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嘴角勾起,像是一条毒蛇一样缠上了我的脖颈。
14
我就这样待在了冰泉。
每天盯着自己的尸体,我诧异于自己的脸还是那么好看。
又感叹于祁长鹤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懂得抓人软肋,知道我最怕一个人,所以接连数日没有来过。
15
不过我百无聊赖之际倒是出了个逗趣解闷的。
这天,我缩在笼子里思考鬼生。
突然间一个身穿贵妃宫装的女子直奔我的尸体而来,眼里显着怨毒。
那明晃晃的恨意我一个十年老鬼看了都抖了几抖,好像以前恨我恨得不行的那个什么镇北王家的郡主——夏凝。
所以,破案了。
这是祁长鹤的女人,还是夏氏族人。
我应不应该感谢一下他为我夏氏一族留了这唯一的血脉。
夏凝倒是一改往日胆小怯懦的作风,手里握着把匕首就要往我的脸上刺,
好刺激,看着自己被毁容。
说是迟那是快,我手中一缕鬼气冲出落到了夏凝的双眼上。
下一秒,我凑到她眼前,几行血泪流在脸上,“夏凝,你独活世上还要毁了我的尸体吗?”
“你好狠的心啊……”
这小娃子直接吓得匕首一扔,拔腿就跑。
“唉,没意思,这么不禁吓。”
我又瘫了回去,觉得更加没意思了。
16
满室寂静,一阵香气飘来。
嗯?
桂花酥。
我用力吸气,把食物的香气吸收进体内,以防一会儿祁长鹤的到来。
鬼是不能吃东西的,但是要想不靠吸收生人精气来维持灵体的话,只能“吃”食物。
这些天我早就观察到这里的膳食极为美味,反正祁长鹤也不会发现。
以前都是跟着老鬼去讨些别人不要的吃的,这些可真是好久没吃了。
这个渣男的作用可能就在这儿了。
吃饱喝足,我又瘫在笼子里,四仰八叉的没个公主样子。
呼——我呼出长长一口气。
我就是挺没出息的,都叫人家弄得家破人亡了,还因为一盘桂花酥就心软。
可是,
“公主,这么些天不见,你可有想臣?”
17
我觉得自己不太对劲,张口想要和他谈判,可下一秒就发现祁长鹤熟稔地,极为自然地在我的尸体上亲了一口。
亲了一口!
在我的尸体上!
在我的?!
“我知道你恨我,你也不至于一直留着我的尸体折磨吧。”
我见他神色微动,便接着道:“不如你把尸体给埋了?”
他如鹰般的眼神扫过来,我停了一瞬,“你想,我魂在这儿也跑不了是不是?”
“你让我的尸体入土为安,我在这儿你想怎么骂我,折磨我都行。”
“宫里巫师折磨鬼的法子你都用到我的身上,你说呢?”
我斟酌着用词,把自己的目的说得一清二楚,唯一没说的是人一旦入土,鬼魂便可自动被接入地府。
这也就是我死了十年还没有投胎的原因。
留在这儿,我不为报仇只为我的来生。
祁长鹤冷声开口,“夏安。”
他高大的身影慢慢逼近,我已经缩了两倍的鬼影在他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渺小。
“你都有女人了,还留着我干吗?”
下一秒,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突然变得锐利,“夏安,你以为我会利用那些巫师复活你——我仇人的女儿吗?”
他不等我动作恶狠狠地警告道:“别想打鬼主意,你就待在这里,不然这大夏的子民们可都会因你而死。”
一刹那间我的脑海里过了很多画面,最终定格在祁长鹤匆匆离去的背影上。
我叹了口气,凝聚力量冲出了笼子。
这人还和以前一样呆。
18
祁长鹤身上的血气浓得都快溢出来了,还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这儿恐吓我。
父皇当时扭曲狰狞的脸还在眼前,我不知道猜想是否成真。
但无论如何,人即死了,就是和这世间的一切都没了联系。
不论是物还是人。
19
十年过去宫里依旧没什么变化,我熟门熟路地跟着祁长鹤进了月宫。
月宫还是我不喜欢的样子,阴森森,凉飕飕的。
我顺着风进了殿内,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隐约还能听见几声尖叫。
祁长鹤似乎很是在意前面的东西,根本没有关注身后默默跟着的我。
经过一条暗长的地道,眼前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而不管过了多久,我都始终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
20
我的名字里带“安”字,封号也取了“平安”之意。
自出生起我便也随着寓意活得风生水起,肆意张扬。
上头的几个皇兄宠我,父皇惯着我,几个不得宠的嫔妃也巴结着我。
琴棋书画不说精通至少在行。
我本以为可以顺遂度过余生,唯一不顺遂的可能就是祁长鹤了。
此时此刻,祁长鹤泡在偌大的血池里,他一身玄色的龙袍在鲜红的池子里格外显眼。
我整个鬼身都在颤抖,心口处空掉的地方又开始变得剧痛逐渐蔓延至全身。
我听见了自己的牙齿在吱吱作响。
心中的猜想马上就要得到认证,我……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地响起,“这里的怨气太重了,您早晚会撑不住的!”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他是为了我才……
苍老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夏氏族人所剩不多,皇上要是想要成事必得抓紧啊。”
什么法子?
夏氏族人?我像是一个濒死的囚徒既期待又恐惧接下来的回答。
祁长鹤不会听到我的心声,他长臂一伸随手捞起池子边上的一个人——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的脸。
血池里无数惨白的脸东倒西歪着,但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的长兄——大夏太子,夏憩元。
祁长鹤拎着长兄的头,慢条斯理地说:
“古茗巫师,只要你能帮我把祁青柠复活,人多的是。”
……
我几乎是逃回了冰泉。
太狼狈了。
心口的疼痛早就麻木,周遭的一切都仿佛离我而去。
我冷着脸重新钻回了笼子。
我急促地喘着气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呼呼——”
没法再去思考刚刚发生的事情,我的脑海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带着皇兄逃出去。
逃出去,离他远远的。
22
我设法联系了老鬼,让他和我里应外合。
皇宫内的守备森严,带着两个人出去是难上加难。
可这里我是再熟不过了。
半夜子时,守卫会换一次班,中间有一刻钟的间隙。
而月宫殿内的暗道直通宫外。
天时,地利,只差人和。
23
这天傍晚我叫住了要走的祁长鹤。
自那天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我也鲜少开口。
接连数日我们二人都是安静的状态。
他明显有些惊讶,“又要如何?”
我自然是有幺蛾子。
“你能帮我把太傅家的公子请来吗?”
祁长鹤眯起眼睛,不耐烦地问,“怎么?想和那于白珏来人鬼情未了?”
我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和他生气,不值得,不值得压下了心口的愤怒。
“怎么会,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才是真爱吗?”
“毕竟我当年那么馋你……”
话留一分,他脸色倒是变了几变。
我看着他青黑的脸,只觉得好笑,装作这么一副在意的样子是给谁看。
24
祁长鹤最终还是答应了让我见于白珏。
自然,只是我见他。
于白珏现在是朝中重臣,祁长鹤招他入宫时把我放在了一旁。
我用玉笼上的流苏摆了“SOS”的造型。
于白珏早年间入宫的时候告诉我说这是求救的意思。
看到他眼中的惊诧时,我紧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事情成了。
25
事情很顺利,老鬼托小鬼把具体的信息传给了于白珏。
他虽天性多疑,但见到求救的信息他必定会帮上一帮。
26
是夜,
折腾许久,天竟然已经入秋。
我假意要与祁长鹤斗酒,趁他不注意凝聚鬼力直冲他的睡穴。
事不宜迟,我附身自己的尸体与守在月宫地道的于白珏会合。
多年好友未见,我自然是激动不已。
但情况紧急只能来得及道一声谢。
我接过长兄就往暗道深处走去。
下一秒,我的后脖颈却被人猛地一击,手中脱力,长兄已然滑落在地。
于白珏?
他在干什么?!
不,长兄。
……
我好像昏了很久,很久……很重的血腥味一直萦绕在我周围。
怎么也赶不走。
27
再睁眼我就又回到了冰泉内。
不过这回,我活了。
但计划失败,长兄也不知所踪。
老鬼告诉我于白珏因为私自入宫被革职在家,很久不能入宫。
28
复活我这件事感觉让祁长鹤很是高兴,他整日里带上了笑脸。
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整日推了公务陪我在冰泉里,喝茶,浅眠。
他照顾我,给我擦脚,擦头。
我们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很恩爱的样子。
我端起茶杯敬向天空,“你觉得我长兄过得好吗?”
祁长鹤明显愣了,“安安,你在说什么?”
“你的家人都去世了,我可是历经千辛万苦把你复活的。”
他的眼神变得慌乱起来,手上倒是狠狠地环住了我。
他难道还怕我跑吗?
可能是我的脸太白了吧。
“祁长鹤……你放过我吧。”我可能真的是太累了,声音都发颤了。
祁长鹤环住我的手臂变得更紧了,紧得我都无法呼吸。
“祁长鹤!”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无比伟大?你是不是觉得你杀我夏氏满门为复活你那早就不知道到哪儿投胎去了的妹妹很伟大?”
“我的长兄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你让他苟活那么多年不放过他。”
“我就是想要救他,我就他一个亲人了……”
祁长鹤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安安,你别哭啊。”
是吗?
我哭了。
我只觉得自己该死,罪该万死。
“你放过于白珏,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不能再有人因为我而死了。
即使于白珏骗了我……
那天暗道里,我留着最后一丝意识感觉到了背后的异样。
那是噬魂术。
用至亲之人的血绘制符咒,可将其三魂六魄噬于体内。
祁长鹤怎么敢又当又立,我又怎么敢背着亲人的血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我怎么敢!
他怎么敢啊!
29
我感觉到祁长鹤的沉默不语,顿时提起了气。
“于白珏呢?你把他杀了是不是?!”
我气急了,祁长鹤这个人一向是利用人不留底线,他敢把于白珏推出来挡我的怒火,事发之后就肯定不会再留着于白珏的命。
祁长鹤倒像是怎么了一样,双眼通红地看着我。
半晌,
“安安,你的册封大典马上就要到了,好好休息。”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推门而出,什么解释都没有。
我知道,他根本也解释不了什么。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再开口就变得很难。
30
宫里宫外流言骤起。
前朝的小公主包藏祸心,魅惑君上,罪该当斩。
说来也巧,我这逛个园子的功夫就听见了不下十回这样的说法。
思索片刻,我冲向了夏凝所在的添香宫——贵妃居所,华贵无比。
夏凝见到我就跟猫见了老鼠一样,小脸白得都快赶上刷宫墙的漆了。
“皇……皇姐!”
“你不是死了吗?!”
啧,哪壶不开提哪壶。
刚放松的心情立马没了,我操纵着自己找了十年的躯体,抬起胳膊拽住了夏凝那还没来得及打理的秀发,迫使着她看向我,
“认贼作夫,耍得一把好手段,嗯?”
这小娃子既然活下来了还跑来这糟心的地界干什么。
然而她的话彻底打破了我下一步的计划。
……
走出添香宫的时候,天已是大暗。
我循着廊间的油灯往月宫走。
要不说人生处处是惊喜呢,谁能想到我有一天也会成为被困在月宫里的一抹魂。
祁长鹤似乎是在我嘴角扬起讽刺时走过来的,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好久。
最终收回了视线。
31
祁长鹤发现我最近总是嗜睡得厉害,他绑来了几个老太医轮番给我诊治。
都说是多休息,少走动,不日便能安好。
我无奈地笑了。
我再怎么混蛋糊涂,自己的身体还是能看得清的。
“你又何必执着于此?让我以死谢罪岂不美哉。”
似乎是什么刺激了他,祁长鹤突然站起身朝我走过来。
“你休想死。什么时候我玩腻了你才能滚!”
他手劲太大,把我下巴捏得生疼。
我想。
32
躺平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我还没来得及感受自己的身体就被收拾收拾推上了册封大典。
33
我站在长长的台阶下,看着祁长鹤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像极了我十五岁时做过的梦。
光影慢慢变得暗淡,周遭的嘈杂声响起。
祁长鹤不可置信的样子笑坏了我,他这个样子可真解恨。
心口的疼似乎也得到了缓解。
指使着夏凝那破小娃子在我这儿胡诌一通,我就什么都会相信吗……
就算是真爱,我也是受不起。
我接受不了背负着全族的爱,我也没有办法面对着整日满腹心事的爱人。
这样太累了。
祁长鹤不会死,我也不会活。
他体内的怨鬼之力会让他一直饱受痛苦,也会让我把仇恨刻在灵魂里。
我飘在半空,看着祁长鹤发疯似的抱住我的尸体。
他看不见我了。
34
“唉,小安,你别一直愁眉苦脸了。”
老鬼晃了晃他发黑发长的指甲,老神在在地劝我,“不就是不能投胎了嘛,像我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
“我们一起永生啊~”
这老鬼,没个正形。
我靠着棺材正正了鬼身,打算好好教育一番这个老不知羞的家伙,就听一阵破空声响起。
“咻——”
弑魂针刺入腹部,我和老鬼一前一后被钉在了棺材里。
“咔擦——”棺材掀开的同时,一张白净的脸出现在我放大的瞳孔里。
35
我被囚禁了,又被囚禁了。
虽然我这个鬼确实不可能再有投胎的可能,但是天天这么被关着谁也受不了。
还是被“复活”了的于白珏。
天知道我看到他的时候脚背都绷紧了,这人是怎么逃出来的?
还变得威风凛凛了?
我按下心中困惑,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
却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他没有影子!但是他有呼吸!?
“安安,你吸点吃的,饿坏了吧。”
我脚尖都绷直了,警惕地看着他,“于少爷,怎么能看见我了?”
于少爷是我对他的独称。
于白珏笑了笑,没回答只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图形。
哦,是他。
我自然是放心了,从皇宫出来我就连日奔波早就虚得不行了。
“吸”饱后,我示意他把目的说出来。
于白珏坐在关我的笼子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和我说了清楚。
……
事情并不复杂,他背后的人也只是让我在一场攻城战中露个面即可。
而攻的城是祁长鹤的安武朝。
我不想再和他扯上任何关系,但于白珏背后的人明显胜券在握。
我只能先答应下来,静观其变。
36
许是我的顺从让他们放松了警惕,我被允许时不时地拎出去看看。
经过几日的观察,我慢慢察觉到我所在的是一片荒野。
方圆百里了无人烟。
而且,还有好多其他的鬼。
不过他们都有些奇怪,眼神呆滞,行动诡异。
37
战争一触即发,于白珏告诉我祁长鹤即位以来借着给其胞妹祈福的名义祭祀了很多人。
男女老少,夏氏族人居多。
又因为他残暴不仁,天下人早就有反叛之心。
我被于白珏关在笼子里看着起义军最前方的那个高大的身影。
于白珏说那是带头反抗祁长鹤的人。
在更远的地方,我看见了祁长鹤。
他变得更加憔悴了,我撇开眼,不想看他。
心中暗下决心……
两方开战!
38
起义军明显更胜一筹,祁长鹤领着万千禁军抵抗之际。
于白珏放声喊了一句,“喂!你再不停手她可就死了。”
毫无逻辑的一句话,祁长鹤挥刀的动作却是猛地一顿,他犀利的眼神穿过虚空向我扫来。
于白珏很是满意。
他把我往上空推了几下,就看到所有人的动作一停。
果然如我所料,起义军一行全部都是阴兵,而我身后的于白珏才是真正的策划者。
多么可笑啊。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几动,却根本没有声音,“我不恨你了,也不欠你了……”
我觉得自己有些难过,因为这样魂飞魄散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投胎的路。
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变成风和已经成为傀儡的长兄贴面而过。
于白珏在谋划什么,在我看到我长兄的那一刹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想要皇位,
便杀了我皇兄,让我在这场攻心之战中起个刺激作用。
现在想起来,古茗这个巫师还是他引进入宫的。
呵呵。
好累啊。
一切既然由夏氏一族引起,那就让我结束这一切吧。
我十年冤魂不散,积累的鬼气足够让阴兵回归神智。
应该能护住百姓吧。
番1
安武朝十一年冬。
皇上禅位于丞相于白珏,欲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传闻他身边之人便是那早就逝去的安平公主。
又有人称那不过是一具被锁在冰晶柜里的美人罢了。
南江边上,祁长鹤身形高大,面容依旧,他用力拽住往河里飘的冰晶柜。
双眼发红,青筋暴起,还是阻止不了飘落的趋势。
他用力一跳,平躺在了冰晶柜里。
雪,开始下得急了。
祁长鹤抚上美人的脸,轻笑说,“我带你来看雪了,安安。”
你能睁眼看看我吗?
你醒来的那一个多月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我把你杀了又把你囚禁,好变态对不对?
可是要不是有人捣乱,你一直就应该在我身边。
现在,我不想再骗自己了。
你只要好好的,我就原谅你离我而去的事实。
你回来好不好?
回来好不好?
无声的眼泪流落,也无法消解不知多少人的心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