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这块一时兴起在古董摊上买来的斑驳玉锁,沉沉睡去。
猛然间,头上剧痛袭来,似有万千画面轰然涌入我的脑海中,又瞬间炸裂开来,像闪电在神经末梢疾驰。我想用手揉揉太阳穴,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弹不了。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又感觉灵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生生扯离身体。
我,穿越了?!
我努力梳理着脑中的信息,没错,我不但穿越了,而且穿越时经历了死亡瞬间,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游魂!
原来灵魂和身体撕扯分离的感觉,就是死亡。
可我是谁呢?晃悠着悬空的两只脚,我思索良久。
我是唐音,大概因为偶然获得的这块玉锁而穿越。
那现在呢?我抬眼看着这一方世界,熟悉又陌生。
我这个游魂应该是叫许朝隐。
明月当窗,夜色如画,微风轻拂,竹影摇曳。本应是美好静谧的深秋之夜。
房中悲痛的哭泣声和沉重的叹息声,因我飘然而至,由远而近,逐渐清晰。
我清楚地看见一对不惑之年的夫妇,和一个清丽秀美的女子,坐在雕花木床前,而我,安静地躺在床上,毫无波澜。
那是我至亲的父母家人,他们在为我而哭泣,哭那个未及绽放便已凋零的我。
我想去轻轻安抚他们,抱着他们,诉说我还未曾离去。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一缕游魂。
我坐在门边,心中说不出的绝望,一回头,却和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对视。
“墨球儿,你在看我?你能看见我?!”我瞪大眼睛盯着它,错愕不已。
墨球儿撇了撇我,一脸不屑地伸了个懒腰。
这是我和卫尧多年前救回的黑猫。
卫尧,想起那个笑容比阳光更灿烂的少年,我无奈又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心中纵有再多的故事和想法,怕也是要落幕了。
院中的景致极好,假山奇石,曲水流觞,造型精巧,薜荔藤萝,杜若蘅芜,点缀得宜,几进几出的院落,诉说着富足殷实。
这是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家,靠着父亲辛勤商海沉浮经营起来的家。
此刻我却没有了春花秋月的心情,因为家中忙忙碌碌,在为我铺设灵堂!
黑字白花,悲戚又肃穆。
我站在自己的灵堂前,恭恭敬敬给自己作了个揖,敬我逝去的生命,这种感觉微妙又复杂。
我凝视着躺在棺材里的自己,不过才十六岁的光景,怎么就死了呢?
脑中闪过一个念想,对啊,我是怎么死的呢??
我苦苦思索着脑中的信息,发现关于我的死亡毫无信息。不弄清楚死因,会死不瞑目的吧。
我一边脑海中思绪百转千回,病亡?意外身亡?被人杀害?一边看着周遭的亲人们,想要从他们的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此时,面容沉重的父亲搂着掩面哭泣不止的娘亲,眼中满是苦涩,自小他们待我极好,娘亲更是把我带在身边,亲自照料起居,即便姐姐因爹娘的宠爱而忿忿地使小性子,他们也是多有维护,从不打骂我。
我看向站在一旁的姐姐许朝颜,她盯着棺材愣愣出神,略带病态的潮红攀爬在她苍白如玉的脸上,美目流盼,似是忧伤,似是惋惜,似是庆幸,清丽的面庞忽明忽暗,难以辨识。
正当我打算思索点什么的时候,撇头看见卫尧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身形颀长,五官融在疏浅的光线中,有一种不真实的俊逸,唯有双眸灿若星辰,他走进来时嘴唇微抿,一脸悲戚。
昨天他是来找我外出游玩的,今天他是来吊唁我的,生死只在转瞬间。
他缓缓点香,行礼,起身,似有千言万语。
礼毕,他向父亲恭敬作揖,下颚紧绷,极力克制着情绪:“许叔节哀,初闻噩耗,我也懵了,昨日我还与小隐一道去了买了她爱吃的糕点,怎么会……”
父亲神色泫然道:“是啊,我和她娘到此时都不愿相信朝隐走了。她自小便有心疾,昨日郎中说,病发的突然……”说着,伸手掩面。
卫尧喃喃自语:“是啊,她以前经常心口痛,经常……”
“何时下葬?”他似是想起什么,转而又问道。
父亲放下打湿的袖口,依旧凝重地说道“按规矩停灵七日。”
七日,是我即便作为游魂也仅剩七日时间吗?七日后呢?
我是病死的吗?
太多的问题毫无头绪,关于死亡我的记忆一片空白。
我凝视着自己的灵堂,看着满室的亲人为我哭丧,痛彻心扉。
墨球儿似是感受到了这一室悲伤,看了看我,又跳到卫尧身边,轻轻地蹭着他。
是夜,我再度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走进一方世界。那里万物明媚,小径两边的树木葱郁茂盛,花藤从灌木丛中伸展开来,长长短短地挂在树上。
卫尧站在树下,笑脸盈盈望着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还是我,能跑能跳,会说会笑。
于是我欢快地奔向卫尧。
这是,他的梦境。
“喂,小摇鼓,你在等我吗?”我歪头看着他,语气轻快,仿若我们儿时初见。
卫尧大我两岁,初见他时,他内向而木讷,被一群小皮孩讥笑着推进及膝的溪水中,为首的小孩虎背熊腰,脸带嘲讽,不知在与他说些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与他熟稔后我才知道,因为他爹是仵作,他自小便不被待见,常受人欺负,街坊邻居们觉得他家与死人打交道,不干净,不吉利。
那时我才六岁,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折了一段树枝就冲向那群小皮孩,逼得他们后退好几步。
我逮住那个离得最近的敦实男孩,伸手就打,却哪里是那高我一个头的男孩的对手呢,那男孩用一只手轻易挡住我软绵绵的巴掌,另一只手作势就要向我打来。
我气急之下,一把抓住挡在我前面的手臂,嗷呜一口就咬了上去。
男孩吃痛将我一屁股推在溪边,我丢下树枝冲向小溪,拉上站在溪水里目瞪口呆的他就往对岸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微风拂面,蝉鸣声声。
我停下脚步松开手望着他,他只顾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湿漉漉的衣角。
“喂,我救了你,你还没谢我呢。”
“喂,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呀?”
“喂,你说话呀,你叫什么呀,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喂’吧?”
我一连串的问题问的他涨红着脸,憋了半天,呆呆地说了句:“我,我叫卫尧。”
“噗~”我被他的囧样逗乐了,“哪个尧呀?”
也不等他回答,我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哎呀,你看刚才在小溪里,你的大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要不,我就叫你小摇鼓吧。”
六岁的半大女孩总爱粉粉嫩嫩,那年,我穿着粉色的烟罗裙,扎着小小的发髻,叉着腰站在他的面前。
“我叫许朝隐,你叫我小隐吧,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啦。”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他也不说话,只是木讷的点点头,然后望着我露出浅浅的笑意。
半晌,他红着脸开口道:“谢,谢谢你。”
我抬头看见周围郁郁葱葱,阳光穿过层层树叶,投下光怪陆离的光影。
他的神色半是惊喜,半是忧伤,语气哽咽地对我说道:“是呀,我在等你,小隐,我是只能在梦中才能再见到你了吗?”
“梦里不好吗?你看,我有手有脚,还能跟你说话,不像在家时候,只能是个游魂,飘飘荡荡。”我伸出双手,在他面前炫耀的挥舞。
他一愣,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随即和儿时一样,涨红着脸嗫嚅道:“可是,可是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还有很多事想和你一起做。”
“你说嘛,现在说不是也一样。”我好久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木讷的不会说话的小摇鼓了,我微笑地看着他:“怎么又开始支支吾吾了呢?你可是要考科举的未来栋梁啊,卫大人。”
他深吸一口,正色说道:“我想娶你!”说完,将一枚斑驳的玉锁放到我的手上。
我看着玉锁愣愣出神,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照在玉锁上,星星点点,甚是炫目。这不是正是我穿越之前在古董摊上买的那枚玉锁吗?难道真是命中注定?
他见我没有反应,再次沉声正色说道:“我想娶你,这是信物。”
有那么一瞬,心脏好似漏跳了几拍。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从小他什么样子我都觉得很可爱:“哈哈哈……”笑着笑着,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可是,我死了呀。”
我低下头,声音清润却酸涩,像夏天第一口的梅子汤:“待我找到自己的死因,便要离开了。”
也许七日以后,连梦里都见不到我了。这是我未忍心说出口的后半句。
他轻轻抚去我眉边心形胎记上滑落的泪:“没关系,我帮你。然后,我会找到你。”
虽然我不知他如何帮我,又如何找到我。
我没有询问,他坚定的语气和面容,仿佛将一切哀伤隔绝,又好似将我们置身于红尘之外,前世今生,如影随形。
翌日,秋意渐浓,枝叶枯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枝枯叶的气息。
卫尧再度前来吊唁。
因着他爹是个仵作的缘故,自小耳濡目染,多少对验尸有些了解,按照我父亲所述的心疾病亡,他便想从我的尸身查起。
今日娘亲忧伤过度,卧病在床,姐姐在旁陪侍,只有父亲在灵堂。卫尧自小与我相熟,两家多有往来,他多次前来吊唁,也未被质疑。
“许叔,我想多来看看小隐。”他声音轻缓,仿佛不愿惊扰了棺材里躺着的我。
父亲并未开口,只是点点头,依旧默默地坐在一旁,一捧一捧地往火盆里烧着纸钱。
我在站一旁看着卫尧,想着不知他是否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墨球儿蹲在我身边慵懒假寐。
再次凝视我的尸身,他眼神黯淡无光,愣愣开口道:“您说她是心疾而亡?”
父亲怔了怔,低下头,看不清表情,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是的。”
我听到卫尧轻声低语呢喃,像是对着看不见的我在说:“若真是心疾,你该表情痛苦扭曲才是,你看,你这么安详,仿若睡去。”
他眼中含泪,嘴角却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语气宠溺:“懒虫,该起床了,我们说好今天要去买新出炉的桂花糕来着,去晚了该吃不着了。”
说话间,手轻轻抚上我苍白的面庞,抚过那淡淡的心形胎记,为我拢好耳边的青丝。
他的手忽然停在我耳边,眉头紧锁,身体紧绷,似是发现了些什么,僵在那里,愣愣出神。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竟然在耳边的棺枕上看到了点点殷红血迹,如盛开的花朵,鲜艳,醒目。
“喵呜~”墨球儿毫无征兆的叫了起来,跑向门外。叫声拉回了卫尧的思绪,他忙缩回了手,瞥见父亲依旧低头不语,并未察觉有何异样。
他忙起身告辞。
我百思不解,看色泽,血应是刚染上不久,那会是谁的血呢?为何又会出现在我尸身旁呢?
当晚,我再次入梦。
卫尧依旧在榕树下等我,见我前来,勾起嘴角的笑意望着我说道:“你还是蹦蹦跳跳的可爱些,睡着了躺在那一动不动,真是丑得很。”
我撇了撇嘴,很认真的望着他道:“我也不想。”
相识十余载,他早已褪去了稚气,刚毅的脸庞丰神俊朗,我笑着想象他高中科举、春风得意的样子。
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行且知。
可惜我看不到了。
“想什么呐?”他拉过我,在他身边坐下,我们并肩坐着,看绚烂的阳光,安宁祥和。
“也许,我是说也许,”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猜你也许并非死于心疾。”
我默默回想着,似乎确实有很久没有犯过心疾了。儿时犯病,心口绞痛得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咬噬,母亲总是抱着我,喂我吃下药,让我在她的怀中沉沉睡去。
“我见过你犯病的样子,疼的吱哇乱叫,面容扭曲。”他接着说道,目光悠然。
刚认识卫尧那会,我还小,经常犯心疾,因此总是随身携带娘亲为我准备的药。
我想大抵也是同姐姐一样,自小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那次我和卫尧在大榕树的树洞里看蚂蚁,看着看着我就这么倒了下去,手捂住心口,身体不住地颤抖,他吓了一跳,紧张地问道:“小隐小隐,你怎么了?”
“呜呜……心口……心口疼。”我疼得想要满地打滚,断断续续对他呜咽道:“药……药在袋子里……”
他颤颤巍巍地拿出药喂我吃下,半晌,我慢慢安静下来,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后来他对我,那次他看见我面色苍白,四肢绵软无力,就像冬日的雪花,好似轻轻一碰就会四散融化。
可能是从那次起,他便觉得自己要肩负起保护我的责任,像个男子汉一样。
年岁渐长,心疾逐渐好转,我似乎慢慢淡忘了那种钻心蚀骨的痛。
如此沉重的话题,我却不适时宜的与他笑闹起来,一拳头抡过去,佯怒道:“谁吱哇乱叫了!”
他也不反驳,轻轻抓住我的手,嘴角边的弧线依旧好看地说道:“今天去看你时,就像睡着了一样。”
“听到了,当时我就在你身边。”我低下头,突然有些窒息般的难受,大概是因为头一回深切感受到了这种生离死别。
我望着他,缓缓说着:“我看到了枕边的血迹,很新,像是刚染上的。”
“不仅如此,你的耳后,有一处黄豆粒大小的伤口,还未愈合。”他的语气中充满疑虑和担忧:“最近你可有受过伤?”
“不曾。娘亲对我很是上心,自小受伤生病都是她亲自上药喂药的,近来不曾有让她费过心。”我笃定地望着他:“前日你与我去糕点铺时,可曾看见我有伤口?”
他摇摇头,满腹狐疑道:“那你耳后的伤口,从何而来?”
猝不及防地,脑中念想一闪而逝,我紧张地扯起他的胳膊,惊愕道:“该不会是,中毒?”
他也似乎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不会是,你姐姐吧?”
万千思绪飘向远方。
我的朝颜姐姐呀,她像极了娘亲,精致的面容,艳若桃李,却也不仅是个好看的花瓶,心思聪慧且缜密,从小给我下的套、使的绊,数不胜数。
而她本也该是个蕙质兰心、无忧无虑的女子,只是这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多病,让她的性情平白增添了些许阴郁乖戾,看着父母对我的偏疼溺爱,我想她的心里,该是记恨我的。
即便她让我不得不与她斗智斗勇,我也依旧健康快乐的长大。我想她那些小计俩,也许是寂寥深闺中,为数不多的消遣与念想吧。
而每当我看到她咳到沙哑无力,气若游丝,我想我对她,确实恨不起来。
下套使绊仅仅都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若说她要害我性命,我是从未曾想过的。
那年我五岁,朝颜七岁。
父亲外出经商,娘亲采买未归。
她哄我说看见院中树上的鸟窝里有糖,拿了梯子拽着我上树找糖。
我屁颠屁颠的爬上树,动如脱兔,她却站在树下说身体不适,带着她的贴身丫鬟拿着梯子转身就走。
不知家中下人是否被她授意,没有人来管我,我就这样瑟瑟发抖得被她晾在树上好几个时辰。
爬上枝头望远方,风景如画竟皆藏。
记得当时,恐慌之余,竟还偷偷看了好久的风景。
下来后,我拿着从娘亲房间偷来的糖递到她面前,笑嘻嘻地望着她:“姐姐,吃糖。”
她斜眼瞅着我,不屑一顾地对我嘟囔道:“你是不是脑子不好?”
我望着她傻傻地笑:“吃了糖,病就好了。”
身后是娘亲悠悠的叹息。
后来,我认识了卫尧,傻小子虽然内向了些,却总爱在我周围转悠。而那时的朝颜,开始见不得风了,因为她的咳喘愈发地重了。
看着我和卫尧在阳光下嬉笑打闹,她只能站在窗边,眼神阴郁又艳羡。
所以那一次,她把我们骗进了山里。
她拿着自己参照书本绘制的地图,告诉我们说山里有宝。不知怎的,我总是能轻易相信她说的话。
小小的孩童心里总有一个大大的江湖梦。
于是我和卫尧,带着从卫老爹那偷来的精铁匕首,斗志昂扬,进山寻宝。
深山幽谷,层峦叠嶂,如同一幅波澜壮阔的水墨画,亦如同我们心中豪情万丈的梦想。
梦想与现实总有出入,毫无意外地,我们在山中迷了路。
虽然没有寻到宝,但是我们遇到了墨球儿。
遇到它时,它被一只体型庞大的野狸子逼到退无可退,小小的黑色身体蜷曲着,背部高高耸起,浑身的毛立得根根分明,活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刺猬。
野狸目露凶光盯着那一小团,四肢后倾呈攻击姿态,好像随时都会扑向猎物。
“我们救救它吧,它还那么小。”我急切地望着卫尧,他自是点头应允。
我像救他那次一样,鼓起勇气,抽出匕首,朝着那大野狸扔了过去,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大侠。
菜鸟大侠并没有刺中野狸,却是把它吓跑了,看着它跑远,我心中才升起一阵后怕。
猫儿倒是没有跑,我走到它面前,它依旧张牙舞爪,一副防备架势,几番试探安抚,才将它抱在怀中。
就这样,两人一猫,坐在路边大石上,面面相觑,直到月上中天。
后来,听说天色渐黑,娘亲见我还未归家,心急如焚,正赶上卫老爹前来寻卫尧,姐姐便拿出地图交待了实情。大人们顾不得责备,带着地图浩浩荡荡上山寻人。
事后姐姐自然被父亲狠狠责备了一番,见她脸色憋得通红,差点背过气去,我望着怀中的墨球儿,突然觉得好像我也没吃什么亏。
这大概是后果最严重的一次了,从这以后,姐姐有所收敛。因为过了些时候,父亲请来教书先生,教我们读书习字。
在这方面,姐姐强过我太多了,她仿佛找到了寄托,便不再常常与我为难。
我在院中蹦蹦跳跳捉蝴蝶之时,她却已然在百无聊赖的闺房中识文断字了。
我在手足无措地摆弄七弦十三徽不得要领之时,她却已然宫商角徵羽地熟练弹奏《秋风辞》了。
我在拿起针线便戳着自己、绣个鸳鸯像蛤蟆之时,她却已然能绣出完整的芙蓉并蒂了。
先生在课上讲得娓娓动听,她学得孜孜不倦,我睡得津津有味。
从诗词歌赋到音律女红,她样样强过我,这似乎又成为了她活着的目标。
我总是觉得,那样的她才担得起蕙质兰心的闺中美名,而我,活脱脱像一个山野间的疯丫头。
往事在脑海中不断翻涌,似是冲上云霄,又跌入深沉的大海。
这是我们共同的童年,这两日我在家中辗转游荡,一点一点地回忆着,如数家珍。
尽管她自小对我的态度便是这样,带着任性的偏见和自卑的不满,但她仍是陪伴我长大的姐姐,她从未想过害我性命不是吗!
我看着她每日与往常一样,看书、写字、习琴、作画,唯一不一样的是,每日会去灵堂陪我一会,只是坐着,烧些纸钱,而后愣愣出神,像被浓雾笼罩了心神,表情凝重而复杂。
今天已是第四日。
我坐在廊下,看着猫儿在阳光下小憩,悠然自得,让人心生羡慕。
“墨球儿,你说,七日后我会如何?”
“姐姐她不会害我的,对吧?”
我对着猫儿说着,又像是对着自己说着,从心底不愿意相信她下毒害我,她那么爱美,中了毒又那么丑,她定是不愿意看到我丑陋的面孔,污了她的眼。
对呀!我好似想到了什么,飞快地飘向灵堂,身后只留下一串慵懒的“喵~”
我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尸身,除了面容惨白没有丝毫血色以外,并没有任何中毒症状,既没有皮肤青黑,也没有唇齿乌紫。
不是她,不是她!
我欢欣雀跃,却又愁云惨淡。
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第三次进入卫尧的梦境。
盛夏已过,秋风满目。夜空中繁星闪烁,寂静而深邃。
他还记得,我们曾相约一起看星星。
他朝我招招手,笑着说:“小隐,过来这边坐。”
我欢快地跳到他身边,坐在草地上,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良久,我打破宁静道:“小摇鼓,我应该不是中毒。”
“尸身没有中毒迹象。”我顿了顿:“我相信姐姐,她不至于害我性命,从小到大,你是知道的。”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眼底闪过一丝柔情,没有接我的话,思绪飘向了远方。
“小隐,你要干嘛去?”小小的卫尧稚嫩的声音急切地对我说道。
此时,我正一手抓着树枝丫做的弹弓,一手紧紧拽着他,撒丫子往树林里跑去。
“我要,”我停下脚步,现宝似的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弹弓,一脸骄傲地说:“打麻雀去呀,你看,这是我自己做的弹弓。”
他低头小声嘟囔着:“别又迷路了。”
我瞪了他一眼道:“放心好啦,不会的,咱们不进山,我知道前面林子里有好多鸟窝”,我顿了顿,狡黠地笑道:“咱们抓几只麻雀来烤着吃,可香了。”
他的眼神清晰可见地亮了起来。
大树参天,让人感受到浓郁的生命力。鸟儿叽叽喳喳在林间欢腾歌唱,清脆悦耳。
林子里,我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套上弹弓,对准栖息在树上的麻雀啪叽就是一下,雀儿灵巧地扑棱着翅膀飞走,惊起四周一片树影婆娑。
我不甘心,一连打出好几个小石子,连麻雀的毛儿都没能打中,不免有些懊恼。
卫尧站在一边捧着肚子笑话我:“哈哈哈,烤麻雀飞走啦。”
我眼睛瞪的滚圆,气冲冲地把弹弓递给他道:“你来你来,让我看看你能打几只,我们的烤麻雀可就指着你呢。”
他没有接我的弹弓,笑意盈满眼眸:“哎不敢不敢,这样不行,你等我一下哦。”
说着,他朝来路飞奔回去。
过了好一会,我看他气喘吁吁的跑回来,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手里捧着一个竹编的篦子,里面放了一捆麻绳和一个小布袋。
“嗯?你好像变得有点聪明了呀。”我似乎知道他要做些什么,满脸堆笑地对他说道。
他一脸的狡黠:“看着吧,保管你今天能吃上烤麻雀。”
说着,他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将麻绳捆在上面,用树枝撑住篦子,再将布袋里的谷子倒在篦子下面,动作干脆利索。
做完这些,他拉着我躲到树后,手上拿着那根麻绳的另一端。
不一会,便落下了几只前来觅食的雀儿,他轻轻一拉麻绳,抓了个盆满钵满。
哼着小曲儿,我们一路小跑回家,偷偷溜进柴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石块,围成三面,中间放了柴火,支起架子点起火,麻雀在一旁的袋子里上蹿下跳地挣扎着。
我忽然想起那欢快悠扬的鸟叫声,有些于心不忍。
坐在火堆边,我支着胳膊撑着脑袋想了想,歪着头对身边的卫尧说:“哎,要不,把它们放了吧?”
他的嘴角始终上扬,挂着淡淡的笑意道:“烤麻雀不吃了吗?”
“不吃了不吃了。”我摇头晃脑说道。
他看我态度坚定,拿着袋子打开门,将鸟儿全部放归天空,转身回来坐下。
“吃了就听不到鸟叫了。”
“那弹弓不是白做了吗?”
“我们可以拿弹弓打坏人,行侠仗义。”
“对,当大侠。”
“那我可以拿弹弓打星星不?”
“星星从天上掉下来了,只剩月亮多孤单呀。”
“也是,星星还是挂在天上好看,一眨一眨的。”
不知是梦境太过美丽,还是他的笑容太过安心,我们竟然依偎着睡去……
于是呀,烤麻雀差点变成了烤小孩,柴房亦险遭焚毁厄运。
娘亲说,墨球儿在柴房门口叫的起劲,她前来查看,这才趁火还没有烧到柴堆,将我们及时救出。
回去后,卫尧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顿。
隔日我去探望他,看见他趴在床上哀嚎,大腿上青肿一片,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见我来,红着脸慌乱地拉了拉被子,扯着伤口嘶嘶地呼疼,又见我强忍着笑意、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的模样,连忙安慰我道:“哎小隐别哭,不疼。”
“我姐总说我脑子不好,想来你也是个脑子不好的,怎么会不疼!”我轻轻拍了拍他。
“真的不疼,真的,也就那么一点……”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噗嗤一下终于笑了起来。
他见我笑了,也勾起嘴角的弧度:“要不,我们下次一起去看星星吧?”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弯月如钩,月辉皎皎,繁星如许,星光熠熠。
他依旧望着我微笑道:“说好要一起看星星的,也做到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缓缓开口,正色道:“这两日,我也去寻访城里的医馆,想要找到你故去当日为你诊治的郎中。”
见他说起这个话题,我竟有些万念俱灰的感觉。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城内不过六七家医馆,我全都探问了一遍,没有哪家在那天去过你家。”
这两天在家中一点一滴地回忆着过往,见父亲母亲悲伤凄切,甚至姐姐也都郁郁寡欢,我开始觉得应该相信自己是病逝的。
“小摇鼓,算了吧,我打断他的话,哀戚地说:“我可以相信我是病亡的,毕竟,时间不多了。”
离别的苦涩近在咫尺,不是山长水远的生离,而是天人永隔的死别。
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短,是因为死者须臾间之间,独下黄泉;长,是因为生者上穷碧落,后会无期。
闻言,他紧紧地抱住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像是怕一松手我便会消散一般:“别怕小隐,死亡也许并非是生命的终点,而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
一时无言,我并非恐惧,也许与我而言,死亡是回去的路,只是那个世界没有他。
良久,他轻轻松开温暖有力的手臂,温柔的唇轻轻点在我的额头,像山间的清泉般沁入心田,声音低沉而有力:“相信我,我会找到你。”
我凝视着他,他的眼眸仿佛镌刻进世间无数的风景,竟比这漫天繁星还要璀璨夺目。
许是卫尧记着我说时日不多的话,想着多来看看我,隔日,他再度来到灵堂。
灵堂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只牛头,放在祭桌中间,有些惹眼。
卫尧进来时,娘亲刚为我放上几盘我爱吃的糕团点心,口中不知在念叨着些什么。
他对娘亲作揖行礼,却着实将她吓了一跳,见是卫尧,心绪慢慢平复,带着轻微的哭腔,说道:“卫尧来了,你多陪陪朝隐,再过两日,就要下葬了。”
他低头允诺,沉默不语。
我很想像以前一样上前和他打招呼,说说笑笑,低头看了看离地一尺高的脚,有些无奈。
墨球儿本就与他亲近,此时早已跃至他的脚边,乖巧地蹭着他,他蹲下身亲昵地抚摸着它,我竟有些羡慕起猫儿来。
他起身来到棺材前,凝视着躺在里面的我,思念溢在脸上。
陡然间,他表情一僵,微微张了张嘴,竟是愣在那里。
他是发现了什么吗?我再度顺着他的目光找寻过去。
竟像是被无形的韧丝缚住了无形的我,无法动弹,思绪陷入一片混乱。
我好像少了些什么?是啊,我眉边的心形胎记呢?
怎么人死了,胎记还会消失不见的吗?
娘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正欲开口,却听到门口传来姐姐的声音:“娘亲”。
娘亲回过头去,卫尧一个激灵,连忙收敛了心神。
“卫尧是来看朝隐的吗?”姐姐的声音有些清冷,虽是对着卫尧说话,眼神却看向了娘亲,脸上的表情有些许慌乱,一闪即逝。
卫尧起身告辞,并未答话,行至她身边时,瞥了她一眼,目光警惕,眼神中带着敌意。
“娘亲,我想去灵谷寺超度朝隐,我与她相处这么些年,终是觉得我欠了她许多,望她能走的安心些。”
走到门口的卫尧听到这句话,身形一顿,终是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我听到她这句话,却又是一怔。
姐姐她有多少年不曾出过家门了?上次出门约摸是三五年前了吧,这两年她的咳喘愈发严重,说话常常气若游丝,便愈发见不得风,什么时候……?
她进来许久,我也不曾听到她咳嗽,说了这许多话,也不曾见她喘息。
我转眼望向她,漆黑的长发衬得她肌肤如玉,那一股攀在她脸上的病态潮红不见了,整个人显得明艳精神,熟悉又陌生.
她们还在说些什么,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脑中阵阵轰鸣。
她的病是好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着她与娘亲双双离去,我满腹狐疑,无数种猜想在我脑中闪过。
消失的胎记,好转的姐姐,未解开谜团的血迹,还有那未曾找到的郎中,我有太多的疑惑想说与卫尧听,听他同我细细探究。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无论我用怎样的方法,都不能再次进入他的梦境了,不能见他笑着叫我小隐了。
期限将至,我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来路归途皆无他。
我埋泉下泥销骨,君寄人间雪满头。
我再度被困在这所房子里、困在这个家里,哪儿也去不了,只能静静地等待,等待自己消失跆尽。
都说生者为过客,死者是归人。可哪里又是我的归途呢?大约是一抔黄土一座碑、寥寥数语望魂归。
世间灿烂,万物可爱,我这个过客却有太多美好未及感受,太多遗憾未及弥补,太多惦念未曾放下。
渐渐的,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变的模糊,开始无法回忆和思考,短短这几日仿佛经历了无数漫长的岁月。
终于到了最后一日。
父亲和娘亲忙碌起来,约摸是准备着下葬事宜,姐姐也在一旁帮衬着,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墨球儿依旧安静地趴在我身边,我走后,它是否会在某个慵懒的午后,晒着太阳想着我呢?我这样想着。
就在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即将消散之时,我竟又看到了他,甚至以为那是幻觉。
卫尧逆光而来,带着清晨的露珠,俊挺如青竹,高大的身躯将灰暗的阴影尽数挡在身后,搅动着一室的阳光明明灭灭。
“许叔,小隐她,真的是病逝吗?”他单刀直入。
闻言,房中众人皆是一愣,父亲怔怔地说道:“是,是的。”
卫尧似乎早已知晓他会这般说,问道“那么为何我没有找到当日前来许家问诊的郎中?”
父亲抬头紧盯着他:“你有何资格追查朝隐的死因?你是捕快还是县丞?”
“不,我受小隐所托。”他目光坚定。
父亲冷笑道:“笑话,我家朝隐现在就躺在这里,她如何托付于你?”
“托梦。”两字一出,满室寂静,他接着:“许叔,你们可信,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小隐正在这里看着你们,看你们亲口说出真相。”
突然间我似是凝聚了心神,真相?他没有放弃,他依旧在为我找寻真相,我死亡的真相。
父亲的身子不自觉的抖了起来,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地喝道:“你莫要耸人听闻,朝隐已死,人死如灯灭!”
“身死魂仍在,头七还没过,她能看的见。”他的眼神笃定而温柔,语气却不容置疑。
父亲仍然坚持着:“他是病死的!”
“那当日问诊郎中是哪家医馆的?”卫尧不依不饶。
“那是……是……是邻县的游方郎中。”父亲支支吾吾。
卫尧冷笑着:“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愿还她一个真相吗?”他目光冰冷地扫视着在场众人:“你们可敢在小隐的灵堂前说出实情?说说她到底是不是你们的女儿?”
众人俱是大吃一惊,我呆若木鸡,呆呆地张了张嘴,我想说:怎么可能,他们从小待我甚至比待姐姐还要好,我怎么可能不是他们亲生的?
不等他人作出反应,卫尧接着说道:“我爹与我说,许叔在朝颜出生的那一年与他喝酒,醉酒后曾说,许婶的身体在怀朝颜时落了隐疾,是不能再孕的,他心心念念只想有个儿子,怕也是不能了,不曾想转眼又有了小隐。”
他顿了顿:“正因为不解,所以他记了这许多年。”
娘亲望向父亲,眼神忧伤又怨恨。
父亲沉声说道:“子嗣这等事,那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谁又能说得准呢?”
“如果我说,我找到了你们当初买回小隐时立下的字据呢?”卫尧步步紧逼。
父亲如遭雷击,跌坐在椅子上。
呆若木鸡的还有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那我是谁?
我听到娘亲缓缓开口,语调悠远:“我来说吧……”
娘亲姓乌,来自苗疆。
那年,父亲南下经商,见到娘亲,惊为天人,立志求娶。
婚后二人生活和顺,相敬如宾,倒也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直到有了姐姐朝颜。
娘亲在孕中便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宜生育,大概,是因为蛊术。
苗疆蛊术,取百虫入瓮,使其争斗,足月开瓮,明一虫食尽,取其为蛊。
娘亲长期养蛊,身体已被蛊毒侵蚀,使得怀胎险象环生,她拼尽全力生下姐姐,九死一生。
可惜姐姐胎中带了蛊毒,天生孱弱,久病缠身,看了许多郎中,皆道她活不过二十岁。
娘亲夜夜以泪洗面,她和父亲遍访名医,极力寻找保住姐姐的方法。
直到有一天,她想起有种蛊虫,名为心蛭。
所谓心蛭,需以幼童身体为瓮,命数为食,养蛊人之血为引,喂足一十五年之久,蛊虫尽食瓮体命数,方能养成。养成后活体取蛊,能为濒死之人续命。
娘亲与父亲商议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养蛊救人,他们从一对贫苦农妇手中,花五十俩银子买回了我。
听到这里,卫尧突然咆哮了起来:“你说什么?活体取蛊?”
娘亲凄婉的说道:“没错,你第一天前来吊唁之时,她还未死,只是被下了蛊引,为取蛊做准备,睡去了。”
她抚了抚鬓边的发丝,接着说道:“第二日我自她耳后取出蛊虫,她方才殒命。”
寥寥数语,便叙述了我的命数。
卫尧青筋暴起,怒道:“你们,你们怎么忍心?她跟你们生活了十多年,当真一点感情都没有吗?她还那样小!”
“怎么会没有感情,即便养只阿猫阿狗,这么多年也该生出许多情感来”,娘亲的笑容中满是无奈:“何况,她喊了我十五年娘亲。”
顿了顿,继而接着说道:“但是,为了朝颜,我别无他法”
我突然笑了起来,悲伤至极,破涕反笑,我是谁呢?我就是个的装虫子的瓮呀,哈哈哈。
可是,我的命运凭什么由得他们为我作主呢?凭那五十两银子?越想越觉得这个真相于我而言,实在好笑。
“你们凭什么替她决定推她去死?你们有没有问过小隐她愿不愿意?”卫尧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知晓了我的心意,不依不饶地为我争一丝天理公道:“这样对她不公平!”
“公平?哼”,娘亲有些狞笑道:“我自小多灾多难的朝颜该向谁去讨要公平?”
娘亲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朝隐的心疾便是种下蛊虫噬心所致,越是年幼体弱,越是反应激烈,唯有用苗疆独有的丹药压制疼痛。”
原来如此,儿时曾疑惑为何我每次生病,都不请郎中,而是母亲喂我吃下花花绿绿的药丸。
“她那胎记,亦是种入蛊虫所致。心蛭,多好听的名字啊。”她有些精神恍惚。
“我自知对她不起,从小待她便如亲生女儿一般,甚至比朝颜更上心。但是”,她近乎疯狂道:“从种下心蛭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已注定。”
娘亲的声音,我何其熟悉,多少个夜晚,她轻拍着我,说着美丽的故事哄我入睡,让我无比安心。
但此刻于我而言,竟如从地底传来的罗刹鬼魅之音一般,催命夺魂。
卫尧冷哼一声:“你上心的是她吗?你上心的该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体内你悉心培养的蛊虫吧?”嗤之以鼻道:“那可是你宝贝女儿的命。”
我望向此时的许朝颜,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此刻她在想写什么呢?是否自负得意?是否有愧于我?我不得而知,我生来是为她而活的,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
“不……不,我是真心待她的,我是真心的……”娘亲喃喃道。
“喵……”突然间一阵凄厉的猫叫,蹲在我身边的墨球儿不知为何,径直扑向娘亲,锋利的爪子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道道血痕,在蛾眉皓齿的衬托下,显得有些骇人。
娘亲大惊失色,吃痛之下重重将墨球儿甩出,撞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猫儿奄奄一息,低低呜咽着。
“啊……”我再也支撑不住,脑中仿佛有一个邪恶的念想在低吼,在逐渐侵蚀我的思想,控制我的行为,我猛的钻进了墨球儿体内。
我变成了一只猫,一只会开口说话的猫!
我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凶相毕露,体内像是禁锢着一只恶鬼,随时都会苏醒,我死死望向娘亲,用奇怪沙哑的声音低吼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剥夺我的生命?为什么连我的猫儿都不放过?”
说着我便向她扑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撕碎她,撕碎她!
卫尧却突然挡在娘亲面前,我撞进他熟悉温暖的怀抱,在他心口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触目惊心。
他却用力抱住了我,满脸泪水朝我摇摇头:“小隐,不要。”
我看着那道伤口皮开肉绽,不断向外渗着殷红的鲜血,突然神志一片清明。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要……”我手足无措。
卫尧依旧对我微笑,示意无碍。
“朝隐,是你吗?你回来了,朝隐……”娘亲的声音颤颤巍巍响起。
我不愿见她,蜷缩在卫尧的怀抱里“闭嘴,你不要叫我”,我愤怒地吼道。
“我与你父亲疼爱你之心从来不假,十多年相处的光景也不假,你是个好孩子。”她声音颤抖,嗓音哽咽。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已经……”我恨恨地转头望向她,死字在嘴边尚未说出口,讶异地看着她。
我看着她嘴角突然涌出的粘稠的血水,接着是鼻子,然后是耳朵,七窍流血,脸上的抓伤尚未愈合,显得狰狞可怖。
她突然间笑了,笑得倾国倾城:“我以血作引多年,蛊虫再次闻到这血的味道,已然反噬。”
她祈求地望向我:“朝隐,你可会原谅娘亲?”
赤红的鲜血衬着她惨白的面色,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绝美容颜,又是我依赖了整个童年光景的娘亲的面孔,我模糊了记忆,模糊了双眼。
我望着卫尧温暖坚毅的脸庞,一字一句轻声说道:“我不怨,却绝不原谅。”
瞥见娘亲面带微笑,身体如断线风筝一般径直向后仰去,倒在了父亲和姐姐的怀中,我安宁地闭上了双目……
我悠悠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
是我熟悉的房间,阳光透过窗帘倾泻而下,温暖明媚;电脑桌上是没来得及关机的电脑和翻开的杂乱书本,还有柔软的席梦思床……
是梦吗?
一切看来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有那么一瞬间,我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唐音,还是许朝隐。
伸手摸到床边那枚斑驳的玉锁,突然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我胡乱套起衣服,抓着玉锁便出了门。
走过熙攘的人群和穿流的车辆,急匆匆来到古董摊前,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抱着黑猫的少年站在摊边,身形颀长,眸若星辰,望着我温柔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