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饭就去大商场给山狗买打火机了,还加钱在打火机身上激光雕刻了山狗的名字,奉上一句“合家欢乐”。我买了酒和一堆卤肉,顺便包了一个红包给山狗的孩子。等到傍晚,我就先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要到他家里去吃饭。山狗骑着他送餐的摩托车来接我,拿过打火机的时候仍旧给我几个鄙视的白眼,又带一点开心。他从来没有变过,得了我的好处仍旧会杠我。这世上真正能够不变的关系并不多,我喜欢这样的关系。
他的家跟我的房子差不多,小孩子在玩玩具,拿着一个小车子叫了爸爸。他的妻子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一直看着他的儿子在玩那辆小车,厨房里蒜苗炒肉的香味。我承认这是我在浮沉无定的人生中梦寐以求的温馨,我一直活在这种温馨之外。
山狗把卤肉倒在两个盘子里,把一个盘子放进冰箱,对他妻子说:“明天微波炉里转一下就可以吃了。”
他妻子笑着跟我说:“让你见笑,他这人就这样。”
我也笑了:“我就喜欢他实诚,虽然傻傻的。”
山狗抓了一块塞嘴里:“是的啦,以前天天被你欺负。”
西红柿蛋汤,炒小青菜,麻婆豆腐,回锅肉,葱花蛋饼。很普通的家常小菜,桐城普通的饭铺快餐店十分钟就能给你端上来。我好像不怎么在家里吃到过。
山狗给我倒酒:“怎么样?你有没有和小韦姐在一起?”
我笑着喝酒:“我哪有那种福分!”
山狗瞪大眼睛:“咋啦?你不是把她拿下了吗?”
我跟他撞杯:“喝酒喝酒。”
他的妻子用西红柿蛋汤泡了一碗饭,把孩子抱过来吃饭,我摸摸孩子的脸,把红包塞给他。他的妻子正要拒绝,山狗点头说收下吧,桐哥不是外人。他妻子抱歉地笑着,跟孩子耳语,孩子就说:“谢谢叔叔。”
我笑了,如果这里是我的家,该多好。
山狗以前总说他要是有我一半聪明就好了,如果可以我愿意跟山狗交换人生。我问命运可以交换吗?命运说卢衔桐你是不是他妈的没睡醒啊?古人说忠厚才能传家,所以山狗有妻有子幸福安乐,我还在想去哪里骗一个老婆。
随即山狗解释:“给你发过请帖的,结果你阿姨来了,没给你说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在大人的世界里,小孩子的感情不重要的,邻里之间互相往来而已。
他说:“你结婚可得喊我,我去给你开开车,挡挡酒。”
我说:“一定。”
他还是好奇:“你和小韦姐到底什么情况?”
“算了,不说了。”我让他给我盛了一碗饭,泡上西红柿蛋汤,好甜,尽管我不爱吃泡饭,可那碗饭还是很甜——像是韦颖漪给的果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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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和韦颖漪家就隔着清湾河,之前总是见过几次的。第一次有交集是我在小河里摸鱼,她在洗菜。
那一年韦颖漪九岁,我七岁。她已经读二年级,我才幼儿园,她比我高出一个头来。
我抓到的十几条鱼装在一个划了开口的塑料瓶子里,我仍旧把我的小网兜卡在河岸边的石头边上,用一根竹棍赶鱼进网。我看了看韦颖漪,她也看看我。这一网抓到了,但是鱼个头太小从缝里溜了。
“抓到了多少?”韦颖漪居然跟我说话了。
我笑着说不多,然后把瓶子从腰上解下来拿给她看。草鱼,鲫鱼,泥鳅,还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小花鱼。她看鱼,我看着她,我觉得她太好看了。
“你能不能给我两条回去养着?”韦颖漪看看鱼又看看我。
我结巴了一下:“那……都给你吧!”
韦颖漪看了又看,像是一个罕见的宝贝,眼睛里发着光仿佛在发誓一定要照顾好它们。小孩子总是这样,不余遗力去建设内心的帝国。
韦颖漪给我拿了两个果冻,我心里特别想吃,却又不太好意思。她递给我,我拿着舍不得吃。
她以为我没吃过,就拿了一个做示范,说:“你看,从边角这里撕开就可以了,小心点别弄掉了,掉河里就冲跑了。”
韦颖漪给的果冻,是卢衔桐这一生吃的最香最甜的果冻。
我用十来条小鱼儿,换来了这一生都可以回味的幸福。那天我提着网兜,挥舞着小竹棍唱着幼儿园老师教的歌回家。
有了这样的交情,我们就算是熟络了。后来我抓了很多的鱼,都会把鲜活的挑出来给她,她家的水池里在往后的十来年一直都有鱼。她母亲不让她养猫养狗,那是为数不多陪伴她的活物。
韦颖漪会经常给我吃果冻,我甚至盼望这样的日子。不是说我买不起吃不起,只是那时候我和我爹的关系已经形同水火。他打我,我叛逆他,我还把东西扔在我新妈的面前。最过分的是有一次我爷爷吃过我新妈做的烤猪心肺,说好吃,我指着他骂他你这个老汉奸,我不跟你玩了。
在我们的心里,汉奸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词语,那时候我们的儿歌里就有一句“一刀斩汉奸,一枪打东洋。”
而在我在众叛亲离的时候,韦颖漪对我好,于是我的天平就这样倒向了她。我看见她就开心,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只要她开心,而且我发誓,绝对不做汉奸。
果冻和小鱼儿交换事件不久后,有一次体育课,老师带我们在操场上玩耍跳舞。韦颖漪下课了,过来上体育课,我们还在跳舞就被她们围观了,还对我们评头论足笑嘻嘻的。我看见韦颖漪,心里来劲了,跳得更卖力。只有极少数害羞的男同学对于在高年级的注视下跳《金孔雀》《小星星》《两只老虎》之类的歌曲觉得受不了。
回教室后老师就说:“有一些同学呢比较害羞,放不开,这个以后要改正的。还有极个别的同学,本来无精打采的,看见人就人来疯,以后不要这样让人笑话。”说到最后就看着我。
后来韦颖漪升三年级,我读一年级了。我和山狗把田埂上捆着的草捆推到河里,骑在上面玩漂流。我上岸的时候遇上了韦颖漪。
韦颖漪骂我:“你小心点啊!”
我平生第一次如此不要脸,主动伸手跟她要东西吃:“姐姐,我想吃果冻。”
韦颖漪笑了,带我和山狗去买果冻。三毛五分钱的水果果冻,比一毛钱两个的豪华多了。果冻里还有橘子肉、椰果,用一个小勺子挖着吃。
韦颖漪不怎么爱吃零食,把那年头最流行的红色小老鼠钱包打开,整理着里面的零花钱。我看了一眼,足有五块多。我和山狗家里不穷,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有两块。
在那个十块钱能买差不多四斤猪肉的年代,五块零花钱的价值远比现在的五百块钱能创造的快乐多了好几倍,它所能产生的虚荣感、安全感比现在五千块钱甚至五万块还要多得多。
我看韦颖漪不吃,就用勺子挑着果肉,喂给她。她摇摇头,我坚持。她笑着张嘴,分享一口我的快乐。山狗顾不得嘲笑我,低头吃他的那一份。
韦颖漪把玩着她的小老鼠钱包,若有所思问卢衔桐:“卢衔桐,你知道什么是鸡婆吗?会飞吗?有翅膀吗?有手吗?翅膀长在肩膀上还是胳肢窝下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