开后按在眼皮下方，尽量挡住表情。
“我前几个月刚毕业，学的是外语。我高中那几年吧，家里条件还不如现在呢，选专业的时候没远见，也没有过来人给我指导——这年代连海龟都找不到工作，别说我一土鳖。可当时我哪懂啊，听人说学外语有前途，稀里糊涂就报了专业。”
“我命中有贵人，研究生毕业后，有个混得不错的师兄好心收留了我，给我一只饭碗。可是问题来了，编辑社的工资不高，工作量却大得离谱。人家搞互联网公司的996被骂，我们编辑社可是997！今天相亲，我特地请了半天假，下午回去还得加班呢。就现在这个工作强度，以后别说照顾家庭了，连基本的健康都难保证，保不齐得英年早逝，至于做饭带孩子什么的，想也不能想。”
“所以我妈挺希望我找个体制内的。”我掀开一点纸巾，颇为中意地瞄他。
董老师已经没有表情了，“是么……呵呵……”
“还有我弟弟，他就是——”我比划了一下，“你知道流浪艺人吧，自诩有点小才华，其实无人问津那种。通常都是抱个吉他，面前摆个碗，站在地铁口或者车站口，一吼就是大半天，最多赚个四五十块，遇着城管跑得比兔子还快，就这也不行，城管都是一队一队出动，堵住所有出口，他跑半天就是让人家耍着玩，到头来连碗都给人家抢了，有时候还得挨打，城管打人你见过吧？吓死人……那场面，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米西对不起，对不起米西。
“唉不说他了，说起来我都想哭。你是不知道啊，我爸妈一想起米西就哭，一哭起来身体就不好，他们万一得个病什么的，家里负担就更重了……”
“我也是看你坦诚，所以不想瞒你，你也说了，既然咱们是奔着结婚去的，该节约的时间得节……”
董老师掏出手机狂看时间，“那个……抱歉啊，我挺想听你继续说的……毕竟好不容易接触一下底层大众……但我下午还得给学生讲课……”
“你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我一把拦住他，深情款款，循循善诱：“我家六口人，全都挤在度假村的员工宿舍，我爸的老板有情有义，给了我们一个小院子。但房子毕竟是人家的，又不是自己家的。眼下房价这么贵，房子成了我爸妈的一块心病，你刚才说，你们学校分了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就在马路对面吧？能带我去看看吗？”
“不不不，我真的不能再迟了，再迟学生该投诉我了……那个，帐我结了，一百一十六呢……你路上回去小心点，再见啊。”
说罢他飞一般地遁了，扒拉扒拉胳膊，不带走一片云彩。
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回到座位上，扭了扭脖子，扭了扭肩膀，又扭了扭腰，伸伸胳膊踢踢腿。彻底活动完筋骨，我掏出手机找到米大师的号码，准备狠狠告上扁老师一状。
按照她老人家的眼光和逻辑，张少尉的情况不容乐观，我得尽早做好准备。
米大师虽说疼老婆，但他更疼女儿。听过我的遭遇，准保替我撑腰。
电话还未拨通——
“行啊扁羽，大周末跑这么远来相亲。”
许盾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个体制内的？挺会挑嘛。”
我僵着脖子回头，许盾、吴岐、冯章台和一名陌生的长发美女，围坐在距我不到两米的隔壁餐桌，刚看完一场好戏。
许盾冷笑几声，“高中老师？能赚外快？还有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条件不错……怎么不试着处处看，把人家吓跑了算怎么回事？”
我哂笑：“你都听到了，还取笑我。”
他来回瞥我：“打扮得挺漂亮啊，真稀罕。”
“……”相亲么，当然了。
几秒后，他突然起身，朝我靠近了一点：“你竟然洗头发了！”
“……”我登时觉得下不来台，还当着外人呢，他真是不给我留脸。
“我天天都洗头发！”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事实上，是两天一次。
莫非许盾没见过我洗完头的样子？
好诡异的。
“樱桃味的？”许盾喃喃，“明明就是第一次用……护发素还是精油？”
“……”他还挺懂行。
“你俩的对话也太没营养了，别傻站着，过来坐哪。”冯胖子招呼我。
吴岐换了一件深灰色的格子衫，一直憋着笑：“多日不见，话说我原来以为你和许老大……看样子那天是个误会，给你造成不便，真是抱歉。你可真幽默，刚才乐死我了，打发完凤凰男还当众做了套广播体操，害我喷了一地咖啡。”
我郁结了：“你们一直都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