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七捡了一个漂亮得精魅似的小孩儿。
说是小孩儿,瞧着也有十五六岁了。正是抽条的年纪,身骨单薄,个子倒已经不矮。
但长得实在太好。
鸦羽一样墨色的长发散至背后,越发衬得肌肤白皙细腻,似整块上好的羊脂玉。一双惑人的桃花眸子,眼角弧度刚好地微微上挑,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底勾勒出一道颇有张力的阴影,落在眼尾晕染的淡淡微红处。眼波流转间,似是动荡微凉的一汪春水。眉则细长,宛如黛墨工笔描绘。鼻梁高挺,薄唇色泽浅淡,却极是润泽。
因为年纪尚小,五官轮廓较之寻常成年男人更为柔和稠艳,自有天成的一股子妩媚慵懒。
“弟子江昭。”小孩儿对围上来的人自我介绍,眉眼间带那么一点勾人的笑意,心底却遍是凉薄。
这些人,一个一个,没有不在沐七身上划刀子的。每一个都该死。
可惜从司尔特剧场离开,回到五百年前,此时的他只是白身,毫无修为,不然只怕此刻这清虚峰早是一座死山。
视线落在他身侧的沐七身上,江昭又觉得有些惶然,就算自己真的还是那个宁安君,沐七也不可能让他开杀戒罢?
毕竟她就是那样一个人,也不知该说是仁慈还是迂腐。明明这世间无人爱她,她却偏偏要爱所有世人,百死不悔。
“江昭以后就跟着我,”沐七说到这儿时迟疑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江昭,“你可愿意么?”
未等江昭说话,清虚峰峰主田韦匡抢言,“沐七你修为如何自己不清楚么,也敢害人子弟!进了门的便是我楚门中人,你是想私相授徒,触犯门规不成?!”
清虚峰,万剑楚门五峰第二,因高而孤绝,故称清虚。取“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之意。
沐七身为清虚峰长老,与田韦匡身份本应相当。江昭咬住下唇,垂着浓密的长睫。
“江昭是吧,我门下尚还有缺,你可愿意?”修长生道,最重天资,凡与常人卓异者,皆称得上天资过人。而如江昭,容颜倾国,自然也被视为此类。
江昭缓缓摇头,“弟子只想报恩。”
田韦匡蹙了眉还想说话,江昭便补上一句,“曾有仙师见过弟子,说弟子经脉凝塞,必不可成才。弟子只望为奴为侍,报楚门不弃之恩。”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也算不得说谎。江昭经脉确凝塞,若真修习长生道也确难有起色。
可江昭修的不是长生,而是绝命。
长生道常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修此道,讲求遁其一,因此修士顺应命理,于天地求一线生机。
而绝命一途,却逆天而行,一步踏错,则魂飞魄散,再不得轮回。
探查过江昭的经脉,田韦匡暗叹了一声可惜,登时把火气都发在了沐七身上,“天煞的孤星,捡回来的也是废物!”
沐七垂着眼,半点不曾反驳。
“你不要拜我,你也看得出,我是没什么地位的,不要拖累了你。”江昭敬香茶时,沐七将人扶了起来。
“师尊?”江昭扬起头,此刻他身高尚不及沐七,仰视看人时眼里漫着水光,艳丽又无辜。“师尊不想要徒儿,是因为徒儿不能修行,所以......”
沐七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缓,她本来就不会拒绝人,更别提是这样漂亮的一个小孩儿,“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在楚门并无实权,实在怕拖累你。”
她的目光越过江昭投向门外,所谓秦川小筑,不过崖边一座木屋,沐七修整几次,勉强搭建了两进,望出去只一片荒渺的云烟。“你也看到了,我这秦川小筑实在狼狈,你年纪小,吃住都要精细些,我,”沐七又叹了一声,“我实在无能为力。”
江昭挣开沐七扶着他的双手,再拜下去,“只求师尊收下徒儿。”
他直直跪着,双手捧着香茶,摆明了一副若不从便这样一直跪下去的态度。
“我收下你便是,”沉默了约一盏茶的时间,沐七才终于开口,“你莫再跪了。”
江昭叩三下头,在心底立下三誓。
一愿沐七长安,二愿沐七无忧,三愿沐七得所爱。
“你我初识,我合该给你介绍些事情的,只是我没什么可讲的。”沐七示意江昭坐在一旁,面上没什么表情,“我在修真界声名很不好,我也不欲你受这种无妄之灾,私下你我师徒相称,到了外人面前大可不必。至于修炼一事,你不必急,我也有些办法的,虽不能让你一步青云,至少也有自保之力。”
江昭闻言瞳孔一缩,心中发疼。
他自然知道沐七有办法,他甚至知道沐七想做什么。“徒儿只想侍奉师尊,并不愿修炼......”
沐七却沉了面色,语气也有些严厉,“入了修真界,怎能想着不愿修炼?经脉凝塞虽说是大弊,却也并非是完全死路,你万不能因此妄自菲薄!”
的确并非完全死路,只是想从其中找那一线生机,要付出的代价也极大。
那年沐七曾经遇见过一个经脉凝塞的娃娃,放了半身的血,辅以药浴,硬是打通了娃娃的经脉。
于是沐七成了修真界无人不知的灵药,求血的,求肉的,求骨屑的......络绎不绝。
于是沐七最终成了修真界最大的罪孽,她被杀,尸骸被瓜分一空,一滴血都不曾剩下。
当年那个娃娃并没有在修真这条路上走很久。他天赋不佳,哪怕打通了经脉也不过尔尔。在沐七被当众处死那天,他也死于寿命的终结。
那个娃娃叫做江浩,是江昭的四代先祖。
大抵是自己害得恩人受苦最终惨死的怨念太深,江浩死后一缕残魂游荡人间,一遍又一遍入人之梦,重复着那些曾经发生的故事。
江昭于是经年累月在梦里看着沐七划开手腕放血,看着那人苍白的脸色,近乎透明的唇,额角渗出的汗液,纤细的一双手。从怜惜,到漠然,到愤怒,到最后的心痛和决意。
那场大梦伴了他整整三百年。从他不过幼童开始,缠绵至少年时期情愫的懵懂,鲜活在青年乍成时隐秘不可说的心思,最后是镇守天堑鬼门的两百年。
再之后,江浩的残魂消散了。
于是三百年,三百个春去秋来夏消冬散,江昭再无梦可做。
他也便再不敢入睡。
“师尊,徒儿自先修行三年,三年后,凭师尊检验。”江昭紧着下颌,却不敢露出半点心思。
沐七便有些犹豫。
“我听仙师们讲过,修长生,重的是修心,徒儿若不如此,只怕心魔难消。”
“也罢。”沐七叹了一声,终于再不提此事。
秦川小筑一贯无人来往,最是清寂。
自江昭来了之后却多了不少活气。江昭经常顺着藤蔓溜下山岩采各种野菜野果,后来发现不远处溪谷里鱼虾肥美,又编了网笠捞了不少。沐七不修炼时就远远站着看,渐渐也会在江昭捞上一条大鱼时弯起眉眼。
“师尊,今儿我们炖鱼汤怎么样,前两天一直红烧也该腻味了吧?”江昭最爱穿红,沐七之前去山下村镇时特意给他买了两身新衣裳。一件长袍,一件短打。此时沐七穿着的就是短打,袖子挽了几挽露出半截白瓷似的胳膊。衣服是红底黑纹,一条黑色绦带紧束,越发显得腰细腿长。江昭肤色极白,红色衬着更为剔透,阳光下整个人玉铸成一般美得惊人。
“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多物事?”两个人坐在江昭削出来的木桌木凳上吃饭,沐七喝下碗里最后一口鱼汤,语气无波无澜,眼底却泛起了些探求。
江昭笑笑,“我在家里做习惯了,况且我也都十六了,不是孩子了。”
五百五十岁的宁安君在这种时候总可以舍弃尊严装嫩。
沐七沉默片刻,“为何我就不会?”
从来过的都是苦日子,沐七却依旧堪堪维持在做饭吃不死人的境地。
“师尊不必会这些,以后便都有徒儿在了。”江昭目光落在沐七身上,仿佛穿过悠远的时空,缠绵在那百年的一场大梦里。
好在如今,他在他身边。
吃过饭,沐七正准备回去继续修炼,天边一只纸鹤却飘悠悠荡了过来。
门主令。
“云梦大泽妖兽肆虐,门主命我去除妖。”看了纸鹤上的墨字,沐七微微锁了眉。“江昭你......”
“徒儿愿随师尊一同前去。”
云梦大泽,据传上古年间原为万里山脉,后因山神与凡尘女子相爱,为神主所不容,以万丈雷霆杀其本源。山神与女子相拥赴死,自此云梦山脉夷平,积水为泽,称云梦泽。
“云梦大泽深处妖兽众多,但并不离开水域害人。如今却不知为何,开始袭击大泽附近的村庄,其中云梦镇受灾最为严重。云梦镇本来就是大泽附近最大的镇子,妖兽也是最先在此登陆,镇子里死伤过半,逃了的也大多都伤伤残残。听说有人远远看过一次,镇子里已经成了妖兽老巢,腥臭气百里外都闻得到。”
距云梦大泽最近的一座城里,沐七和江昭正坐在酒馆打听情况。“前几日里面还有人逃出来,到这两天已经没人了。”说话的是个黄脸书生,脸上神色也颇为忿忿,“我知道仙师们也有诸多不易,但此时来除妖,怎么敢称救济百姓?”
沐七面色格外难堪,近乎是嗫嚅着,“是,是啊......”
江昭知道沐七为何如此,他觉得对不住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
沐七修长生道,本为的是庇护苍生。只是不知何时起,这份夙愿被人利用着变了味道,沐七成了修真界的一柄剑,以苍生的名义,斩苍生的手足,吸苍生的血。
师徒两人进入云梦镇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日落的余晖涂抹在远处波光潋滟的大泽上,宛若动荡的一片星辉,天上已有隐隐绰绰的一道月痕,地上水汽缭绕蒸腾,流银般的大泽浩渺无边。人间仙境,本莫过如此。
江昭转过头,残尸败骸已经腐臭,地上凝着黑色的血块,蠕动着白色的蛆虫,蚊蝇满天。镇子里完好的建筑已经很少,残垣断壁,暗处一双双猩红或阴碧的瞳孔。
“......”沐七沉默着,抽出佩剑。
剑名七杀,谓凶神。
七杀本不过寻常一柄铁剑,直到十年前沐七于鬼蜮一日内屠尽妖鬼万余,才成为凶名在外的宝剑。
其剑刃血红,阴气升腾,挥舞时隐隐有鬼哭之声。
这柄剑,后来也成为了沐七诸多罪状中的一条。
那年问沐七罪,共问罪三百余三,其中第二百五十六条就是七杀——杀人如麻,育凶剑七杀,以血养剑,实乃修真界之大患害。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问一问二十岁的沐七于鬼蜮中救得多少百姓,人们于是只知道沐七残戾嗜杀,连佩剑都是大凶之物。
沐七伏诛当日,七杀悲鸣,自此剑身日夜有红色液滴渗出,一如嚎啕泣血。此相不吉,于是七杀被封印在死谷之中,再不得见天日。
“这便是七杀?”江昭是第一次见这柄曾名动天下的剑,沐七似乎也自知七杀太过阴厉,平日并不肯出鞘。
沐七点点头,白衣黑发,血红的一柄剑,在黯淡下来的天光里仿佛一尊全然慈悯的神祗,不含悲喜,无有嗔痴。
“师尊!”江昭的一声惊呼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最不愿看到的便是这人这副样子,似乎完全断绝了七情六欲,淡得就像一缕随时会逝去的烟。
“你不必怕,这里妖兽虽多,却并不十分厉害。”沐七以为他是被这副可怖景象吓住了,急忙出言安慰。
“我不怕。”看着沐七因急于安慰他而鲜活起来的面容,江昭终于露出一点笑。只要他还在身边,哪里有什么可怕。
他在司尔特剧场经历了无数演出,又怎么会怕这些,他只是......
怕沐七再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