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概是为了便于看管,或者纯粹出于两人安全考虑,又或者是受到某人眼神暗示的授权,别墅内部的保镖无一例外选择将沈千秋和白肆放在同一个房间,再守住门窗。
白天是在客厅、餐厅、书房,到了晚上,则是卧室。
被逼关在家里等消息的日子可以用“煎熬”两字来形容。不过对于有的人,硬是能从这样“煎熬”的时刻里钻研出几分甜蜜,也是不一般的心智和品格。
而我们的沈小姐,第一天晚上就受不了了。
她后背喷了一些化瘀止痛的喷剂,再加上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习惯了,沈千秋也不是娇小姐的性子,所以到了晚上整个人就活蹦乱跳的。如果忽略掉她脸颊和手臂的擦伤,几乎没人能看出她身上还带着颇重的外伤。
当然这点外伤跟白少爷身上的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毕竟是撞了车,又发生了爆炸,白肆后背有许多伤口是经不起动作牵扯的,稍有疏忽就会重新破裂开来。再加上天气炎热,家庭医生也不敢过多包扎,所以许多时候他都干脆赤裸着上身,后背横竖贴着许多块纱布,乍一看还以为是衣服上打的补丁。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沈千秋就在几个保镖的目光注视下和白肆一起进了书房,又在几个人的眼神胁迫下和白肆一起进了卧室。几乎在关上
门的一瞬间,沈千秋就炸了。
沈千秋瞪着白肆的目光几乎可以用恶狠狠来形容:“白肆!你故意的吧?”
白肆就算心里一百个承认,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拆自己的台啊!所以即便心里已经憋笑憋到内伤,脸上还是端出一副特别郑重特别认真的模样,柔声劝道:“千秋,真不是。我几年也不回一次这个家,对他们几个我都不熟,而且他们也只听我妈的话……”
见沈千秋转身就去拉门把手,白肆连忙从后头攥住她的手:“千秋, 你听我说完!虽说是情势所迫,但我心里也愿意跟你锁在一个房间里!”
沈千秋转过脸瞪他,一副“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的表情。
白肆郑重其事地说道:“如果咱们两个各睡一个房间,我确实不放心你的安全。你想想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说到这儿,他低下头,将唇凑近沈千秋的耳朵,嗓音更低了些,原本清朗的少年音,怎么听怎么多了一分低哑缠绵的味道:“只有把你留在身边,我才能放心睡着。”
沈千秋本来是个性格爽朗的姑娘,但面对白肆这样委委屈屈之中又含着温柔缱绻的样子,也禁不住软了心肠。但她怎么也说不出那些肉麻的话,只是把白肆往旁边一推:“不早了,我去冲个澡就睡吧。”
这就是默许了。
白肆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勉强维持着平日的淡定从容:“嗯。我去倒两杯水。”
关了灯,两个人各躺在大床的一边。白肆一开始还绷得住,后来见沈千秋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开始一寸一寸地往过蹭。
一直蹭到两个人身体都快贴上了。黑暗之中,他听到沈千秋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呼吸声小就证明她在掩饰,掩饰就证明她其实也很紧张。这么想着,白肆干脆张开手臂,把沈千秋轻轻搂进怀里。
沈千秋刚一抬胳膊,白肆就来了句:“千秋别动,我只能这么搂着你,再动后背的伤口就开了。”
沈千秋脸颊滚烫,口气却不怎么好:“那你还手欠?”
白肆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口气,又蹭了蹭,如同一只大
狗。沈千秋被他蹭得痒痒的,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别闹了,很痒。” 白肆突然发现,沈千秋平时看着身手不凡,但这么抱在怀里,身子
却很柔软。他心间一动,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
沈千秋也觉察到了他体温的变化,功夫好的人对于周遭环境变化都很敏感。白肆虽然一直都是单纯抱着她,但明显整副身躯都僵硬许多, 贴着她背心的胸膛也烫得厉害。
沈千秋有点别扭地往床边挪了挪。
白肆手臂一收,干脆把她整个人搂过来,就势一躺,沈千秋几乎半个身子都依偎在他身上。
“千秋……”白肆有点委屈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沈千秋没想到他受了伤还敢做这么大的动作,吓了一跳之后赶紧推了推他肩膀:“你不要命了?”
白肆突然低下头,黑暗之中,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寻到了她的唇,又凶又狠地吻了过去。又软,又凉,还有点淡淡的茶香,是绿茶味牙膏残留在口腔里的味道。明明自己也用的同一支牙膏,但在自己心爱的人唇间尝到,不知怎么的就让人愈发情动。
沈千秋一开始想要推开他,可手指触到白肆的肩,刚好触碰到他后背上许多纱布中的一块,有点粗糙的触感,却让她整个人渐渐松弛柔软下来。她心里是喜欢白肆的,这一点她在许久之前就清楚地知道了。可两个人一直没有说破,但即便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她还是越来越喜欢眼前这个人了。
有白肆这样一心一意爱着自己的人,执着地为自己舍弃一切一路追寻着她的人,甘愿为了保护自己能在关键时刻豁出性命的人,换作任何人也不会不生出爱来吧。
想明白这些,沈千秋愈发放松下来,原本打算把人推开的手改为轻轻圈着他,偶尔还会轻轻抚一抚他的肩头。
感受到沈千秋的默许和接纳,白肆先是动作一顿,紧接着就愈发激动起来。先是唇瓣,后是脖颈,再一路流连向下……直到最后终于连自己都有些忍不住了,他才一把松开沈千秋,翻身下床:“我去冲个澡。”
沈千秋全身绵软无力,听到这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也跟
着猛坐起来,下床奔到浴室门口:“白肆……”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白肆紧绷低哑的声音:“你去睡。”
沈千秋咬着手指,有点期期艾艾的:“你后背还有伤……”这么随便冲冷水,第二天要是感染就麻烦了。
“没事,没碰到水。”白肆说话难得地特别精简,“去睡吧。不用管我。一会儿就好。”
沈千秋听出他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而且那句……没碰到水,岂不是说,他没有冲上半身……捧了捧有点发烫的脸,沈千秋有点灰溜溜地爬回床上,趴在自己那半边,闭眼假寐。
本来是打定主意要等到白肆出来跟他说两句话再睡的,可大概是白天消耗了太多体力,晚上又被白肆折腾了好一会儿,心绪平复下来之后,沈千秋很快就睡着了。
白肆从浴室走出来,看到的就是沈千秋穿着一条无袖睡裙沉沉睡去的模样。房间里开着空调,她大概是累极了,连一旁的薄被都没顾得上盖,睡裙的裙边卷到大腿根。她双腿交叠,侧着身子,一手扒着床沿, 另一手搁在枕边,睡得很熟。
白肆突然记起,似乎小的时候有那么两次看到沈千秋午睡,她也是这样的睡姿。他唇角绽出一抹笑,心里那点仅存的绮思就这样压了下去。
回到床上,他轻手轻脚地凑过去,从后面把人搂在怀里,拉过被子为两人盖上,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大概是感觉到身体后面那个凉冰冰的物体,沈千秋展了展眉,咕哝了一句,翻过身朝白肆的胸膛蹭过去。
这样的体验对白肆来说有些新奇。他自认比其他男人见过更多沈千秋的不同面貌,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她睡着时这样不设防甚至有点娇憨的模样。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白肆轻轻闭上眼,把怀抱收得更紧了些。
2.
唐虹走的第三天,白肆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没多说什么就匆匆离开
了。临走前他特意叮嘱沈千秋不要离开别墅,并把所有保镖都留给了她。沈千秋追问,他也只是摇头,说必须要去唐虹的公司一趟。
听到事关唐虹,再加上那天唐虹走时的口吻,她明显是代替两人去追查那伙暴徒的消息了。沈千秋虽不免担忧,却也并没有过多阻止。
然而白肆走后没多久,沈千秋就听到别墅外传来几声非常清晰的刹车声。
沈千秋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去,就见楼下停着两辆黑色的雪佛兰越野。沈千秋了解白家每一个人的习惯爱好,且不说白肆在平城并没有属于自己的车,唐虹本人更偏爱娇小轻便的车型,而白老爷子年纪大了, 根本坐不惯这样的越野车。沈千秋眸子收缩,快步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打开门,房门外的两个保镖似乎也都听到楼下的动静。见到沈千秋打开门,一齐喊了声“沈小姐”。
沈千秋指了指楼下:“让几个兄弟撤下来,分开几路,从后门跑。” 那两个人面露犹豫之色:“可是,夫人吩咐……”
沈千秋顾不上更多解释,只说:“这伙人跟之前打伤你们少爷的应该是同一拨,他们手里有机枪的,你们扛不过。听我的,为了大家安全,都赶紧撤!”
说完,她自己率先下了楼,快步往后门的方向跑去。
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沈千秋紧皱着眉,心里暗道只能是各自保重了。
白家别墅后院有条小路直通一条大道,沈千秋一路狂奔,突然看到不远的街道边,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了下来。她已经冲到了小区门口, 所幸左右两边都有茂盛的植物遮挡,车里的人应该一时半会儿看不到这边。紧接着她就看到车里的人将车门打开,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探出半个身子,朝她喊道:“快过来!他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沈千秋紧紧盯着那个人,就见那人穿着一身暗色的衣服,帽檐压得很低。从这个距离完全看不清他的长相,可这个声音——沈千秋心里猛地一跳,这个声音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在那间仓库,还有后来在超市,都是这个声音指引着她要做的事。
那个人似乎很急,他的嗓音沙哑粗粝,如同沙子磨砺在玻璃表面发出的那种声音,显得有些刺耳:“你要不要命了?快过来!”
几乎只是瞬间的迟疑,沈千秋就朝车子奔了过去。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人的身份和目的,可此时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更重要的是, 这一次,她不想再做那个一直被人追逐的猎物,她想要找出真相。哪怕眼前这个人比那些埋伏在暗地里的狙击手危险一百倍,她也只能迎难而上,跟这人面对面、眼对眼地对阵一番。
车门拉上,那人喘着粗气,一手握着方向盘,脚踩离合,飞快驱动车子。车没开出去多远,沈千秋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追赶他们的人—— 左右各有两辆摩托车。
沈千秋看向驾驶座上这个人的侧脸,很奇怪,这么热的天气,他却穿着长袖长裤,头上戴一顶黑色帽子,脸上还蒙了口罩,把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可当这个人转过脸看她的时候,沈千秋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扶上男人的手臂——
对方似乎哆嗦了一下,紧跟着手臂一动,轻巧躲开了她的触碰: “你自己坐好。安全带就不用系了。”
沈千秋忘不了这个人的眼睛,印象里,这双眼睛似乎非常熟悉, 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个人。要知道,之前接触这个人的那两次,她的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可她到底在哪见过这个人?
车子开上一条高架桥,周围同行的车辆愈见稀少,跟在后面的四辆摩托车也愈发大胆,提速追得更紧,紧紧围在车子后头和四周,形成围合之势。
每个摩托车上都有两个男子,戴着头盔,一身劲装。沈千秋眼尖地发现,其中坐在摩托车后座的一个男子略微抬起手臂——大概知道这条路上人少,他甚至已经决定不再隐藏自己怀里的枪。
沈千秋不是傻傻的邻家女孩,各样枪支武器的具体性能是大学必修课。她几乎只瞄了一眼就觉得喉咙发紧,那是一把缩短改良过的卡宾枪。她这次是真的忍不住抓了把开车人的手臂,开口说话的嗓音都是冷的:“你车上有枪吗?”
那人被她拽住的时候原本又是一阵紧张,听到她问这样的话,眼底倒流露出淡淡笑意。他撩起上衣,直接把自己腰间那把手枪递了过去。
沈千秋只是问,却没想到他真有,并且还肯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可枪拿在手里,又忍不住有些失望。54式手枪,放在平时是够用了,可跟 眼前这几个亡命之徒拼,一把只有九发子弹的54手枪根本是螳臂当车。
那人侧眸飞快瞄了她一眼,说:“一共还有五发子弹,你留着防身用。” 沈千秋明知道对方很可能不会正面回答,还是问了句:“你到底是
谁?”她盯着男人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和鼻梁看个不停,“我觉得你很熟悉……”
男人侧过脸看了眼车窗外面,说:“你只需要记住,我是不会害你的,就够了。”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说了句,“把枪拿好!”随即一个急转弯外加一个刹车,车子便停在了靠近加油站的一处空地上。
紧跟着,他一脚踹开车门,双手举高缓缓挪了出去,一边嗓音粗哑道:“别开枪!我愿意跟你们走!”
沈千秋见此情景,整个人僵坐在座位上不敢动弹。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
3.
被人用枪指着双手走下车时,沈千秋还有点恍惚。可看见那几个男人干脆抱着机枪围在四周的样子,她又觉得这个陌生男人的选择在情理之中。
这么漫无目的地开车跑下去,要么是他们先跑到油箱漏油,要么是对方忍不住在人少的路段直接动手,毕竟他们的人之前已经在大庭广众开枪动手过了。
对方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黝黑汉子,身材魁梧,脸上戴着墨镜也掩不住那道几乎横穿整张脸的刀疤。他上下打量了沈千秋一番,又看向一言不发抱头站在另一边戴口罩的男子,“把他帽子口罩摘了,追了他妈的大半个月,我倒要看看你是哪路神仙!”
沈千秋听到这话也是一震,她虽然不想这个一直帮她的人一起涉
险,但心里那股难以克制的好奇让她情不自禁地转过脸——她实在太想知道这个人的样貌了。
男人就在这个时候开口了:“你们是收钱办事的,把我好好地送到雇主面前,就算完成任务,临了搞这些事有什么意义?”
刀疤男咧开嘴巴笑开来:“你又不是黄花大姑娘,当着哥儿几个的面露露脸能有什么损失?”说着,他朝已经架住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先是他的帽子,接着是口罩,都被人一把撸到了地上。沈千秋身边也站着个男人,为了防止她乱动站在那控制她。她双手抱头,扭着脖子歪过脸,先是看到那个人有些泛白的头发,接着就看到了一张有些潮红颇显老态的脸。
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两鬓和眉毛却都有些泛白,一双眼睛泛着红血丝,红脸膛,下巴坚毅。他看起来并不好看,也不怎么精神,先前兴趣高涨的几个人见到他的长相,都有些失望地撇开视线。就连刀疤男都笑了笑,又支使先前那个同伴:“行了,是咱们多心,还以为是道上的哪路神仙。李子,给他把帽子和口罩戴上吧。”
“不用了。”男人语气平淡,“都看到长相了,也不用戴了,天气怪热的。”
刀疤男理解地笑道:“行。那就不戴。”接着又吩咐其他几个人, “你开车,李子,你和他一起坐后座。”
说完,又把目光投向呆立在一旁的沈千秋。
可沈千秋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可那张脸再普通、再苍老,她也不会不认得——她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他就抱过她;她渐渐长大,他出差回来会给她捎特产、买吃的;他冬天陪她吃火锅,夏天带她淌溪水钓鱼虾;他曾经说过,她和妈妈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两个女人。也曾经说,要亲眼看着她谈恋爱出嫁;爷爷过世那天,她在门外哭了一天,他从外地匆匆赶来,抱住号啕大哭的她,安慰她说,爷爷只是去了个更好的地方享福,在那里他不会孤单,因为那个更好的地方,还有她的妈妈——沈千秋想哭又想笑,却不知道自己的脸皮是僵硬的,只是一双眼睛红得厉害。这个既苍老又疲惫因为戴了一路口罩而憋得满脸涨红的老男人,不是别人,正是
她的爸爸。
十一年前她曾经亲自为他送葬,十一年后她却亲眼看到他活着出现在她面前。
可他一眼都没看她,目光迟钝,缓缓放在为首的那个刀疤男身上: “把她放了吧。你们老板要的人是我。东西我之前悄悄放在那男孩身上了, 我把我身上的东西给你们老板,他肯定会满意的。”
刀疤男犹豫了下,朝左右一努嘴:“搜身。”
沈千秋被摁在车上,身上的手机、枪支,甚至家门钥匙,都被搜刮个遍。那搜身的男人不老实,临了还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沈千秋脸色苍白,目光却直视着不远处的地面。她不敢抬头,她知道自己太嫩,当着眼前这伙人演不好,唯一能做的就是看都不看,装傻。
沈若海在旁边语气寡淡:“我早都搜过了,她身上确实什么都没有。不然我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了她。”
刀疤男咂了咂嘴:“行,看你也是个爽快人。上车,哥儿几个这就带你去交了差!”
沈若海被押进车里,四辆摩托车踩动油门,跟在车子后头绝尘而去。沈千秋紧咬着牙,听着车子走远才缓缓抬起头。她紧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哭,却在看到扔在地上的帽子和口罩时,忍不住掉了眼泪。她缓缓走上前,从地上捡起那个帽子,轻轻捏了捏,果然在帽子夹层,找到了那把小小的钥匙。
他下车之前,她曾经感觉到他突然后靠凑近的身体,那个时候沈千秋以为他是为了踹车门保持平衡才会有的动作,心里没有过多的提防。可后来眼看着对方搜身一无所获,又联想到他下车后抱头的动作,还有故意说不用戴帽子的话……这其实是她很小的时候,沈若海就跟她玩过的一个游戏:轻轻碰一下她的口袋,接着把手放过头顶,伸出两只手,什么都没有,再摸一下帽子,沈千秋口袋里的东西,就出现在他的右手手掌里。
沈千秋把钥匙攥进手心。帽子夹层里除了这把钥匙,还有一张纸条,能看出来写得很匆忙,但并不是上次在临安超市时塞给她的纸团里那样歪歪扭扭的字体——沈家人各个都写得一手好柳体,一看到熟悉的笔体,沈千秋忍不住鼻子一酸,忍了许久的泪就这么落了下来——字条
上只写了三个字:李三川。下面是一行数字,看得出应该是李三川本人的手机号码。
沈千秋双手紧紧捏住那个帽子,蹲在地上哭出了声。就为了这把钥匙,先是白肆,后是沈若海。她为什么非要找出真相?如果得到真相的代价就是让她失去白肆和爸爸,那她宁愿自己还跟从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4.
沈千秋没有过多耽搁,从白家离开便又拨通了那个号码。这一次电话很快被人接起,口音是沈千秋有些陌生的标准普通话,却是属于李三川本人的声音:“侄女儿,我这边都准备好了,你直接过来吧。”说完,他报了个地址。
沈千秋按照手机上搜索到的地图一路找过去,发现是一片平房。走近了才发现,门口挂的牌子和临安的那家几乎一模一样,黑底红边,上书“老川火锅店”五个大字,洋洋洒洒,透着一股子慵懒劲儿。即便此时心绪沉重得让沈千秋几乎直不起腰,她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合着这火锅店还是连锁的?
赶到老川火锅店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店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沈千秋却陡然生出一份恍如隔世的感觉来。看着里头暖融融热烘烘的气氛,沈千秋停下脚步,突然犹豫起来。父亲的字条上只是提到了李三川和他的电话号码,毋庸置疑,这个李三川就是当年和她一起为父亲送葬的章叔叔。可万一李三川不可靠怎么办?
然而沈千秋刚在门口站定,就见一个穿着服务生衣服的中年男人匆匆走出来,上下看了她几眼,低声说:“沈小姐是吗?我们老板请你到后院。”
沈千秋倏忽回神,心里仅存的那点犹豫瞬间被某种一往无前的孤勇取代。她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跟在那人后头进了院子。
这一次她才进后院,就见到李三川搓着双手快步迎上来,开口就招呼她:“千秋,跟我来!”
沈千秋脚步一顿,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李三川,或者该说是章叔叔,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说:“雕虫小技,为了大局,侄女儿别生我的气啦!”
沈千秋几乎要叹气了,跟在他后头一起快步进了书房:“你脸上的……是化妆?”
章叔叔脸色晦暗,鬓角染霜,却再不是从前那副蜡黄脸色,眼睛也不是一大一小。若仔细看,会发现他虽然五官普通,却也是蛮斯文的长相,从前那副样子,大概是常年为了方便行事,化妆扮出来的。
进了屋子,章叔叔递了条热毛巾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职业要求,我也是没办法。侄女儿别生气啊。”
沈千秋心里沉甸甸的,在短短一天内两次眼见着至亲的人为自己涉险生死不明。放在平时恐怕要大发脾气的事,此时此刻却连半点动气的心思都没有,又见他卸掉从前的伪装,习惯的小动作却和之前相差不大。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却有点不敢和自己对视,千秋不禁感到有些心酸。她接过毛巾就着盆子里的热水洗了把脸,扯了扯嘴角说:“您是我爸的同事,算起来也是我的长辈,你们工作性质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能理解。”
章叔叔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好说话,不禁愣了愣,过了片刻又有点讪讪道:“我记得许多年前见你,你还是个小不点儿。上次见那白家的小子把你领来,我真是吓了一跳。”
沈千秋沉默片刻,才说:“我找了您许多年。”
章叔叔苦笑,嗓音嘶哑:“我知道。”他看向沈千秋,第一次目光不是躲躲闪闪,而是一种让人心平气和的坦然,“这些年我和你爸爸在暗处观察,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过得很不容易。我知道你在找我,也知道白家那小子一直在找你。但为了当年的事儿,我不能让你找到我, 也给那姓白的小子设了不少障碍。”说到这儿,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水,有些自嘲地笑了,“只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算计了半辈子,也斗不过老天。”
沈千秋想到白肆在临安念了三年大学,又早有老川火锅店这条人脉,却在今年三月才和自己重逢,不禁恍然。可笑的是白肆找上的这
位,偏巧是处心积虑想把他排除在自己生活外的章叔叔! 章叔叔见她神思恍惚,便拍了拍她的手臂:“千秋?”
沈千秋回过神:“章叔叔,我爸今天上午被那伙人带走了,他让我来找您……”一想到沈父的情形,沈千秋愈发焦急,眼圈通红,“你刚刚让我别着急,说要多准备准备,可这都过去三四个小时了,我……”
章叔叔连连拍抚着她的后背:“你别急,你爸被带走这件事,在我俩意料之中。他手头上有个赝品,能糊弄那姓贺的一阵子,短时间内你爸爸那边不会有事。”
沈千秋急得泪花直转,又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哭出来,便抹了把眼睛追问:“章叔叔,您能说详细点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叔叔沉吟片刻,说:“千秋,你应该知道贺子高这个人吧?” 沈千秋点了点头。
章叔叔说:“拿走你那个箱子的,还有这次绑走你爸爸的,就是贺子高的人。”
沈千秋想起近来发生的种种,有些懵懂:“那……当时在我床底下写字的人……”
“我和你爸爸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章叔叔有些懊恼,“箱子被他们拿走了,所以你爸才写了那行字想要提醒你。”他看了沈千秋一眼,“你们查那个女孩的案子查到了贺子高的头上去,他本来正愁找不到我和你爸爸的突破口,结果你和白家那小子就那么送上门去……”
“可是那行字说让我小心身边人……” “我一直和贺子高表面交好。”章叔叔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们
那位骆队长的事,我隐约听他和身边的人提起过,你爸爸一直担心你会喜欢他……”
沈千秋脸色有些赧然:“我爸想哪儿去了?”
章叔叔笑得有点狡黠:“你爸日防夜防,也没防住白肆那小子。” “人手齐了,咱们这就出发,还是等一等?”水晶珠串的门帘子
掀开又簌簌落下,阿南穿着一身灰色劲装,头发编成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手里抱着个盒子走进来。见他们两人还坐着,她不禁皱了皱眉: “我说你是不是当老板当久了,正事儿都不会干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在这跟丫头拉家常?”
章叔叔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地站了起来:“侄女才刚到,怎么也让人喘口气歇歇……”
“让她多喘一口气,他老子——”阿南话说了一半,也觉出不妥, 索性把盒子往桌上一撂,辫子一甩,转身出门,“你让她挑一把顺手的,其他给我拿出来。”
“阿南是个爆竹脾气,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沈千秋摇了摇头,她的注意力全被盒子里的东西吸引了。两把枪, 一把是她从前当刑警时用过的65式,另一把是机枪,还有几把短刀匕首。沈千秋从匕首里挑了一把手感合适的塞在腰后,有些新奇:“你们从哪弄来这些东西的?”
章叔叔笑了:“上面给的。”他眨了眨眼,“放心吧,合法。你用完了记得还回来就行。”说着,他将那把65式手枪递了过去:“你用惯这个了吧。”
沈千秋接过来,重新装好弹夹,抬起头:“章叔叔,谢谢你。”
两个人一起出屋的时候,章叔叔突然说:“别谢我,其实我和你爸爸一样,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
5.
车上,通过章叔叔的口述和阿南时不时地插话,沈千秋终于将当年的事拼凑出一个差不多完整的故事。
白肆的父亲白齐和贺子高同是进行秘密科研的同事,他本名原不叫贺子高,贺子高是他后来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后的化名。为指代方便,章叔叔和沈父便一直以他的这个新名字称呼他。十几年前,在某个科研项目取得阶段性成果后,贺子高盗取全部资料后消失无踪,并设置陷阱将罪责全部推到白齐身上。作为白齐的保镖兼好友,沈若海想方设法想找到证据证明白齐的清白,不料贺子高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和黑道上的人合作,借着白齐外出的机会将他杀害,并开始了对沈若海的追杀和陷害。
沈若海为了保护家人安全,又找不到直接证据,无奈之下只能假
死。而这假死当年甚至连章叔叔和那位看守墓园的大城叔叔都没看破。直到几年后,共同追逐贺子高影踪的两方人马有了接触,章叔叔才和沈父正式会和。
贺子高当年盗取的资料很多,但最重要也最令人担忧的一项,便是针对当时世面已有的毒品进行改良和提纯,从而研制出的一种新型毒品。这个项目不仅是最高机密,其目的也是为了改良当时医院供给的麻醉剂从而造福社会。可贺子高却把它用作制毒,并在几年后将这种新型毒品投入黑市。而盗走资料的这个黑锅,却由已经过世几年的白齐,也就是白肆的父亲来背负。
十多年来,沈若海和章叔叔对贺子高围追堵截。可一来找不到能够指证贺子高当年罪行的直接证据;二来此人并不直接沾手毒品交易, 很多时候他们配合当地警方截获一批毒品,也只能将那些小喽啰绳之以法,并不能以此揪出贺子高这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几经辗转调查,章叔叔得知了一个消息。当年沈千秋仓促离开平城后,白家人曾派人在沈家院子大兴土木,至于挖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一直无人得知。
听到这儿,沈千秋忍不住问:“白爷爷说这些东西当初是埋在我家院子里的,是沈家的东西,所以才还给我……”
章叔叔扯了扯嘴角:“千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和白肆每走一步,都有人走到你们前头?甚至你们去银行取东西,都有人在半路围追堵截?”他看着沈千秋,眨了眨眼,“还有你老子,为什么每次都能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赶去救你?”
这些问题沈千秋不是没想过,但确实是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到答案。章叔叔说:“因为你和白肆那小子随身带的行李箱里,被贺子高的
人安了窃听器。”说到这,章叔叔笑了笑,“我怎么说也算贺子高的合作伙伴。如果说你们的动向,他是第一个知道的,那我就是第二个,你父亲,勉强能排到第三个。”
如果不是坐在车子里,左右前后都是荷枪实弹的年轻小伙子,沈千秋简直忍不住要跳起来。可就是这样,她还是因为动作太大磕到了头,章叔叔一见笑得更欢:“这么多年我和贺子高都保持着所谓的合作关系,他把
我当半个朋友,哎,这该怎么说……我也算是无间道了一把吧!”
沈千秋将信将疑地捂着脑袋坐回原位:“章叔叔,您能把话一次性说完吗?”
章叔叔扒开帘子扫了眼窗外,表情也严肃起来:“时间不多。行, 我把你该知道的都跟你交代清楚,也省得你待会儿搞不清状况说错话露了馅。”
沈千秋点点头:“您说。” “有关你们从白家拿到的那本日记,你肯定都看过了。那确实是你
爸爸写的,所以白家老头儿才以为那是属于沈家的东西。他老人家心思缜密,人品也难得的正直,所以即便看出日记本里藏着把钥匙,这么些年也一直没动过。那本日记本是你爸爸的,可里面那把钥匙却是白齐当年藏下的。保险箱里的东西我和你老子都没看过,但里面的东西,光看贺子高这次的态度,我也能差不多猜出来是什么——”他竖起两根手指头,缓缓说,“第一,那东西能证明他贺子高就是当年偷走那些绝密资料的人;第二,里面很可能还有一些他当年没能直接接触到的资料,跟他这些年捣鼓的毒品提纯有关。当年白齐和他是这个项目的搭档,具体如何操作只有他们两个最清楚。他制造的那种新型毒品这么些年我们也缴获不少,有专门人员研究过,说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快感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我想他这次这么急着想拿到钥匙,甚至直接在光天化日下开火,就是因为他怀疑白齐那儿还有一部分东西是他一直没能研究出来的。”
沈千秋听得几乎傻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白叔叔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章叔叔笑了笑:“是啊,可惜了。”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朝沈千秋扫了一眼,说,“这些年白齐的事,几乎成了你爸的一个心结。组织里虽然不少人都相信白齐的清白,但上面的大领导……”他做了个向上的手势,“总是要见到切实的证据才会心安。”
沈千秋点点头,这种想法她能理解。毕竟当时这个项目的直接经手人只有他和贺子高两个。找不到切实的证据,白齐就一直不能完全洗脱嫌疑。
只是……如果这件事让白肆知道,恐怕他又会很激动吧?沈千秋摇
了摇头,好在白肆现在受伤行动不便,又有唐虹在一旁看着,等事情真相大白,白肆即便知道全部真相,心里应该也会好受点儿。
不多时,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沈千秋掀开帘子,就见不远处的一间货仓外,站着两排举着机枪的黑衣人。
车门打开前,章叔叔说:“侄女儿,待会无论发生什么,记得一件事,保护好你自己,我和你老子才能放心。”
沈千秋点点头。
然而下一秒,她前脚迈下车,后脚就被章叔叔拎住了衣领子:“喊你们贺先生出来!看看,我给他带了份神秘大礼!”
6.
同是仓库,地方可比数日前和骆杉、李队一同进去的那间大多了。走进去之后,有那么一瞬间,沈千秋甚至有点没法适应里面的灯光。仓库里太亮了,亮如白昼,高瓦数的白炽灯照在人脸上,看谁都仿佛戴上了一层面具,白惨惨的。
沈千秋在这样的光线里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依旧穿着那身灰扑扑的衣服,脸色有些苍白,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和贺子高分坐在一张长桌两端。桌上摆着不少美食,三文鱼刺身,北极虾,以及香味飘溢的嫩烤牛舌。贺子高面前的盘子里还有一块新鲜的嫩烤羊排和一杯葡萄酒。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休闲装,领口处叠了一张餐巾,沉淀的宝石蓝色,和桌布是同样的颜色质地。
他似乎胃口很好,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向沈千秋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从镜片上方看了她一眼,眯了眯眼:“怎么把这丫头带来了?”
章叔叔笑呵呵地回道:“今天上午贺老板不还下了死令,说务必要把这丫头和姓白的小子带回来嘛!我这也是顺手的事儿。”
贺子高轻啜了口葡萄酒,咂了咂嘴,别具深意地看向长桌对面的沈若海:“沈先生,你从前的老搭档把你宝贝女儿绑来见我,你似乎不是很吃惊啊!”
沈若海自始至终微微垂着头,过了片刻才说:“我知道他是你的人。”
贺子高悠然一笑,又看向章叔叔:“老章!你演技不到家,没蒙过人家的眼啊!”
章叔叔哈了哈腰,垂下头,显得有点自责:“贺先生,我已经尽力弥补了。这不,我把这丫头给您带来了。”
正说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子。他快步走到贺子高面前,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东西不对。”
贺子高脸色一变,随后就笑出了声:“我是真没想到,沈先生胆子这么大。人都在我这儿了,还敢交出个赝品糊弄我。”说着,他轻轻瞥了一眼站在沈若海身旁的人,“看来不见点真东西,沈先生是不会认真听我说话的。”
沈千秋的目光紧盯着那个人的动作,就见那个人突然收了手里的枪,转而蹲下身,打开箱子,紧跟着拿了一套器具出来。
沈千秋一看就叫了出来:“你们要干什么?那里面是什么?”
她看到男子手里拿的针筒,隐约猜到对方想做什么。刚要上前,就被两个黑衣壮男死死拦住,就连章叔叔也在旁边扯住她的一只胳膊。
沈千秋目眦尽裂,眼看着那个人把针管里的液体一点点推进沈若海的手臂。
贺子高慢吞吞地吃了两口东西,扯下餐巾拭了拭嘴角,面上笑眯眯的:“沈小姐,你父亲是个硬骨头。放心,这么点剂量,他不会怎么样。”沈千秋的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太阳穴鼓胀,脑袋快要炸
了!如果说刚走进来时,她的想法还只是配合章叔叔演戏,那么此时此刻来时路上章叔叔说的所有都被她抛到脑后了。她不认别的,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被这伙人绑到了这儿,又亲眼看着贺子高让人把毒品一类的东西刺进父亲体内。如果看了这些她还能保持冷静, 那她就不算是个人了!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她,甚至连沈若海本人都冷静得要命。
沈千秋忍不住转过脸,看向自始至终紧紧攥着自己一条手臂的人: “章叔叔!您怎么能?”
章叔叔撇开视线,看向饶富兴致盯着他们俩看的贺子高:“贺先生,您现在觉得,我带来的这位,是不是一份大礼呢?”
贺子高呵呵笑出了声,他伸出指头点了点章叔叔,随后站起了身。他踱步到沈千秋跟前,微微低下脖颈,凑近,一双眼紧紧盯着沈千秋的眼:“丫头,你知道那把钥匙在哪儿,对吧?”
沈千秋和他前后打过三次照面。唯独这一次,她突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好像毒蛇,盯着人的时候目光又死又冷。她强忍住身体的战栗, 看着对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贺子高突然笑了,他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站在沈若海身旁的男人,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支装满了透明液体的试管。
沈千秋嘴唇抖了抖,一旁的章叔叔突然开口说了句:“贺先生,说起来,这丫头也有十来年没见过他老子了。说不定……”
贺子高目光瞟向他,章叔叔咽了口唾沫,赔着笑说:“我也只是个提议。”
贺子高垂下眼眸,片刻之后又抬起眼:“你是说她那个小男友?” 他突然笑了笑,“这不是难事儿,人嘛,我早就让人弄过来了。”说着,他半转过身子,看着沈若海叹了口气,“我只是替沈先生惋惜, 十一年的时间全用来跟我周旋,到头来闹得个妻离子散,唯一的宝贝女儿也跟你生分了。你觉得值吗,沈若海?”
沈若海半天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抬起头,只见他脸泛起潮红,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贺子高说那支毒品只是小剂量,可从沈若海的身体反应来看,那支毒品的副作用恐怕不小。
可让沈千秋更觉惊惧的事还在后头。
贺子高拍了拍手掌,从后头的通道一前一后架过来两个人。一个穿着整齐的白色套裙,头发略散乱,裙子上也沾了少许脏污,一双眼正满是愤恨地死死盯着贺子高。她正是白肆的母亲唐虹。而走在她后面的白肆……沈千秋心里一揪,他上身只披了件白衬衫,扣子都没怎么系好, 肩膀隐约可以看到渗出的血渍——
他被两个男人架着走到近前,抬眼就看到了沈千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流露出既欣喜又难过的神情。沈千秋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眼前的状况,只能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收回视线,就见贺子高正盯着她瞧,嘴角撇出一缕浅浅的笑:“沈
小姐,其实我也不希望今天这个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可我确实不知道,他们哪一个,才是你的底线,所以我只能一个个地试了。”
沈千秋见他又要抬手,突然出声:“贺先生,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 “你说。”
“你说的那个钥匙,到底是什么东西?”
贺子高抿着嘴角笑了笑:“我想这件事,为着沈小姐的安全着想, 你实在没必要知道。”说着,他扫了沈若海一眼,又看向唐虹,“毕竟知道这件事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离死不远了。”
唐虹这个时候被人拿掉了堵住嘴的布条,张口就骂:“贺文昌, 你这个卑鄙小人!当年你拿走全部资料却让白齐替你背黑锅。你真以为你把我绑来,白家就会善罢甘休?姓贺的,你也太小瞧人了!”她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从贺子高到沈若海,再到章叔叔,最后看向沈千秋,“今天在场的每个人,我都不会轻易放过!我要你们每个人,都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
贺子高拍了拍手掌:“很有志气、很感人的宣言。”他朝旁边的人努了努嘴,很快,唐女士的嘴巴便又被堵上了。
沈千秋这才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受制于人,唐虹嘴巴里塞着东西, 而白肆却只是双手被绑。想必自打被带过来,唐虹的嘴巴就没消停过。
沈千秋想到来时路上章叔叔的交代,勉强定了定神,又说:“那如果我能告诉你钥匙在哪儿,我有什么好处?”
贺子高眼睛一亮:“你想要什么?”
沈千秋目光一扫全场:“我要把他们带走。”话说出口,沈千秋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觉得别扭的地方在哪里。路上章叔叔告诉她要激贺子高把之前拿走的那本带摩斯密码的日记本拿出来,甚至要适当表现出对沈父的漠不关心。可如果真是用钥匙来交换沈父,那章叔叔自己怎么办?
这个答案大概也在贺子高的意料之中。他笑了笑,点头答应下来: “这个不难。”
沈千秋迟疑片刻,说:“我还想要回我爸爸的那本日记……”
几乎在她说出这句约定好的台词的一瞬间,就听“噗噗”几声,头顶的灯突然全都暗了。紧跟着她就感觉到自己被人一把扯住手臂拽着跑
了两步,跟着一搡,她就被推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怀抱太过熟悉,再加上隐约可以闻到的淡淡血腥味儿,几乎在一瞬间沈千秋就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白——”
对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松开了桎梏,沈千秋感觉到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抱紧了她一个翻身,就压在了她的上头。眼前黑漆漆一团,沈千秋自从上一次眼睛里进了石灰,视力一直不太好,尤其在黑暗中更如同盲了一般,什么都看不见。
白肆几乎把整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慌乱之间,她的头似乎磕在什么东西的棱角上,一阵钝痛让她几乎当场晕过去。沈千秋牙齿打战,忍不住抬手去触,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确定什么。没想到白肆在黑暗之中依旧看得一清二楚,他一把摁住她的手,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上,嘴唇紧紧贴着她的耳朵:“别动,千秋,很快就好——”
四周净是机枪的扫射声,以及人在紧要关头几乎扯破嗓子的呼喊声、咒骂声,有人扯着嗓子痛骂“狗娘养的,老子跟你们同归于尽”, 也有人用高音喇叭呼喝“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刻投降”。这句话一出,现场只安静了极短暂的一瞬,下一秒便是更高亢的咒骂声以及震耳欲聋的机枪扫射声,依稀还能听见拳脚打斗声,货箱倒塌声, 惨烈的哭喊声以及绝望的嚎叫声。
黑暗之中,眼睛看不见,听觉和触觉却仿佛更加敏锐了。过了最初那十几秒的晕眩和不适,沈千秋渐渐能够分辨出许多种声音。哭号声打斗声枪支弹药的爆炸声混作一团,却又各自分明,声声入耳,如同锥子一般挤压着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耳朵。头顶的钝痛似乎更清晰了,一浪强似一浪地朝她奔涌而来。
远处,不知是谁打开了通往什么方向的门或是窗户,一瞬间,有风声略过耳畔。
她似乎听到白肆闷哼了一声,可紧跟着,她就听到了一句女声的嘶喊:“老六!”
这声音是阿南的!
沈千秋这次是真忍不住了,她试着抬了抬小腿,踢了下白肆的腿: “白肆……你先放开我……”
她想说她手里有枪,可紧跟着,头顶传来的动静让她瞬间停下了所有动作,一把刀压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光线,让她看清用刀压着她脖子的那个人,是贺子高。他似乎受了枪伤,胸口一片血污,呼吸也乱了节奏,身上优雅的浅灰色西装皱巴巴的,哪里还有半分此前的淡定从容?他朝她阴森森地一笑,手上的刀横在她的脖子上,另一手死死拖着她,原来是想把她从白肆身体下头扯出去。
这个时候,沈千秋突然反应过来白肆为什么半天都没有动静,以及……为什么他压在自己身上的体重会越来越沉。
贺子高拽着她向外拖行的时候,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本意是想以沈千秋的性命来要挟白肆,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可随后才发现,白肆早就失去了意识,只是双手还紧紧扣住沈千秋的两臂,让她动弹不得。
贺子高身上虽然受了些伤,现在看来伤口显然并不算致命,也或许是人在关键时刻涌出了无限的体能和力气来。他一手握着刀,另一手扯着沈千秋的衣领,将她一路拖拽。沈千秋的脖颈被他拽得火辣辣的一片疼,可过了半天只向上稍稍挪动了不到半尺。
身上的白肆真的压得很重,可沈千秋眼眶湿热,手指忍不住纠缠住白肆披在身上的衣衫。她此时全身都痛,后背旧伤未愈,头顶又新添撞伤, 还有脖颈被贺子高拼命拉扯的伤,大概刀口多少也划破了她的肌肤,只觉得那一片地方热热的,还有点辣。可再痛也抵不过心里的那团暖。
她仰起头看着身上少年的脸。他已经昏了过去,眉心依旧紧紧皱着,似乎是不放心怀里人的安全。紧锁着她身体的双臂如同铁铸,力气甚至比贺子高的还大。
一滴泪顺着眼眶无声滑落,轻轻沾覆在他的颈侧,又深深烙进她的心里。
而身体斜上方的贺子高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好不容易劫到个关键性人质,可人质身上还死死趴着一个意识昏沉的家伙,这何止是添乱, 简直是他的催命符!
大概是他们这边的动静实在有点大,再加上沈千秋所处的位置正对着不远处的后出口,许多人渐渐都朝他们这边涌了过来。
模糊的视线里,沈千秋看到好几个之前在李三川车上见到的年轻小伙子,甚至还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不知道怎么瘸了一条腿,可还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扑了过来——
“不要!”沈千秋只记得自己喊了这么一句。可什么都晚了。
贺子高手上的刀在沈若海扑过来的第一时间便调转了方向,他的本意大概也不是想杀死沈若海,那只是一般人看到有人扑过来时本能的反应动作。可那把刀径直捅进了沈若海的心脏……
事后,动完取子弹的手术,躺在床上的李三川对沈千秋坦白道: “你父亲一直担心贺子高最后量刑不够,没办法以制造贩卖毒品罪判处死刑,所以早就有了这种想法。他早就说过,哪怕搭上他这条命,只要能换贺子高一个死刑,也值了。”
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的贺子高,手里攥着的,是沈若海这辈子最宝贝的女儿的命。
贺子高曾经亲口问过沈若海,十一年的时间,追逐寻觅,反复思量, 只为亲手把他送进监狱,却疏忽了对唯一女儿的关爱和照顾,值得吗?
沈若海用生命回答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