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七年,时方步入初春,融化的积雪顺着广平府衙狱的树枝滑落,掉在正打盹的狱卒头上。胡子拉碴的男人迷迷糊糊从睡梦中惊醒,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往囚车停靠的地方看了一眼。
押送的犯人被布麻袋套住头,安静地缩在角落,无事发生。
狱卒叹了口气,自觉挣这两口饭钱也不容易,这犯人是三天前转押进来的,刺史老爷特地下了令要他们好生看管,说是重犯,连脸都露不得,还得专门拿个布袋子将容貌遮住。大伙儿兢兢业业守了这活佛三天,今日就该送去处斩。要在这当口出点什么差错,上面怪罪下来,只怕他这帽子连同脑袋都要保不住。
想到这,狱卒走上前,摆弄了下挂在车上的锁,铁铸的严实给了他轻微的安全感。他低头打量着这钦犯,看着倒是年纪轻轻,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大罪,落得如此下场。
“喂!”他抬腿踹了两脚囚车,犯人猛一顿咳嗽,瘦弱的身子微微蜷起来,像被风压得很低的修竹,再用力些,就要拦腰折断了。
看这人怎样都不是能翻出风浪的样子,狱卒心方定,决定出门口草丛解个手。
风低树高,口哨声在空中飘扬。
狱卒长吁口气,抖了两下手,身上爽利劲还没褪下,多年办案的经验却让他敏锐察觉到有哪不对劲。他环视一圈,四下空无一人,侧耳细听,周围却又只有柔风压过草地的声音。
“沙......沙......”
等等。
不,不对。
那根本不是风声,那是.......
靴子踏过草丛的脚步声。
狱卒心下一惊,刚想回头,后颈却被什么东西猛的击中,刺骨的麻劲儿顺着脊椎窜上大脑,男人眼冒金星,脚下发软,直直朝前栽了下去。
额头触及泥地前,一袭红裹裙自他眼前闪过。
头套被人扯下,久违的光明涌入视界,周止观轻眯眼睛,望向来人。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双沾了泥的黑皂靴,再往上,红衣鲜艳夺目,一头浓密黑发被用素色头巾高高束起,耳边戴了一对金凤环,更衬得反骨耸立。这是个年轻女子,年龄约莫二十出头,一双明亮眼睛此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看他。
“你是谁?!!”
周止观正想答话,可方才被人扛在肩上狂奔两刻钟,肠胃早因颠簸有了翻江倒海之势。他刚一张口,喉咙里的秽物就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呕——”
一个少年快速绕至其身后,向周止观后颈穴位推了两推,方才止住他这幅要把肠子都吐出来的势头。
周止观平了会儿气息,而后黑着一张脸,抬头望向他俩:“你们又是谁?”
不识好歹。
这是李雍容对周止观其人留下的第一句评语。
她此番冒险劫狱本就是为了救出家中仅剩的小弟李江。一月前,新来的刺史李安世向她的阿爷长兄设下诱骗之计,在邺市大肆围捕斩杀李家人。可怜李氏上上下下三十多号男儿多数当场身死,女眷家丁四散,各自下落不明。她小弟因为当场见状不对跑得快才躲过一难,事后却被奸人所陷害告发,以致沦陷大狱,等候处斩。李雍容作为现任李家女家主,决心统领身边最后一位侍从秦侑,誓要将小弟从恶官的刀口下救回。
只是没想到,李安世居然将她小弟看得那样紧,原定的桩桩计划没有一件能执行。今日就是她小弟问斩的日子,昨晚她都开始考虑硬劫法场的可能性了——大不了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少的当口能让他俩溜进去将狱卒劈晕,没想到那刺史居然如此狡诈,和她玩起了调虎离山计。
“我是随商队行径此地的商人女,夫君被奸人所害送进大牢,家财尽失,无产可赎,只好出此下策,却未想百密一疏,救错了人。”李雍容打量对方,体型瘦长,远看就像一支撑船的竹篙杆子,想来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便懒得应付他,又料这倒霉催也不知道今日本该断头的是谁,随口扯了段谎套他的话,“小郎君,我问你,你是何时被押入这广平府衙的?”
“大约三日前。”
“你可知道自己的刑期?”
“不知。”
“可曾见过一个体型与你有七分相似,年约弱冠的少年?”
正说着,她朝秦侑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抬手虚放在对方颈后。
此人身份如何,于他们并不重要,反正都是能上法场的货色了,想必手里也不清白。更何况,这人还恰好撞见了他俩劫狱,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下杀手前,还是得从他口中问清楚些东西。
竹篙杆子打了个哈欠:“不曾。”
秦侑冷笑一声,运送全身真气至指尖,预备伸手掐断他的脖子。
竹篙杆子又将嘴合上:“但你若还想继续找李江的下落,我或许可以助力一二。”
听闻此话,李雍容和秦侑均是一惊,秦侑下意识冲至李雍容身旁,抬手护住她。
周止观摇头道:“我跟那帮想杀你们的人没干系,能认出来,也是因为你们二人的伪装实在拙劣。”
“你旁边这位小弟,打进门小臂就一直靠在腰间没放下来过。不是骨头受了什么伤,就是个习惯用长刀的好手。能如此精准地点中我的穴,大概对岐黄之术也有了解。”周止观坐在原地,眼皮抬也不抬,唯有指节一下下轻叩地板:“还有你,你左手虎口有小茧,方才把我扛在肩上跑了三里地时,你始终用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提拉着我的衣领,且不论寻常闺中女子哪来的这般体力和臂力,你这三指相较左手同指要长上半寸有余,一猜就知是常年与弓箭打交道的人物。”
“如果我没错的话,这位小弟想必就是李家军小有名气的青囊罗刹,秦侑。”
秦侑皱起了眉。
“至于你,早听闻这相州城流传着一首李波小妹歌,‘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周止观抬眼望她,眼神洞彻得惊人:“你便是李家军首领的小妹,李雍容吧。”
李雍容被他戳破身份也不急不恼,只是愈发觉得这竹篙杆子有意思了起来。“我是李雍容又如何?”她随手一抽秦侑配刀,快步行至周止观面前,雪亮的刀刃挑起对方下巴:“你又是什么人?”
竹篙杆子笑了笑:“不才,南朝罪臣周止观是也。”
李雍容认真看了看面前这人相貌,眉浓鼻高,五官俊秀,一双眼睛虽总恹恹垂着,眼珠却明亮透彻,黑白分明。气质确与常人不一般。
李雍容凝视他道:“你知道我弟弟下落?”
“我可以知道。”
“条件是什么?”
“将我送至刺史府上。你弟弟的下落自然会水落石出。”
“我怎么信你和刺史不是一伙的?”
“我要真是钓你的饵你还能站在这和我拉家常吗,”周止观的表情有些无奈:“怕是早在府衙就被活捉个现行射成筛子了吧。”
李雍容心里逐渐动摇。理智告诉她,贸然相信素昧平生的一个人固不可取,可眼下她弟弟下落不明,也没有其他路径能让她打听到消息。
“我已经救过你一次了。”她不耐道。
竹篙杆子听了这话,像是想起什么事,冷哼一声:“我让你救了吗?”
不识好歹,当真不识好歹。
李雍容只觉得自己邪火中烧,眉间青筋横跳。
“我自三日前被押到这广平府典狱,自那时起就未再听过你弟弟的消息。”周止观似未察觉她表情,淡淡哂道:“也就是说,李江至少是在三日前被转移出去的。期间竟无一丝消息走漏,为了不让人生疑,还特地找了我这个不急着上黄泉的人顶替他的位置。这背后缘故,你不觉得蹊跷吗?”
李雍容攥起拳头。
是了,若是有心处置,这三日的时间足以让她弟弟身首异处。但早晚他都要上法场,李安世又何必节外生枝?就算是担心李家人从中作梗,加强布守便是,
只怕,李安世带走李江,是为了什么别的不足与人道的原因,
李雍容垂手放刀,刀锋擦过地面,发出刺锐一声响。
“我送你去刺史府,你保证帮我查到弟弟的消息?”
周止观活动了下脖子:“我向来一言九鼎。”
李雍容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那便成交。”
良久,她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