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巴摊摊手,说:“我尽力准备,可最快也要明天才能成行。”
无夏不耐烦:“有什么要准备的,带上干粮,加满汽油就行了。”
边巴哼的一声笑了,“等上了路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无夏不服气,“咱们走着瞧。”
早喻不去理他们两个斗嘴,摆摆手说:“我要出去一下,你们吃饭不用等我了。”说完也不等两个人说话,站起身就往外走。
无夏急忙问:“去哪里?”话没说完,门就已经关上了。她莫名其妙的看向边巴。
边巴头也不抬的说:“她还能去哪里?一定是去布达拉宫了。”
不出边巴所料,早喻果然是去了布达拉宫。只不过她并没有像其他游人那样卖票进布达拉宫内部去参观,而是独自在布达拉宫脚下那个广场上徘徊。她总觉得这里的那些青石板上似乎烙下了许多的故事,只要她的双足踏上这些已被游人的脚磨平的青石板,就会有绵绵不绝的印象从心中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角落里涌出来。
布达拉宫的广场,其实天天都是这样,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猎奇者们在这里游荡,用照相机镜头捕捉着他们心中的西藏。还有就是从高原别的地方来的朝圣者们,虔诚的磕着长头,一步一拜,为自己死后的的灵魂祈祷。
早喻置身在人群中,呼吸着空气中酥油茶的味道,听着本地的人用藏语在身边交谈,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有确确实实有种了解的感受。其实自从昨天来到这里后,她就明白自己与这里有着漫长的渊源,她明白无论无夏是不是流云尼玛的转世,自己与流云尼玛的渊源要深得多。她觉得,自己似乎与流云尼玛有着同一条根,她确信无论是在这里经历的,还是在梦中体会的,都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在流云尼玛身上的。
因此,她无法控制的要再来到这里,她急切的希望知道到底流云尼玛曾经历过些什么。为什么提到她的家乡,她会那样的悲痛;为什么她后来会被送上祭台;为什么她的贡觉玛之歌会流传下来,有一千年之久。还有,早喻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进这个久远的故事里。
她闭上眼,努力在嘈杂的人声中想听到些什么。什么也没有,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念经,有人在唱歌,就是没有她想要的。
等等!
早喻睁开眼,有人唱歌,那歌声……
她连忙又闭上眼,是的,她听见了那歌声。
“姑娘的长袖,引来神女的注视,高飞的雄鹰呦,带来上天的赐福。悠悠的湖水,掬捧着明月,倒映着长天上,流云在飞舞。”
自然而然的,早喻跟着曲调轻哼,诗一般的歌词从心头流过,不知是哪一种语言,藏语,汉语,抑或其他。其实哪种语言并不重要,早喻就是明白这歌词是什么意思。她闭着眼,隐约的,似乎看到些什么,却不那么清晰,那是两个身影,若即若离,时而合在一起,时而又分开,似乎在舞蹈,又似乎在挣扎。早喻有些心急,挥动双手,想要拨去眼前的迷雾,不小心,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还没来的及收回手,但觉手腕被人猛地捏紧,早喻一惊,急忙睁眼,什么也没看清,一直拎在手上的手袋便被人夺了去。
“干什么?!”早喻急忙追出去。
此时她已明白,自己是遇到打劫了。只是万万想不到,会在拉萨这样的地方遇到打劫。一时间也不容多想,早喻拔脚便追,手袋中有所有的证件,如果丢了,麻烦就大了。
抢早喻包的是两个本地的小伙,大概是在这一带的惯犯,东拐西绕,熟门熟路就拐进了一条小巷。
早喻奋力追赶,无奈那两个贼跑得实在很快,她却因空气稀薄逐渐体力不支,渐渐便跑不动了,直觉心如擂鼓,肺叶痛的快要裂开似的,眼前的东西越来越模糊,腿也越来越软,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就晕了过去。
她睁开眼,望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努力眨眨眼,想看清楚,无奈力不从心。
“醒了,夫人醒了。”有人在她耳边说,“快去通知老爷。”
“不要……”她虚弱的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心中无名的焦急,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他们又把她给带回来了?神石并没有帮到她。可是贡觉玛答应过帮她的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下意识动了动右手,还好,神石还在那里,并没有在混乱中遗落。
“老爷来了。”有人喊。
眼前赫然一亮,十余个下人手执火把将这间屋子团团围住,为首一名大汉分开众人来到床前。
“你还好吗?”
她虚弱的笑了一下,移开眼,不去与他对视。
那大汉见她如此,闷哼了一声,强忍住没有说话,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看见她手腕的那串石头,眉头又皱起来,强压怒气低声喝道:“管家,”
管家应声来到床边。
大汉冷笑了一声道:“我的话全当放屁!是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夫人,怎么会搞成这副样子?这魔石不是让你们拿去交给念青唐古拉吗?怎么又回到夫人的手上了?”
管家又惊又怕,低声道:“老爷,这魔石是恶魔西亚尔的东西,那恶魔要收回去,谁也留不住,他要送给夫人,谁也拿不去。”
大汉听了勃然大怒,一回身将管家打倒一边,吼道:“谁也拿不去?我到要看看到底是他厉害,还是我格萨尔王的子民厉害!”说着就上前一步捉起她的手腕,想要把那串红色的石头除下来。
她冷冷的笑了一下,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用另一只手抽出贴身的匕首就向大汉的手腕砍去,大汉一惊,连忙放手,已经晚了一步。匕首锋利无比,已在他的手腕上深深的划出一道血痕。他又惊又怒,喝道:“流云,你这是干什么?”
她的匕首刚一收回来,就抵住了自己的颈子,冷冷的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大汉见她如此,又是痛心又是失望,沉声道:“流云,为了那个恶魔,你真的连我们这一年来的夫妻情份也不顾了吗?”他说着,向前跨了一步,流云见状,抬抬手腕,匕首已深深的在颈项上刻下一道血痕。
“情分?你要是还顾着这点情分,我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她缓缓开口,嘶哑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温度,“连贡觉玛也向你哀求,可你心中只有你的荣耀,却没有你妻子部族上万人的性命。”
大汉冷笑一声:“你那一族人本来过得好好的,要不是你,他们又何至于有性命之忧?现在你想起我是你丈夫了?你倒告诉我天底下有几个丈夫可以容忍自己的妻子心里总惦记着别人?”
她点点头:“不错,你说的对,是我对不起你,我是喇尔扎措族的罪人,念青唐古拉要惩罚,就来找我吧。”说着,咬牙将匕首向心口猛扎过去。
大汉飞起一脚,踢飞匕首,道:“流云,没有人要你的命,赞普只是要你供出恶魔的下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只要你说出他的下落,我一点再赞普和念青唐古拉的面前替你求情。你和他之间……我也不追究了。”
她惨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只是西亚尔为我出走,我已然对他不起,再嫁给你,欠他更多。我这一条命,还不起这许多的债,我既然欠了你的,就不能再欠他的了。还有,喇尔扎措族为我获罪,公主为我与赞普翻脸,我流云尼玛何德何能,竟连累这许多人?事情已然这样了,我也就不在乎什么了,有西亚尔生,就有我生,西亚尔若沦落魔道,长路漫漫,我也一定要陪着他。”
大汉闻言怒极反笑,道:“你要陪着他?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双手一挥,冲手下道:“照顾好夫人,再出差池,我杀你们全家!”
众人轰然应合。大汉一转身,带领众人鱼贯而出。
一屋子的人一下子就走光了,只剩下一只枯烛火光摇弋。流云尼玛缓缓褪下手腕那串红石头,借着烛光,仔细端详,忽而温柔一笑,低声道:“西亚尔,我知道错了。当时你让我跟你走,我没有听你的,我以为牺牲了我,能换来族人更好的生活,谁知道……,他们却……。如今我改过,应该为时未晚吧?”
突然一阵狂风卷至,蜡烛卟的一声灭了,只留下一片黑暗。
“早喻,早喻。”听到耳边有人呼唤,早喻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床边坐着无夏。不由一笑,“我怎么到这里啦?”
无夏像是刚哭过,闷闷说道:“还说呢?好好的出门,这么不小心,不就是一个手袋吗?值得连命也搭进去吗?”
早喻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原来西亚尔与流云尼玛果然是相识的。”
无夏一怔,问道:“你又做什么梦了?”
早喻有些茫然:“这回我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了。”她简略的复述了适才的梦境。
无夏听得入神,过半天才长舒一口气,苦笑道:“我真不知道到底你是流云尼玛的转世还是我是。为什么你总能梦到这些东西而我不行?”
早喻笑斥:“流云尼玛的转世有什么好争的?又不是活佛转世。不过我倒相信无论如何,我们两个人定然与流云尼玛有脱不开的干系。”
她看看周围,问道:“边巴呢?这会怎么不见他了?”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推门进来,果然是边巴。
小伙子一见早喻醒了,不由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早喻你醒了。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你是有高原反应,又运动过度,缺氧导致昏迷,倒不会影响身体。”
早喻问“准备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边巴有点忧形于色:“要动身立刻就可以,只是早喻你的身体最好再休息两天,只是……”
无夏忍不住问:“只是什么?边巴你怎么也学会吞吞吐吐了?早喻的身子,当然要在休息两天了。”
边巴面有难色:“只是大风雪就要来了,如果不赶在大风雪来之前,赶到那曲,公路一封,就要等上好几个月了。”
无夏与早喻面面相嘘。
无夏问道:“那我们去了,不就回不来了吗?”
边巴摊摊手,无可奈何。
早喻沉声道:“先去了再说吧。边巴,最快要多久到达那曲?”
边巴沉吟:“通常走北路,要三天左右,我们快马加鞭,大概一天一夜就能到。”
无夏笑:“边巴你汉语怎么学的?怎么连快马加鞭也用上了?”
边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脸上烧红。
早喻看不过去,道:“别拿他开玩笑了。边巴,请你帮我办出院手续,咱们尽快启程。”
“可是早喻你的身体吃不消的。”
早喻挥挥手:“有什么吃不消的,我不满街跑着追贼,不会出问题的。边巴,对不对?”
边巴想了想,也劝道:“还是再等两天吧。”
早喻怒道:“有什么好等的,等到大风雪来了,咱们就明年再说吧。你们说,你们能等吗?”
边巴看了看无夏,见无夏不语,也就不说什么,只得忧心忡忡出去办手续。
早喻对无夏说:“我觉得这是注定的,我们必须现在就去那曲。或许就是这大风雪,会带给我们一些启示。”
无夏点点头,忽然红了眼圈,也不知想起什么了。
早喻也不去理她,径自整理自己的东西。一边喃喃自语:“奇怪,手袋明明被抢了,怎么又回来了?难道真是老天开眼不成?”
无夏忍不住笑出来,“哪里来的老天。是边巴,不放心你,你前脚出门,他后脚跟出去,要不然,我们那里找得到你?那两个贼也被边巴抓住送警察局了。”
早喻见她情绪转好,放下心来。
直到坐上边巴那辆吉普车,早喻才明白为什么他说要用一天时间准备。边巴几乎把五金店搬进了他的车。另外还有十个便携式氧气袋,五六箱饼干饮料,以及各种应急药品。
无夏也禁不住骇笑:“边巴,你这些东西登喜马拉雅山也够了。”
边巴居然掉书袋:“前路艰难。”
早喻绝倒。
那曲所属的阿里地区,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比拉萨还要高出许多。早喻坐在车里,望着一路上渐渐澄澈的天空,如同帐幕般底覆着大地。一群群牦牛在路边安然的游荡,它们的主人却都在忙着装车。边巴说:“大风雪就要来了,牧人们要转移了。”
有藏族的姑娘唱着歌:“高飞的雄鹰啊,请你停在我的肩头,让我在你的足上,系上我的发丝。高飞的雄鹰啊,快快的飞吧,将你足上的发丝,捎给远方的情郎。”
边巴的车开得飞快,所有景致都一掠而过,唯有着高亢的歌声,竟似乎有生命一般,追随着早喻的心。她轻轻的哼着歌,接着下面的歌词:“高飞的雄鹰啊,快快回转,带回那英雄的音信,他可思念我?”
无夏突然说:“咦,这歌我好像听过。”
边巴接口:“这是一首很古老的情歌,即使在拉萨这种地方,会的人也不是很多了。”
早喻忽然停下来,回头望向无夏,无夏也变了脸色,她轻声说:“可是我们从来没听过。”
此时边巴已见怪不怪,点点头:“一定是前世的记忆。”
早喻见他说的郑重,不由笑了起来。这些日子怪事已经太多,全都无从解释,用前世来解释,虽然牵强,毕竟也算是理由吧。
一路上,无夏又向边巴转述了早喻的梦境。
边巴道:“那个大汉,应该就是流云尼玛的丈夫桑杰扎措了。”
早喻和无夏点头表示同意。
无夏又道:“从早喻所说的梦中情形看来,流云尼玛与西亚尔的关系十分亲密?”
早喻点头:“是生死相随那种。”
边巴一针见血:“他们是恋人。”
早喻同意,“嫁给桑杰扎措并非她的本意。婚后她仍不能忘情于西亚尔。西亚尔不知为什么出走,似乎也是为了她,引得念青唐古拉震怒,于是尺带珠丹和桑杰扎措这干人要找出西亚尔,而流云尼玛则拼命维护他。还有,那贡觉玛之歌果然是西亚尔送给流云尼玛的,她称之为神石。”
边巴补充道:“两派的斗争中,贡觉玛和金成公主是支持流云尼玛的。”
无夏这是忽然笑道:“我们还风尘仆仆跑个什么劲?一切疑问在早喻的梦中都可以得到解决,不就完了吗?”
早喻明白她是受困扰于一直没有更深入的感应,也不着恼,道:“我想边巴上次说得对,或许确实是贡觉玛之歌影响了你,你应该摘掉它试试。”
无夏犹豫:“记得我们相识的第一天,我把贡觉玛之歌留给你,那天晚上,我还是什么也没梦见。”
早喻微笑:“你有没有发现我是从到了高原上,才开始做这些梦的?还有,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做的这些梦,和第一晚的并不一样,他们只是些片断的回忆,而那一晚的,却要……”早喻偏头想了一下,才道:“却要深入得多。”
无夏试探道:“你是说……”
“我是说,第一晚,我带着贡觉玛之歌入梦,梦见的是并未发生过的事,那只是一种象征。而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却都是发生过的,是记忆的片断。”
无夏若有所悟:“这么说来,自从你一踏上高原,就开始不断回忆起从前?”
早喻想了一下,有些不肯定:“可以这样说,只是那究竟是谁的记忆?你的?还是我的?这些应该都是流云尼玛的记忆,如果你是流云尼玛转世,为什么我会梦到这些?”
边巴这时插口道:“这也是我一直在捉摸的。我百分之百确定无夏是流云尼玛的转世,却解释不了为什么是早喻不断得到这些片断。”
早喻点头:“这大概就是我们要找出来的‘故事’了。”
无夏褪下手链,递给早喻:“你说的有道理,我想试试。”
早喻伸手去接,在指尖触到石头的一瞬间,电光火石般的一个清楚的意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那是一片旷野,寒冷死寂,凛冽的狂风肆虐,天空灰暗,日月无光。就在这冰冷死地中央,有一个人盘膝而坐,双目微晗。他的长发随风起舞,脸庞被凌乱的发丝遮去大半,却仍看得出脸上冷凝的不屑。忽然他睁开眼,似乎看见了早喻,慢慢地,嘴角牵出温柔的笑意。
早喻一惊,这人这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那双明亮的眸子……
“早喻?”无夏惊讶地看见早喻的手停在半空,久久不动,脸上现出她讲述梦境时常出现的迷茫神色。
早喻回过神来,接过手链,套在腕上,可那幻像却再也没来过。她轻轻叹了一声,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头靠在车窗上,不愿说也不愿动。
渐渐地,神思模糊了,无夏似乎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见,只觉心跳如擂鼓,呼吸逐渐急促。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已抽离,她想抬抬眼皮,也不能够。
似乎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惊诧的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漆黑。
“流云,醒醒,快醒醒。”谁?是谁在说话?那声音温柔如叹息,为什么她听在耳里,却痛彻心扉?
“流云,醒来,看着我。”
黑暗中,她只看到一对明亮的眸子。那样的熟悉,那是……“西亚尔!”她脱口而出。
无夏起初只觉得早喻静得出奇,过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早喻叫了一声,似乎是西亚尔。她急忙回头,发现早喻瘫倒在后坐,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看上去已是不省人事。
无夏忙示意边巴停车。两人过去一看,只见早喻唇色青白,呼吸急促,意识已经不清。边巴经验丰富,连忙用力掐住早喻的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嘤”的一声回过气来。他探了探早喻的额头,并未发热,这才放下心来,吩咐无夏从后车厢中取来他早前准备的药箱,从中捡了两种,塞入早喻口中,和水吞下。又在她口鼻处套上氧气袋。见早喻呼吸逐渐平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无夏问:“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边巴皱着眉头:“这是高原反应,只是我没想到来得这么猛。所幸早喻没有发烧,不然才真要命。”
“我看我们是不是该回拉萨去?早喻的身体……”
边巴摇头:“来不及了。”他指指天空,“你看。”
无夏仰头,只见天空中彤云低且密,似已压在了头顶。云层中,隐隐见气旋汇聚,风大起来,呜呜的闷声响着,并不喧嚣,却挟着万钧之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看见了吗?大风雪已经来了。不出三个小时,所有的公路都会封闭,我们已经没有时间赶回拉萨了。”
“那怎么办?”无夏有些惊慌:“我们也赶不到那曲呀。”
“只有向前走,在八十公里外的多巴山谷,有牧人的补给站。”
无夏无奈,只得同意,望望双目紧闭的早喻,心中十分不安:“若不是我着急上路,早喻也不会这样了。我应该让她在医院休息的。”
“别担心早喻,她不会有事的。”边巴说得十分肯定。
无夏大奇,问道:“你怎么知道?”
边巴并不回头,专心开车,一边道:“她身上有高原的味道,我有种感觉,她是从高原走出去的,回到高原就像回到了家。你说妈妈的女儿怎么会在妈妈的怀中出事?”
“可是,”无夏根本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不可能的。她从来就没来过高原,这是第一次。她原本与高原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看,她甚至不能适应高原的环境,哪里会有女儿对妈妈不适应的?”
边巴笑了:“我知道这说不过去,可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别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出来。”他停了一会,又道:“不过无夏,你也很特别。”
无夏忽然脸上一热,半晌才问道:“我有什么特别的?”
“你看你也是第一次来到高原,却一点不是也没有,就像我们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一样。所以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是流云尼玛的转世。”
不知为什么,无夏心情突然激动起来,她转头望向窗外。
早喻的意识已经飘远,在黑暗中,追随着那个温柔的声音。
“你是西亚尔?”
忽然一双臂膀将她用力锁入一副胸膛,声音在胸腔中回荡:“流云!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把脸埋在他怀中,鼻尖额角面颊所触,皆是他的温暖,不期然的,泪水就自干涸已久的眼眶中溢出。她攀住他的颈子,只想靠近他多一些。
感觉到她的依恋,他更加用力的拥住她。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西亚尔微笑着叹息:“哭什么,傻瓜,谁给你气受了?”
她微颤着说不出话,心头的委屈,悲哀,绝望,混合着乍见他的惊喜,如失控的潮水汹涌而出。
“我是来接你的。贡觉玛告诉我,你很不快乐。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会等你,一直在羌塘等你。”
她仰起头看他,却只看得见那双温柔的眸子,这就够了。
“跟我走吧,流云。跟我到羌塘去,那是我们的天地,不会有别人来骚扰。”
“我们的天地?”她跟着他轻吟,无限向往。多么诱人的未来,只有他和她,他们两人的天地。不必再苦心周旋与公主与赞普之间,不必强笑面对那个陌生的丈夫,不必为了族人,为了责任背上重重负累,只与心上人相守,直到永远。可是,她不着痕迹的退了退,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可是不行呀,西亚尔,我必须为我的族人着想。”
“族人?”他的目光渐渐泛上冷冽,“你还不明白吗?事情到今天的地步,都是白你的族人所赐。他们并没有珍惜你,也没有感激你为他们做的一切,为了自身的安危,反倒将你一步步推入绝境,这样的族人,你还放不下?”
她摇头,却答得坚定:“放不下!不管他们怎样对我,始终都是神山圣湖的儿女,我身上流着和他们相同的血。他们大难在即,你让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西亚尔不舍的叹息:“你如此为他们着想,他们却不顾惜你。如今你要回去,只怕还要受他们的责难……”
他的话被她抚上脸的手打断,冰凉纤长的手指在黑暗中逡巡他的面庞,她的声音如幽兰般在他耳边回荡:“他们不顾惜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西亚尔。我不知道前路会是什么样子,我为族人所作的,是尽我的义务,我为你所作的,却是我心中所愿的。我答应你,等这一切结束后,我就随你到羌塘去,与你在那里相守。”
西亚尔注视着她,目光深沉,久久,终于温柔的一笑,点点头,声音暗哑道:“好,就这么约定吧。”他将她用力揽在怀中,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隐隐的泪光,因为他和她一样清楚,念青唐古拉,桑杰扎措这些人决不会轻易放过她,她的族人们,为了本族的兴旺,是不会吝于牺牲她的。她所走的,其实是一条不归路。
她轻轻靠在他胸前,低声道:“现在,带我走吧,带我回喇尔扎措去。”
早喻蓦的惊醒,心底深处泛起的痛刺得她眼眶发热,胸口积郁了重重块磊,无计可消。可是,适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脑中原本有的隐约印象正逐渐淡去,刚才在黑暗中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就连那温柔如一泓秋水得的声音也正逐渐远离,只留下心头一阵刻骨的锐痛。“不,”早喻挣扎,想要留住些什么。可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是觉得浑身乏力,不得动弹,想要睁开眼,也是不能。一道无助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边巴把车开得飞快,窗外衰黄的草色掠过,已不复见人家。公路渐渐消失,车子就在旷野中奔驰。即使隔着车窗,无夏似乎也能感受到窗外空气的沁凉。忽然一片鹅毛大小的白色从眼前飘过,轻轻盈盈飘落在车后。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边巴。”她轻唤,
“什么?”边巴全神贯注于路面。
“下雪了。”
“啊。”边巴一惊,忙停下车,走到外面去探了探风向,回来时面色沉重,“风向不好,我们必须向前走,能走多少是多少。早喻的情况怎么样?”
无夏看了看早喻,只见她双目微闭,面色微微红润,神情有说不出的安详。她有些疑惑:“早喻看起来好的很呢。”
边巴道:“那就好,早喻没事,我们都会没事的。”
“为什么?”
边巴突然沉默了一下,才道:“你看她的名字,早喻,早喻,那是先知的意思啊。而你的名字,无夏,无夏是什么?就是冬天的意思,无夏和早喻,就是冬日先知。”
“冬日先知又是什么?”
“如果你去了喇尔扎措,就会知道,在喇尔扎措的传说中,冬日先知是喇尔扎措的救赎女神,是喇尔扎措人的希望。”
无夏听着,只觉无嵇,笑道:“这就是牵强附会了,无夏也可以是秋是冬,况且我和早喻去都没去过喇尔扎措,怎么做他们的神?你看我们俩身上有一点神的样子没有?”
边巴并不说话,只抿着嘴,把车开得飞快,在狭长的山谷中颠簸飞驰着。无夏无言,看看早喻平和的睡颜,又看看窗外天昏地暗万籁俱静的高原,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到此时她也渐渐感觉的,早喻的身份似乎无比神秘,似乎她的背后就隐藏着那个他们一直在追寻的故事。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话,他们在说,早喻在听,只是从表面看上去,她却仿佛仍在睡梦中。
雪越下越大,气势汹汹,一团团,呼啸着砸在吉普车的挡风玻璃上,无论雨刷如何徒劳的扫动,也无法使边巴看清前面的路面。边巴却毫不放松,仍然紧踩油门,一路风驰电掣。无夏坐在他旁边,不由心惊胆战,忍不住小声提醒边巴:“慢点,边巴,太危险了。”
边巴却说:“我们一定要赶到前面的多巴山谷,在那里可以避一避风雪,不然,只怕就危险了。”
无夏望着两边山崖上方灰色的天空,风卷云涌,狂潮暗蕴,大有千钧压顶之势,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似乎有什么力量控制了她的意识,让她不能安坐在车中。她动了一动,忽然发觉身子一轻,整个人缓缓升起,一瞬之间,但觉所有的约束都消失了,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轻松。
无夏心情愉快,闭着眼轻轻哼着歌,“远方美丽的公主,来到了神的土地,我们都是你的子民,是你的羔羊。远方美丽的公主,来到了伟大赞普的国度,带来了她的祝福,撒向她的羔羊。”后面怎么唱?记不清了,无夏转过头问边巴:“边巴,听过这首歌吗?”
忽然间,她愣住,一股强大的恐惧攥住她,让她忍不住全身颤抖。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坐在边巴的旁边,她发现自己是从半空中向下看的,就像是从灵魂里飞升,回头看着自己的肉身。
“边巴,”她小声叫。
边巴没有发现一丝不妥,一点反应也没有。
“边巴,”她又叫,还是没有反应。然后,她看见一滴眼泪从自己肉身的眼角滑下,她也忍不住啜泣起来,“边巴,边巴……”
终于,无夏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边巴!”
边巴被吓了一跳,猛地刹住车,问:“怎么了,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无夏缓缓睁开眼,早已蕴在眼眶中的泪水宣泄而出。她缓缓抬起双手,举到眼前,握紧,张开,再握紧,再张开。
“我回来了,”她喃喃地说,说不出的喜悦。
“怎么了?”边巴莫名其妙,全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好像,我好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她向上指指,“就在那,向下看着。我想,我,我灵魂出窍了。”
边巴愣了一下,摇摇头,似乎是没听清楚,又像是有什么事没想明白,喃喃道:“不应该呀。”
无夏一听,只觉得无限委屈,眼泪更流得不止。此刻在这风雪弥漫的荒野中,诡异的事情层出不穷,自己被认定是某人的转世,早喻接连不断作怪梦,现在还昏迷不醒,她只觉天地间除了边巴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可是边巴却不相信她刚刚经历了那么恐怖事情。她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边巴看看她,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脚下踩油门,继续飞驰。
到达多巴山谷的时候,天已经全然黑了。
边巴用了好久,才在喧嚣肆虐的风雪中找到作为牧民补给站的小石屋。
他抱着早喻正要进屋,无意间低头一瞥,赫然见早喻正睁着眼瞪视天空。巴掌大的雪片落在脸上,她连眼也不眨一下。
边巴一怔,不及细想,先进屋,一边扬声唤无夏:“早喻醒了。”
无夏一听,也顾不上赌气,忙冲进来,伏在早喻身边,低唤:“早喻,早喻,你怎么样了。”
早喻眼睛微微颤了一下,目光转到无夏身上,似乎过了一会,才认出她来,脸上现出微笑,轻声道:“我很好,别担心。”
“我们都吓死了,早喻,你现在觉得怎样?”
早喻微笑:“好的不能再好了。就想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一切都没发生过,那么平静,真希望一直是这个样子。”
她说得平静,无夏却听得怵然而惊,只觉此刻早喻脸上平和的微笑,满足的话语,竟充满了莫名的诡异。
这时边巴把车上的物资都卸下来,冲早喻笑道:“早喻,睡得怎么样?你看起来好极了。”
早喻申了个懒腰,点点头。她环视四周,上下打量石屋内部,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侧头想了想,道:“我来过这里。”
无夏与边巴忍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边巴问:“你确定吗?”
早喻又想了一下,点点头:“没错。记得那个关于桑杰扎措的梦吗?流云尼玛就是被带回到这间石屋的。还有……”还有什么,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无夏狐疑:“是这间石屋吗?会不会只是看上去差不多?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早喻也有些犹豫,她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指着一角道:“在那里应该刻着一柄拂尘,那是流云尼玛的标志。”
边巴照她所指示的方向过去,仔细寻找,过了良久,发出一声惊叹,“真的。”
无夏也奔过去看。
那石墙不知已在这里立了多少年了,表面覆着一层地衣。边巴拂了几下,扫去尘土与地衣,显出若隐若现,斑驳不清的刻痕。那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记,经过岁月的剥蚀,若不仔细查找,是绝对发现不了的。手掌一样长的拂尘柄,向上竖着,尘尾四下散开,却又不完全垂下,而是如火焰般伸展摇弋着。
边巴道:“这正是流云尼玛的印记。在达宗贡桑寺的壁画上,流云尼玛手里擎着的,就是这样一柄拂尘。”
无夏却道:“可早喻的梦中,并没提及这个记号呀,早喻你是怎么知道的?”
早喻迷茫地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好像这件事一直就在我的记忆里,只不过以前它都藏起来了,现在突然间又跑了出来。”
边巴道:“至少这证明了流云尼玛曾到过这里。”
“难道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刻上去的吗?不是牧人们都回到这里来休息吗?”
“谁会刻这种记号呢?像火焰一样飘扬的尘尾,这么诡异。而且你看这刻痕,分明已经经历了很多年,那么久远之前,一个人好好的,谁会去刻一个妖人的印记呢?”
无夏与早喻一听见“妖人”两个字,心中同时一颤,低下头去。
边巴道:“流云尼玛曾来过这里,”他站起来,分析道:“早喻说流云尼玛是被桑杰扎措的人带到这儿来的,她要离开桑杰扎措,被抓回来。”
无夏豁然开朗,不禁说道:“她是要找西亚尔!”
早喻却摇头:“不,她是要回喇尔扎措。桑杰扎措似乎要做什么不利于她族人的事,她这才会离开桑杰扎措,为的是报讯,大概也想保卫她的族人,谁知桑杰扎措却先找到了她。”
无夏此刻已完全为流云尼玛的故事所迷惑,问道:“那后来呢?桑杰扎措会怎么样处置她?她还能回去吗?贡觉玛怎么样了?喇尔扎措怎么样了?”
早喻苦笑不语。边巴说:“我们都知道流云尼玛后来被送上了祭台。”
无夏忽然泄气,“这就像是在看一本早已经知道结局的小说,无论情节怎么变幻,结局却只有一个。”
“这倒未必。”早喻静静开口:“流云尼玛被送上祭台,或许只是故事其中的一章,结局却还没到来。”她下床,走到那柄刻在石墙上的拂尘前,细细抚着,沉思道:“流云尼玛为什么要在这里刻上这拂尘呢?她想让谁知道她曾经来过这里呢?西亚尔?还是贡觉玛?或者金城公主?”她抬起头,看着边巴与无夏,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或者,她是想让我们知道?她想给我们这些后来人一个指引?”
无夏看着早喻发光的面庞,想起不久前自己的经历,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早喻,”她唤,拉起早喻的手,看着她手上的石头链子,“你说这贡觉玛之歌到底在起什么样的作用?”她伸手去触那些暗光浮动的石头,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会不会是酒瓶的盖呢?”
“什么意思?”早喻不解。
“我是说,一个酒瓶,把原先的酒倒出去,灌上新的酒,再盖上盖子,就没有人知道那酒已经不是原先的酒了,对吗?”
早喻也若有所悟地看着贡觉玛之歌,徒然间,只觉一道异光从石头的内部流出。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强风冲开屋门,狂风涌入,卷来大团大团的冰雪,顷刻间,人人面上就蒙上了一层霜雪。
那仿佛是一只恶魔,尖啸着,嘶鸣着,誓要撕毁一切生灵。
边巴挣扎到门边,风雪迷住了眼,他张口想叫无夏早喻帮忙,却被雪团呛住,出不了声。
无夏也呆立在那,过了半晌,才发觉适才握着的早喻的手,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她的手心。她回头,风雪中早已不见了早喻的身影。无夏一惊,忙大声呼唤,一张口已被灌了满口的风。
边巴好不容易磨到门边,关上门,风被挡在了门外,屋内一下静了下来,只有雪花缓缓落定。边巴靠在门上,重重喘了几口气,问道:“你们都好吧?”
不见有人回答,只听见无夏惊喘了一声,抬眼一看,不由怔在当场。屋里落了一地的雪,只有无夏站在那里。
“早喻呢?”她问。
无夏脸色苍白,失措地摇摇头。
屋里一时极静,只有风雪在窗外呼啸。边巴突然醒转,也顾不上风雪大,拉开门就冲入满天风雪中。
然后,他看见了早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