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清清,在他眼里,天地间就只剩这浅湾湾的一眼鱼池。不,莫若说是莲花的池吧!一朵白莲,一朵粉莲,若干小小圆圆翠绿的莲叶,亲热而齐整地凑在一处。这底下才是两三尾鱼,静谧地停在浅碧的水下。水面忽然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鱼四下惊散而去,涟漪瞬时模糊了池面,倒映出一双变了形状的美目。
“夫人,你到底来了……”
“我们……不应再见……”
“不!夫人!你不明白!我们两个,就像这池里的水和鱼……水没了鱼,不过少些颜色,寂寥几分。鱼没了水,却一时半会儿,也不得活啊!”
他说出的话语如此多情,如此残忍,她不禁泪如雨下。森森庙宇,庄严肃杀,烛火忽明忽暗。两人躲在庙堂,紧紧相依,他在她耳畔呢喃:“紫陌……我们就躲在这里,躲一辈子可好?”
她赏他一巴掌,轻声斥道:“胡说!一辈子躲这庙里,难道做两只吃蜡烛的耗子不成?”
他放声大笑,笑出泪来,仿佛变成两只耗子乐不可支。几日不见,两人俱形容憔悴。南国火盛,最盛却是相思,将人活活烧灼,日夜不息。
她以指尖轻抚他面庞,好似行脚僧走过万水千山。颈后一层柔软绒毛好似幼兽,这幼崽蜷在她怀中祈求庇护,她唯有将他抱紧……罢!猫也罢,耗子也罢,做这凄风苦雨里一对禽兽,也远比那锦衣玉食两个人快活许多!
一点温热向全身弥散,元神怕要烧散。就散了,同这躯壳一起化去!灰飞烟灭,无痛无知。十指交扣,死生不负!已经看破了生死的两人,不念将来,不念过去,从此只把人生倒数着来过。如同寒夜里相互点燃的柴薪,不顾一切地燃烧。罪孽深重如此,救赎无望,只求彼此不负。
然而,到底还是他负了她。
“你们两个好了这么久,总该有几样信物吧?”贾晔似笑非笑,南风晨只觉一只脚已踏入冥府,喉头紧锁,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贾晔冷道,“你真当我是傻子?你们两个在我眼皮底下弄鬼,我竟会不知?不过她在我心里已不值一文,而你,又叫我割舍不下……如今你们这一段苟且,正好助我一臂之力。你只管把她给你的信物,首饰也好,字迹也罢,总之能证明她身份的铁证,交到我手里,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他竟然早就知情!南风不敢相信。不寒而栗之中,他却忽然意识到:和萧皇后秘密往来三年,她竟从未留下任何物证。无论信笺、信物、饰物,一概全无。所赠礼物,无论贵贱,都是市集采买得来,绝无宫中之物。虽是意乱情迷,一往情深,却也小心谨慎至此。他心中不由一冷。
贾晔见南风半天不语,又道:“你也不必有后顾之忧,我早已替你安排妥当。这一份免死密诏,你贴身收着。我在城外三十里地觅得世外桃源一处,为你置了田地。事成之后,你且先去那里暂住,等风头过去,我再接你进宫。”说罢牵起南风双手,“你我缱绻多年,心心相印,想来也是老天将你赐予我,助我一臂之力。”
南风彻夜未眠,两种想法在头脑中激烈交锋。倘若依从贾晔安排,不单萧紫陌香消玉殒,整个萧家也将被连根拔起。腥风血雨,想想就叫人胆战心惊。况且贾晔的承诺,究竟能不能信,南风心中始终存疑。
若不依从贾晔,则自身性命不保,一朝荣华成灰。思来想去,不得主意。想到紫陌贵为皇后,冒死与自己相恋,南风终于下定决心:罢!你既以身相许,我也当以身相祭!
决心下定,南风自制毒酒一杯,将家什钱财迅速打点,送至双亲家中,自称得罪了贵人,关照双亲速远离朱翼去他乡避祸。一切安排妥当,他招来哑仆,“你跟随我多年,这笔钱拿去养老,在清净地植田盖房,颐养天年。”又拿出一些字画,“这些都是我收的,也不是什么传世名家之作,权当做个纪念,若不想留,卖了也能换些钱。”
哑仆浑浊的双眼沁出泪水,望着南风,连连摆手。南风几番推让,哑仆坚辞不受,也不肯离去。南风长叹一声,“也好,总算有人替我送终,免得口眼不闭,怨气难消。”
一切了当,南风娶琴弹一曲终章。琴音嘈嘈切切,如山涧清泉,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一时琴弦切切嘈嘈,如山崩地裂,万马奔腾,窗外落叶纷飞,狂风乱舞,鸟兽齐哀。
一曲终了再一曲,南风潸然泪下,泪湿衣衫。一生跌宕起伏,历历在目。受尽冷眼轻薄,不想一朝飞升。华盖车撵,穿城而过,百姓争睹,街巷阻塞。与君王曲意逢迎,逢场作戏,与紫陌冲破一切藩篱,生死置之度外……千百年后,谁能知晓这一场伶人与君后之间的不伦之恋?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究竟难舍。
凄凄朝露,惨惨夕风,贵贱营营以惜生,涕零心决恨断肠。琴弦忽然断裂,琴音戛然而止。南风双手颤抖,哑仆急急来报,却见一名农妇,站在面前。
女子除下包头,南风认出这名侍女,正是皇后身边心腹。
“夫人命告,太老爷已经知晓实情,请公子速速离城避难。”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枚发簪:“夫人赠言:此物留作纪念,从此与君永绝,来世再续前缘。”
南风接过发簪,这是萧紫陌珍爱的饰物。真是痴愚!萧覃为人,心狠手辣。被他知晓了两人恋情,绝不会善罢甘休。就算他一朝身死,全族只怕仍不得免。他若出卖萧紫陌,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南风双目刺痛。。紫陌!你去就去罢,不见就不见,我今生今世自不敢忘。但你又何必割舍不下,差人送什么信物!?信物。。别的信物也就罢了,偏偏是这枚长相思!我原无心害你,你却亲手将凶器递到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