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沈千秋和白肆一同踏上了前往平城的高铁。这些日子太多事情接踵而至,直到最近几天,沈千秋才抽出时间和精力, 把从前赵逸飞帮她租赁的那间小公寓又转租了出去。房子一倒手,再加上处理掉那些七零八碎的家具、旧物,手里倒多出一些闲钱;算上从前的积蓄,哪怕眼下工作没着落,倒也能撑一段日子。
从车站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六月的平城艳阳高照,空气干燥,两个人在临安住了好几年,乍一回来都大呼不适应。
白肆把行李放在一处阴凉地方,颠颠跑到最近的一家甜品站买了两支甜筒回来,递了一支给沈千秋。
沈千秋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头上还戴着一顶遮阳帽。她手里拖着拉杆箱,背上还背着一个双肩背。不用别人说,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外地来旅游的。咬了一口甜筒,沈千秋有点小声地说了句:“白肆,你是不是得先回趟家里?”
白肆想都没想地说:“不回。咱们去我三哥那儿!” “你还有三哥?”沈千秋纳闷,她不记得白肆上头还有第三个堂哥啊。
白肆笑着拨通手机,一边解释:“不是我家里的,不过我们的交情可比我跟我那俩堂哥还要铁。”
俩人在阴凉处站了差不多半小时,白肆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把手机摁了免提,就听话筒里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男声:“四儿,过来也不
提前打声招呼。这么随叫随到的,也就是三哥我能了。” 白肆笑嘻嘻地回道:“那是!我就知道三哥最靠谱!”
“你抬头!”电话里的男声指挥他:“往你左手边看,再往左!” 白肆和沈千秋一同顺着他指挥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马路旁边停着一
辆咖啡色沃尔沃,驾驶座的窗子那儿探出一颗脑袋,正朝着他们招手: “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 “赶紧过来,这块儿不让停车。我怕停得太远你们不好找,就停这
儿了。”
“好嘞!马上!”
对沈千秋和白肆来说,跑两步是小意思,不多时两个人就冲到车子跟前。他们把行李箱塞进后备厢,一前一后坐了进去。
车子里的男人吹了个口哨,从后视镜看了眼坐在后头的沈千秋: “动作很快啊!”说着话,他把车子向后倒了一小段距离,掉了个头, 踩动油门上了主路。
白肆给两人介绍:“千秋,这是黎邵晨。三哥,这是千秋。” 沈千秋又多添了句:“你好,我是沈千秋。”
黎邵晨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说:“你不用自我介绍,这些年听白肆磨叨你,磨叨得我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沈千秋闻言,面色微赧,目光一横,朝着白肆瞪了一眼。
白肆浑然不觉,笑嘻嘻地说:“三哥,我们这刚下车,还没吃饭呢。” 黎邵晨说:“哎,哎,打住!我这待会儿是真有事,不能陪你们了!
我先把你们送回家,那附近小吃店饭店什么的都有,你们自己去找。” “行。”看样子两个人确实关系很铁,彼此说话也不多客气。“那
你把钥匙给我们留下一把。”
黎邵晨说:“两套钥匙都给你们。自己拿,对,就是系红绳的那个。”黎邵晨指挥白肆从杂物箱里摸出那两套钥匙,“你们这不是要在平城待一段时间嘛,就先住那儿。别跟三哥客气。”
白肆把钥匙揣在兜里,说:“我肯定不会跟三哥多客气。等三哥什么时候有空去临安,我和千秋也一样好好招待!”
黎邵晨瞥了他一眼:“哟!一个临安你还待不够了?”
白肆挠挠头:“我这不还有一年才毕业呢。再说了,以后的事儿, 我也说不准。”
黎邵晨点点头:“也是。”见沈千秋一直不说话,黎邵晨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说:“那个……沈小姐,房间我之前让小时工打扫过,冰箱里各类食材都有。我最近工作比较忙,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见谅啊!”
沈千秋连忙说:“不会,不会。你太客气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这次来平城,麻烦你了。”
“哪儿的话。”黎邵晨笑着说,“等过几天忙完了,我请你们好好撮一顿。”
黎邵晨确实很忙,他把两个人送到楼下,讲明了门牌号,就匆匆离开了。两个人拖着行李上楼,大概安置一番。白肆打开冰箱,一边说: “我三哥估计是不知道冰箱里都有什么材料,嘱咐你还不如嘱咐我。”
沈千秋白他一眼:“真让你说的好像我不会做菜似的。”她扫了眼冰箱上层的那些蔬果,拿过两个西红柿在手里掂了掂,说:“今天就让你尝尝姐的手艺!”
白肆连忙把西红柿从她手里抢回来:“我的大小姐,咱还是等你眼睛完全康复了再秀手艺吧!今天还是让小的来!”
沈千秋见他那副忙不迭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白肆,我过去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狗腿?”
白肆把西红柿放在桌上,又从冰箱里挑了两样蔬菜:“没办法,我在家里就属于食物链的末端,不好好表现,随时都可能被踢出家门啊。”
“得了吧!”沈千秋懒得跟他耍贫嘴:“哎,说正经的,你真不用回家看看?”
白肆把鱼肉和蔬菜都拿到厨房,一边料理一边说:“真不用。” 沈千秋迟疑道:“那唐阿姨不会……”
白肆嗤笑一声:“她管不着我。”一抬眼,瞥见沈千秋脸上忧虑的神色,解释道:“看把你愁的,这有什么。我从上大学就没怎么回过家,除了过年那两天,基本都没怎么见过她的面。”
白肆从前没说过这个。沈千秋闻言也吃了一惊:“你,你不是每年假期都回来吗?”
“回来是回来,不代表一定要回那个家。”白肆着重强调“那个”,语气显得很厌恶,“我每年回来都会去看爷爷。”
沈千秋沉默片刻,说:“白肆,你为什么会跟唐阿姨闹得这么僵?” 重逢以来,每每提及唐虹,白肆都是一副冷漠甚至厌恶的口吻。两人
刚重逢那阵,关系尚且有些僵,沈千秋自然不可能问这么深。可如今两人一起回到平城,着手调查当年的事,两人的关系和情谊自不可同日而语。白肆这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那么快地回答沈千秋的问题。他拧开
水龙头,说:“待会儿吃完饭再说这些。”
沈千秋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但人往往是这样,事到临头,越是对事情的某个方向有着清晰的预感,越是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深入了想。
不等沈千秋多说什么,白肆抬手关上厨房的门:“你去歇着吧,中午吃简单西餐,很快就好。”
隔着一道门,沈千秋有些愣怔。
在临安的时候,她日日都盼着能早点回到平城。一方面是许久没有回来过,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她和白肆此次回来的意义重大。
离解开困扰自己多年的谜题的结果越来越近,可不知怎的,这个时刻的沈千秋破天荒地有了一点逃避的念头。
诚如黎邵晨所言,冰箱里的食材和厨房的各样器具都准备得非常齐全,而白肆长久以来都习惯了准备两人份的餐饭。饭菜端上来,他本人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千秋,快尝尝。”
香煎三文鱼、番茄肉酱面、奶油烤土豆以及一大份蔬菜沙拉,沈千秋为两人各倒了一大杯气泡矿泉水,围桌坐下,美美地吃了一顿。
饭毕,沈千秋忍不住感慨:“突然想起小时候吃的炸酱面,要是再有点黄瓜丝儿就好了!”
白肆忍不住笑:“今天已经吃过面条了,明天吧!你要是想吃那口,明晚给你做地道的炸酱面。”
沈千秋笑眯眯地说道:“我还想吃烤鸭。”
白肆扶住额头:“这个在家里真没法做……咱们得去外面吃。”
看了眼两人面前空空如也的碗盘,沈千秋站起身:“饭都是你做的,刷碗就由我来吧!”
放在往常,白肆肯定会跟她抢。尤其她眼睛刚好没多久,视力不佳,白肆更不会让她动手做这些家务。但这次沈千秋开了口,白肆却没多阻拦,点了点头说:“去吧。”
沈千秋见他虽然脸上还带着笑,眉宇间却透出一股深思熟虑的决然, 突然想起刚到家时,两人谈及的事。她也没多说什么,端着碗盘去了厨房。
2.
黎邵晨的这间公寓面积不大,胜在格局合理,因此并不觉得逼仄。从厨房出来,一眼可以望见客厅和相连的阳台。阳台上摆着一盆高大的绿色植物,远处的天色不知何时阴了过来,厚重的云朵漂浮在天空,仿佛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
白肆站起身,关上原本半敞通风的窗子。他身后的茶几上,雪白的纸张随风飘起……
沈千秋走上前,拾起掉在地上的纸,瞥见纸上第一行写着的字:沈若海,男,一九六二年生人,十八岁入伍;二十三岁退役,后加入国家特殊安全部门;二十九岁受命成为白齐的私人保镖。
沈千秋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抬起眼,见白肆手里拿着另外几张纸。两个人的目光触碰在一起,白肆眼瞳如墨,看人的时候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这资料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白肆静默片刻,最终还是把手里连同茶几上的资料一起递了过去。沈千秋忍了又忍,眼眸里仍然忍不住浮起一层水雾,她执拗地看着
白肆:“白肆,这资料你从哪里弄来的?”
白肆看着她:“我告诉过你,我也一直在找人帮忙调查当年的事。” “你确定这是真的?”沈千秋的嗓音有些颤抖。捧着那一叠纸张的
双手如有千斤重,连肩膀都跟着微微颤着。
白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千秋,我说过,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
努力做到。我曾经答应过你,有关沈叔叔和我爸的事,我知道多少,一定对你和盘托出。你手里这些,就是我目前查到的所有。”他看着沈千秋垂下眼睫,她的眼睫毛纤长微垂,如同受到雨水扑打的花蕊,微微颤着,看得人心生怜爱,“千秋,你先别急,把这些资料都看过一遍,再问我你想问的事也不迟。”
沈千秋也在沙发边坐了下来。如同木偶一般,动作迟滞,几乎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手上的一张张资料。
第一张,写的是有关她父亲沈若海和她母亲邱棠的种种信息。除了父亲从部队退役后进入国家有关部门工作这一条,其余所有内容都跟沈千秋已知的完全吻合。再翻到第二张,记录的则是白家的概况,这张纸的内容甚至比第一张沈家的还要更详细些,从白肆的爷爷讲起,囊括了包括白肆的父亲白齐在内的白家第二代三个兄弟,再讲到白齐的择业以及和唐虹的婚姻,最后讲到了白齐与邱棠的同窗之谊,以及后期和沈若海的坚固友情。
这些内容,有些是沈千秋通过父亲当年的日记得知的,有些则是她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压根不可能也不应该知道的白家秘辛。沈千秋越看呼吸越急促,看完第二张,她忍不住转过脸:“白叔叔不是在大学实验室搞科研的吗?为什么会成了国家公务人员……”
白肆垂着眼眸,看着那叠资料说:“有些科研项目涉及国家机密, 一般在项目完成的三十年后才有可能解密,甚至有的会一直作为绝密档案处理。我爸爸对外一直都是以大学教授和科研人员的身份出现,但具体的科研项目并不是对外公布的那些。”
沈千秋又垂下头,把剩下的资料一字一句地看完。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所以,白叔叔一直都知道我爸爸的真实身份。他们都是为国家工作……都是,好人对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颤抖滞涩得厉害,眼睛里含着浅浅水光。白肆一直知道,沈千秋并不是个爱掉眼泪的姑娘,可这段时间以来,为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沈千秋已经在他面前掉了太多眼泪。而真正要探寻和两个人切身相关的事,沈千秋表面还在强撑,心里大概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白肆露出一抹苦涩的笑:“目前看来,至少他们从事的职业都是正
当职业,都是为国家办事,算是……职位比较特殊的公务人员吧。”
他后半句话没说完,但沈千秋很明白。做的是正当职业,不代表就是好人。虽然作为他们的孩子,两个人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好人。
沈千秋垂下眼,说:“其实有关我爸的职业,我一直都有点怀疑……小时候我爸和爷爷常常在晚上说话,有时他们以为我睡着了, 但其实我在装睡。平时我爸总是出差,我很想他,总想多跟他待一会儿……”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并不明显的心虚,“后来,我一直在看他当年记的那本日记,日记里并没有透露太多内容……”她苦笑了下,“可是我后来自己也当了警察,发现他日记里会出现一些类似密码的东西,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线索,我开始怀疑他当年除了给白叔叔当保镖,是不是同时还有其他的工作。”
白肆问:“你一直不肯跟我说当年的事,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件事?” 沈千秋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怕……我爸当初留在白叔叔身边,就
是为了调查他……”说到这儿,她抬起头看了白肆一眼。
白肆却被她那个小眼神看笑了:“你是担心我爸不是好人,所以当初沈叔叔出于职责所在,跟我爸的死有关?”
过了半晌,沈千秋才点了点头。
白肆却笑了:“既然你都担心我爸不是好人了,怎么还愿意搭理我?” 沈千秋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啊,你爸是你爸,你是
你,上一辈的事不能跟咱们的事混为一谈。”
一句“咱们的事”,让白肆打从心底里觉得熨帖起来。他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来,说:“记住你说的这句话啊,沈千秋!”
沈千秋心思一动,又丢个白眼给他:“幼稚。”
白肆似笑非笑地盯住她:“我说认真的。”他站起身:“东西都看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动身了。”
沈千秋被他拉起来的时候还一头雾水:“去哪儿?” “白家老宅,我爷爷那儿。”
3.
前往老宅的路上,白肆说:“我爷爷也有十多年没见你了。待会儿见了你,他肯定很高兴。”
沈千秋抿着嘴唇,有些迟疑地开口:“爷爷现在……是独居吗?” 白肆点点头:“大伯二伯都有自己的住处,老宅现在没什么人,除
了爷爷还有两个老用人,都是跟了爷爷半辈子的。”说到这儿,他侧过脸朝沈千秋眨了眨眼,“管家爷爷也在哟!”
沈千秋有些惊喜:“管家爷爷也搬回老宅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白肆瞥了她一眼,语气转淡,“我都不在平城了,
他怎么可能还留在那个家里?” “那个家”,指的是白肆从小住到大的家,也是从前白齐、唐虹、
白肆一家三口住了十多年的家。
白家老宅在近郊一处靠近乡下的地方,车子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一下车,白肆喊了一声,就听到两声狗吠。
紧跟着,院门打开,一条德国黑背从里头狂奔而出,直冲着白肆扑了过来。
白肆似乎早有准备,身子后仰倒退两步,把黑背稳稳接在怀里,扶着他两只前爪让它落回地上,一边笑着说:“不行小黑,你现在太重, 我可抱不动你。”
小黑似乎很兴奋,对着白肆又“汪汪”叫了两声,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沈千秋,围着她绕了两个圈,又凑近她的小腿嗅了嗅。
沈千秋穿的七分裤,被它嗅得有点痒,忍不住想躲,白肆却攥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小黑在熟悉你的味道。”
沈千秋低头看着小黑微微抖动的耳朵,按捺不住好奇心,俯下身摸了摸它。虽然它长得很魁梧,但性子还不错,被她摸了耳朵揉着后脖颈也不生气,反而还抬起头蹭了蹭她的手臂。
沈千秋惊喜地抬起头,开口道:“它很喜欢我!”
白肆笑着没说话。小黑今年三岁,他从它差不多三个月起就开始丢
沈千秋从前用的东西给它闻,虽说用旧的衣物味道很淡,但也足够让小黑习惯主人的味道。如今见到“正主”,小黑怎么可能不温顺?没看它那尾巴正在后头一摇一摆的嘛!
“小少爷。”有点老迈的声音在近前响起,沈千秋和白肆一同抬头,就见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他穿着白色的确良半袖和布料裤子,一手拄着拐杖,布满愁容的脸上显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小少爷,真是你回来了!”
他也看到了蹲在地上和小黑玩耍的沈千秋,眼睛里露出几分迟疑: “这位……”
沈千秋站起身,走上前朝老头儿笑着伸出手:“管家爷爷,我是千秋,您不认得我啦?”
沈千秋当年走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如今过去十一年多,如果仔细分辨,不难看出她的脸庞还有当年少女时代的影子。只是五官长开了, 眉眼间的线条更英气了些,不像小时候那么文秀。但一挑眉一微笑的样子,只要是熟悉的人看了,就会觉得如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管家爷爷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也笑起来,拉着沈千秋的手说:“真是千秋!还真是千秋啊!”他又看向白肆,“小少爷你还真把沈小姐找回来了!”
白肆也笑了:“是啊。我把千秋找回来了。”
两个人平时在一起,沈千秋也没少见白肆笑过。但似乎哪一次的笑容都不像眼前这样,唇边的笑一直映进眸子里,可眼眸里却仿佛含着水光。大概是感觉到沈千秋在看他,白肆不动声色地微微撇开脸,问管家
爷爷:“我爷爷呢,他在家吧?”
沈千秋知道他又不好意思了,心里忍不住想笑,眼眶却湿热热的。管家爷爷这次却没那么快回答。
沈千秋见他面露迟疑,握着拐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白肆似乎也觉察出她的不安,扫了她一眼问:“怎么了,是不是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
管家爷爷沉吟片刻,说:“老爷最近身体一直不大好……昨晚,又
受了点惊吓,现在正在房间里休息。”
白肆脸色一沉:“什么叫受了点惊吓,昨晚出什么事了?”
管家爷爷抓着白肆的手紧紧攥了攥:“也没出什么大事。咱们进去说,进去说。”
白肆不由自主地看向沈千秋,千秋朝他微微颔首,扶着管家爷爷牵着黑背一起进了院子。
4.
白家老宅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的富丽堂皇。
院子里遍植草木,靠近门边的位置栽了两棵枣树和一棵枸杞。石子铺就的小径弯弯曲曲,道路两旁的几垄地种了些药材,有些地方还搭着木架子。几个放在角落的水缸里栽着白莲,看着并不起眼,却飘逸着淡淡莲香。房子是几十年前建的,放在那个年代大概称得上雍容华美,放在现
在就有些不够瞧了。有些老旧的二层小楼外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楼下种了两丛洁白芬芳的草本茉莉。
无论是房子还是院里的摆设,都仿佛停留在了曾经的那个年代。或许在外人眼中,这样的小院破房简陋得不堪一提,但在白肆和沈千秋看来,和幼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潢摆设,光是看着就让人生出一份亲切和熟悉的感情来。
沈千秋边走边四下扫视着,语气里透出一种羡慕:“这里还跟小时候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白肆看了她一眼,说:“爷爷喜欢这儿,城里虽然也有房子,但他觉得不如在这边住着自在。一年里大多数时间都在这边。”
管家爷爷也点了点头:“老爷说这边好,有树有花,老朋友也多, 比城里住着舒坦。”
三个人一同进了大厅。因为老房子的缘故,即便是白天,厅堂里也有些暗,所以一直点着灯。大厅里铺着老式的枣红色织花地毯,仿明代黄花梨圈椅,中间的地上摆着一缸鱼。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在擦拭桌椅。见到几个人一
起进来,她先是惊讶,随即便放下东西走上前问好:“小少爷您回来了。” 管家爷爷在一旁吩咐:“你去让老李盛两碗绿豆冰沙来,再准备些
好菜,就说小少爷回来了。”说完,他仿佛才想到什么,看向白肆和沈千秋,“小少爷,沈小姐,你们今晚……”
白肆点点头:“今晚不走了。”他又看向二楼,“我想先去看爷爷。” 管家爷爷用拿拐杖的手指了指楼梯:“你们先上去。我让阿芬帮你
们把房间收拾出来,随后就上去。”
白肆似乎还想再问什么,却见管家爷爷朝他微微摇了摇头,说: “老爷这会儿大概已经午睡好了,小少爷可以直接推门。老爷也有半年多没见你了,肯定高兴坏了。”
这意思是不让他提爷爷受惊生病的事。
白肆心下了然,和沈千秋一前一后上了二楼。
推开房门,果然正如管家爷爷所说,白爷爷坐在圈椅上,手边放着一盏茶,戴着一副眼镜正在看书。
白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爷爷,您怎么了?”
沈千秋跟在后头,仔细把房门带上,又听了一会儿走廊里的动静, 并没有急着上前。
白爷爷见到白肆,也不怎么惊讶,摘下眼镜,用有些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说:“还以为你昨天就会到的。”
白肆确实在回来前的几天就给爷爷打过电话,告诉他可能最近几天会回平城。电话里,两个人并没谈及回平城是做什么事,可白爷爷对自己这个小孙子太了解了。这几年,除了每年春节其他时间几乎都见不到这小子的面,大夏天的突然提出要回来,肯定是有非常要紧的事。
白肆被爷爷这么一说,也有点尴尬,挠了挠后脑勺说:“在临安有些杂事处理,回来得晚了点。”他看到爷爷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后,立刻一个激灵,转过身拉着沈千秋走上前,说,“爷爷,您看是谁回来了?”
白爷爷今年也有七十岁了,但起来并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的眉毛头发还是黑色居多,双眼下有着两个大大的眼袋,目光深沉明亮,鼻梁两侧的法令纹很深,看起来更像是个五十出头颇为严厉的中年人。
他只扫了沈千秋一眼,就收回视线:“不是沈家丫头嘛,瞧你这咋
咋呼呼的样子。”
沈千秋从小就对白肆的这个爷爷有些畏惧,虽说已经十几年没见, 但想到自己走前的那些事情,仍旧忍不住有些心虚地垂下眼,轻声说: “白爷爷好。”
白爷爷闻声又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我记得你当年走时挺潇洒的,怎么大了大了,胆子比从前还小了?”
沈千秋抬起眼,就见白爷爷颇有深意地盯着她的眼,说了句:“也难为你了。这么多年没有父母在身边,倒是没长歪。”
沈千秋被说得险些愣住了,倒是一边的白肆站不住了:“爷爷,千秋才刚回来,您别这么严厉……”
白爷爷瞥了他一眼:“人是你费了老大的劲找回来的,爷爷心里有数。”他看着白肆那个急得恨不得挠墙的样子,就有些郁卒,“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能不能长点本事?每天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跑,跟屁虫似的,你能长点出息吗?”
炮火又转移到了白肆身上,但好在不是对着沈千秋狂轰滥炸了,白肆笑嘻嘻地,也不生气:“爷爷,我挺有出息的,不信您问千秋!”
沈千秋下意识地就跟着点头说:“白肆挺好的,懂事了,也长大了。” 白爷爷看了她一眼,又瞅了瞅白肆,说:“去书房吧。这里地方
小,你们也没椅子可坐。”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
这一站起来,白肆就发现了问题:“爷爷,您的脚怎么了?”
管家爷爷比白爷爷年纪要小一些,大概六十出头,可以说跟在白爷爷身边伺候了半辈子。管家爷爷拄拐杖主要是因为好些年前腰就出了点问题,并不是身体虚弱或者腿脚不好。可白爷爷一直都身体强健,年逾七十,腿脚却很灵便,从来都不用拄拐的。
刚要站起来,他就从椅子旁边捞了根拐杖拄。别说白肆,就连沈千秋一看也吓了一跳。
白爷爷瞪了他一眼:“扭到而已,大惊小怪什么?”
沈千秋连忙在另一边扶着,轻声说:“爷爷慢点。那今晚让厨房的师傅炖点骨头汤给您补补,这样也好得快些。”
白爷爷点了点头:“千秋丫头还是跟从前一个样,脑子活得很。” 两个人搀扶着白爷爷到了书房。不多时,门被人敲响,管家爷爷站
在门口,后头跟着阿芬:“老爷,小少爷,沈小姐。老爷的茶凉了,我让阿芬换了一盏。这是给小少爷和沈小姐准备的绿豆沙,里面放了莲子和荆花蜜,清凉解暑的。”
白爷爷说:“这些事让他们年轻的去做就行,用不着你什么事都盯着。” 管家爷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白爷爷又说:“今天晚饭多添两双筷子。沈丫头说喝点骨头汤好, 你让老李看着做吧。”
管家爷爷闻言,笑着看了沈千秋一眼,说:“我这就让老李去买点新鲜棒骨。”
房间重归安静,白肆有点按捺不住:“爷爷,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的脚会扭到?我听管家爷爷说您还受到了惊吓,到底怎么了?”白爷爷扫了他一眼,又瞅了瞅沈千秋,说:“沈家丫头,你去给我
拿样东西。”
沈千秋依言起身。 “东边书架最上面那栏,你把书都搬开。”
白爷爷的这间书房很大,几乎可以当个小型图书馆了。最东边的书架最上面那栏很高,旁边刚好放着小梯子。大概是平时白爷爷想看书了,就会让佣人蹬着梯子取书。
沈千秋动作很利索,站在梯子上头,把最上面那一栏的书都挪到书架顶上。再一低头,就看到原本应该是书架壁的地方空了一块,延伸进后头的墙壁里。她愣了一下,就又听白爷爷开了口:“那里面的东西,你拿出来。”
沈千秋依言把东西拿出来,又把书依样摆回原位,这才捧着东西下了梯子。
白肆早就坐不住了,只不过爷爷那目光跟刀子似的,明令禁止他上前帮忙。眼看沈千秋稳稳当当下了梯子,这才放下心,略松了口气。
当然,这样的举动又收获了白爷爷的一枚白眼。
沈千秋走回两人身边,坐下来。她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是个很旧的档案袋,暗黄色的牛皮纸,大概年头久了,轻轻一碰都有些酥脆。
她抬起头看向白爷爷,爷爷也正盯着她:“这些,就是你一直想找到的东西。”
沈千秋这回是真呆住了。她想找……的东西,白爷爷怎么会知道呢? 白爷爷牵了牵嘴角,显然,沈千秋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还是让他
心情很愉悦的:“你当初走得那么急,卖房子被人坑了也一声不吭地走掉。大学考取了公安大学,每年回平城来都要去一趟你父亲的陵园。你想找什么,我这个老头子还是挺明白的。”
沈千秋哑然,她以为白肆是目前最知情的人,却没想到真正知道最多的那位,其实是白肆的爷爷。
她不敢去看白肆的眼睛,垂着头说:“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白爷爷笑了笑,拄着拐叹了口气:“想知道真相,不是什么错儿。
可老话说得好,‘拔出萝卜带出泥’,有时,为了拔出那棵想要的萝卜,带出来的还不是一般的淤泥啊。”说到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脚,说,“也是年纪大了,昨晚被那小毛贼吓了一跳,就崴到了脚。我让老关对外说是夜里下雨,受了点惊吓。”
老关指的就是管家爷爷。
白爷爷说得轻松,白肆却是心中悚然:“爷爷,您是说昨晚有人进了你的房间,想偷东西?”大概一时间联想到许多问题,他向来俊美的脸上也染了一层阴霾,“是什么人?他怎么闯进来的,小黑都没半点动静?爷爷,他……”
白爷爷摆了摆手,又朝沈千秋手里的档案袋努了努嘴:“就是为了这个。”
白肆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是因为我爸的事?”
白爷爷沉默片刻,才说:“这个档案袋,是当初沈家丫头走了以后,我让人从他家院子的那棵梨树底下挖出来的。”他抬起眼,看着沈千秋,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歉意,“沈丫头,你当初走的时候,一定以为白肆妈妈还有我这个老头子,都很不待见你吧?”
沈千秋微微一怔,抿着唇点了点头。她那天为父亲送葬归来,就见那个自称姓唐名虹的红裙女人带着一群地痞占了自家院子。可院子明明是她属意卖给白肆的母亲唐虹的,签了合同盖了章,却没想到人家搬出
来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二话不说占了房子就赶她走。
她本没想那么仓促离开,毕竟父亲才过世不到两天,家里许多东西也来不及收拾。可她那时才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又没有其他长辈帮忙操持,她能怎么办?那时她年纪再小,再涉世未深,也知道自己这是入了人家的套,想反悔也不能了。她自己做的决定签的字,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所有后果都自己一个人扛下来。
那天,她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匆匆离开,那种绝望如同一个不灭的烙印,死死钉在她的心里。沈千秋就是想忘也忘不掉。
为什么她见到白肆的第一反应就是跑,为什么她始终对白肆表现出的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抗拒,为什么……明明自己也心动了,却还是不敢接纳眼前这个人。不单因为年龄,也不单因为两个人父亲当年不明不白的死,更是因为当年自己的狼狈离开,是白家长辈一手操纵的。
年龄差距可以靠时间来补,当年的谜团可以靠两个人一起努力去解,可白肆母亲以及白爷爷当年对她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才真正让沈千秋冷了血寒了心。
她和白肆之间横亘的东西太多了,新愁旧怨,牵扯不清。
白爷爷看她垂眸不语,眼睫却濡湿了,紧咬着牙也不想掉下泪来的样子,叹了口气说:“白肆妈妈不喜欢你,也不愿意你和白肆有来往, 这些我是知道的。”
“爷爷,您——”这件事白肆早从李三川调查的资料里知晓,可他一直没想点透。他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就是为了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沈千秋明白,他是他,他的母亲是他的母亲。唐虹当年对她的不好,他会在未来的无数岁月弥补回来。可没想到才回到老宅,就被白爷爷把这件事捅了出来。
从刚刚起沈千秋就不敢看他的眼睛,白肆心焦气躁,忍不住想出声阻止白爷爷,却被爷爷一个眼神阻止住。
白肆攥着拳头想起身,哪知白爷爷用拐杖狠狠一捶地砖,瞪了他一眼:“坐下!我话还没说完!”
白肆梗着脖子坐下:“爷爷,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沈千秋,我也把话说清楚,我妈是我妈,我是我。她不喜欢你是她的事,但打算跟你过
一辈子的是我!”他见沈千秋头都不抬,语气也有些慌了,“你能不能看着我,好好听我说话?”
白爷爷气得直接拿拐杖敲他的腿:“你个臭小子,抢我的话!跟你老子一个德行!”
“爷爷!”白肆急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来,我怕我不把话说清楚,她又跑了!”
白爷爷瞪了他一眼,转过脸看沈千秋:“沈丫头,你抬起头,看着爷爷。”
白肆和白爷爷的争吵沈千秋都听在耳中,当年的事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人提起,没想到就这么轻轻松松在白家祖孙两代人面前揭开。那感觉如同对着人展示一个刚刚痊愈的疮疤,疼是不怎么疼了,只是依旧难堪得厉害。
她抬起眼看着白爷爷,就见对方看着她的目光也是五味陈杂,神色难辨:“当年白肆妈妈设个套把你赶走,这件事做得很不对,也不光彩。可我没拦着她,我也做错了。”他叹了口气,“我是没想到你一个丫头家会这么固执,甚至为了你爸爸当年的事,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干起了刑警。”
说着,他扫了白肆一眼:“站起来。”
白肆一个激灵,看明白爷爷眼睛里的神色后,“腾”地一下站起来,还往沈千秋那边挪了两步:“爷爷。”
白爷爷说:“沈丫头,我当初放任白肆妈妈那么做,是不想你小小年纪被牵扯进这么复杂的事情里。”他垂下眼,望着档案袋,嘴边浮起一个有些嘲弄的笑,“但现在你长大了,也有能力去调查这件事情了, 我现在就把这件东西还给你。”
沈千秋身子一震,看向白爷爷,就见他又用拐杖敲了一下白肆的小腿,笑着说:“还有我家这不成器的臭小子,也一并给你。你看你是想拿他当出气筒,还是其他什么的,都随你。”
“爷爷……”沈千秋嗫嚅着,“我……”
白爷爷眯上眼睛,笑了笑:“年纪大了,说会儿话就觉得累。你们去院子里逛逛,待会儿骨头汤做好了,记得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