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回到城里以后,肯定是住葛忠实他家,跟他像两口子那样过日子……在我们那儿办过酒的小两口,都是那样的呀。可结果回去以后,葛忠实他爸连家门都没让我进。他说城里头不讲究先办酒后领证的那一套,只要一天没领结婚证,一天就还不算是夫妻,不能住在一起,否则就是伤风败俗。说真的,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我在江城无亲无故,不住他家还能住哪儿?难道要睡马路吗?”
即便时隔多年,韩冰在讲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发颤,可见她心里的伤有多深。我已经开始有点同情她了,毕竟她当年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单纯地喜欢上了一个优秀的男孩子而已。是他父亲的贪婪和算计,硬生生毁掉了原本可以美好的爱情,把她的生活彻底变成了火坑。
那个葛忠实也有一定的责任,他太怂了,有胆子偷吃禁果却没胆子承认。如果他父亲问他是否跟韩冰发生过关系的时候,他可以鼓起勇气说实话,相比他父亲应该也不会做出连夜回家的决定,而是会想办法做出影响更小、伤害更低的处理方式。如果没有闹起来,或许也不会再被逼着欠下所谓的承诺书,他父亲也就不会对韩冰充满偏见,甚至最后把所有的怨气都转嫁到她的身上……
这一切,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至少,可以不用闹得那么难看。
是他们两个人,用自己的贪婪和软弱,一步步把事情推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们都有错,却都不认为自己犯了错,反倒是整件事情里最无辜的韩冰,需要承受所有的恶果。这对她来说,何其不公,何其不幸。
“……葛忠实他爸本来是不想管我的,让我自己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但葛忠实怕我万一出了意外,我爸会找他们闹,也怕我回家告状,然后我爸把那份保证书拿出来……”韩冰自嘲地笑了一下,红着眼睛说:“其实说来说去,他担心的都是他自己。可笑我当年太傻,还觉得他是在帮我说话,搬出这些理由只是为了让他爸允许我进门儿。呵,我真是蠢到家了。”
“他爸是爱面子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去他的工作单位闹事儿,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签保证书,还允许儿子跟我摆酒席。他们父子俩都是自私到骨子里的人,永远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也真不愧是一家人……”韩冰说了不少怨气十足的话,我出于同情,一直默默地倾听,偶尔附和一两句,顺便暗示她赶快讲正题。
韩冰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暗示。她其实挺聪明的……嗯,在不牵涉到爱情的情况下。爱情这东西,太降智商了。
“经过葛忠实的‘求情’以后,他爸把我领到了他家一个远房亲戚那儿,让我暂时住在那边。说实话,我当时心里挺不乐意的。因为在我心里,我跟葛忠实已经是两口子了,就应该住在一起过日子。就算还差了那么一道手续,也是只要年龄一到立马就能补上的,为什么还要这么折腾呢?”她忍不住又自嘲地笑了,低声自语:“其实他爸压根就没想过要承认我跟他的关系,更没想过要让我们真的结婚,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地不让别人知道我是谁……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当初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呵,真是傻到家了。”
“葛忠实他爸跟那个亲戚说,我是他的一个学生的妹妹,到城里办事儿的,需要借助一小段时间。等事情办完了,我就回去了——我当时以为他那么说的意思是,等过段时间找到合适的机会了,就公开我跟葛忠实的关系,然后再想办法按照他们城里的规矩怎么办一办,然后让我们可以搬到一起过日子。毕竟总不可能在人家家里一直‘借住’到我跟葛忠实够岁数领证吧?那还得好几年呢!”
“可实际上,他爸想的是先稳住我,以后再慢慢找机会找理由把我撵回去……呵!”韩冰又笑,然而眼泪却已经憋不住了。
整个讲述过程中,她一直在不断地嘲讽自己,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掩盖心中的伤痕。但是,那么深的伤痕,如何能掩盖得住呢……
“葛忠实他爸还说,我要‘借住’的时间可能比较长,所以不能一直白吃白住人家的,怎么都得交点伙食费意思一下。我记得当时那个亲戚一直说不用不用,但葛忠实他爸坚持要让我交钱,还说什么亲兄弟明算账之类的话。我说我没有钱,他就让我想办法出去找份工作挣钱,如果实在挣不到,那就把那家人的家务活全包了,用干活顶账。我从来都没有上过班,也不知道自己能找什么样的工作,所以干脆就直接选了做家务,毕竟家务活我还是很熟练的。”
“现在想想,他爸也是个老狐狸,知道我没学历没本事很难找到像样的工作,肯定只能选家务活。那样一来,我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被占用了,肯定就没时间去缠着葛忠实,也没法跟我爸告状了。”
“那家人住的地方是在郊区,离葛忠实他们家很远,坐车都要坐好久。我又要做那么多家务,根本挤不出时间去找葛忠实,最多只能偶尔写写信。”
“一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写,信封和邮票钱都是我帮那家人种麦子换来的——之前说好的是家务活抵住宿伙食费,所以地里的活就算是额外的了,他们会付我一点点钱。刚开始的时候,葛忠实每封信都回,慢慢地就变成了两天、三天,甚至是一个礼拜。”
“我那时候蠢,光顾着想他了,都没琢磨过到底为什么回信频率越来越低。他说他忙,我就信了。我后来才知道,其实那时候他爸正在给他和另外一个女孩牵线搭桥,那个女孩的爸爸是江城美院的系主任,葛忠实他爸的领导。”
韩冰边哭边笑,神色疯癫而痛苦。
“很可笑对吧?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双标的人呢?一边说着什么年龄不够没有正式结婚要保持距离,一边又拼了命地撮合儿子跟领导的孩子在一起……难道跟那个女孩在一起,就能提前领证了吗?他们在那边谈恋爱,我却像个老妈子似的从早忙到晚,围着锅台灶台转……为什么啊!就因为我是农村人,就因为我喜欢他,我就要被这么作践吗?!”她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已经变成了质问。
我赶紧表态:“不不不,是他们太没良心,你没做错什么。他们父子俩,还有你爸,他们都有错,但你是最无辜的那个。你也不要一直说自己蠢了,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几件傻事呢?都说谈恋爱会让智商掉线,但在我看来,那是因为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卸下所有的防备,不回去算计、考虑那么多,所以才容易被骗。”
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想表明立场,安抚她的情绪,让她可以继续讲下去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安慰和开导。或许,又是同情心作祟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我的弱点或许就是同情心太强了。
“你也干过傻事吗?”她问。
“或许吧。”我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说:“从前的事情我全都想不起来了,所以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韩冰轻声道:“真羡慕你啊,能忘得这么彻底。我要是也能忘,就好了……”
“其实你如果真心想忘记过去的话,也是可以的呀。”我说:“投胎之前,不都是要喝孟婆汤的吗,你只要去投胎,就可以把这辈子的经历全都忘掉了。”
韩冰沉默,脸上的哀痛慢慢变成恨意。良久后,她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不,亲手报仇之前,我哪都不去。”
“好吧,那你继续说葛忠实为什么杀你,如果……”我及时地收住了话头,不想太早做出承诺。
虽然,我的同情心已经让我变得想要帮她了。
韩冰点点头,调整好情绪继续讲:“葛忠实给我的回信越来越少,我也是问过原因的。但他跟我撒谎,说自己一直在准备考学,非常忙,所以没时间一一回信,但我写给他的那些信他全都看了的。我就傻傻地相信了,后来还异想天开地问能不能跟他一起考。”
“其实那个时候他对我的态度就已经变了,不再像刚追我的时候那样,天天夸我有天赋,上赶着要教我画画……他在回信里说画画是需要长期训练的,像我这样接触美术只有几个月,而且从来都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考美院的希望非常渺茫。他劝我打消念头,可我当时想的却是,既然他说过我有天赋,那我只要把专业培训这一块补上,不就可以了么?”
“所以,我偷偷去学校里找他,打算跟他一起上课,一起学画。结果……我就见到了那个女孩儿,那个他爸爸领导的女儿。”韩冰顿了几秒,惨笑着问我:“你知道他当时是怎么跟那女孩介绍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