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重了!”
厉燚手中的乌木筷子掉落在地,朝服下摆处沾上了污渍,但他丝毫没有在意。
“去落华宫。”
……
甫一进门,厉燚就发现了殿内和往日不同。
屋内充满着浓重的药味,几欲令人作呕。麒麟香炉里熏香不断,也不知是在遮掩什么味道。
昭和静静的坐在圆凳椅上,乍一看和往日并无区别。
“你怎么来啦?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你再休息几天啊。”
瞧她脸色还算红润,厉燚略微放下了心,也坐在了另一个圆凳椅上。
“杨大伴说阿姐病重。”
说的话内容虽短,关心却是实打实的。
昭和掩嘴一笑。
“杨公公总是爱夸大其词,不过是得了风寒罢了。王弟离我远些,免得传染了。”
厉燚便也跟着她勉强笑了一笑。
但是炉内熏香越发浓重,药味儿却还盖不下去。
明明正是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屋内却关闭了所有窗户,也拉上了所有窗帘。空气仿佛都不在流动,中药味与熏香味几乎时刻在折磨着人的鼻子。
进门到现在,阿姐往日总会坚持给他行礼,今日却一直坐在那儿不动。
她的面容上妆容痕迹明显,阿姐往日从来不会上妆。
他心间不祥的担忧越来越重。
“好了,你也看过了,我没什么事,快回宫去吧。”
“阿姐现在嫌弃我了?”
厉燚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刚想喝一口茶理清思绪,却发现……
他面前没有茶,桌上只有一杯茶,摆在昭和面前。
愈发古怪了……
昭和此时却是端起了茶盏,广袖遮住面前,似乎喝了一口。
——广袖流仙裙!
阿姐往日从来不穿,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有了头绪。
面上笑着毫无异色的说:“王弟口渴了,也叫我喝一口茶罢。”
昭和似乎这时才发现茶只备了一盏,她慌了一瞬,把茶盏又放在面前。
“月桂,再去…″
厉燚一把夺过桌上的茶盏,猛然掀开茶盖。
——里面全是血。
这一杯茶,竟有半杯都是血……
昭和连忙阻止,“别——”
然而终归是晚了,厉燚面上的神情几乎能凝固成霜。
他一把将昭和抱起,跨过雕花黄木门槛,放到了内室的床榻之上。
口中不忘高声道:“去叫太医——″
他的脸上再没有一丝表情,眸中都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但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并没有生气,而是惶恐。
像幼年时阿姐远嫁大月那样惶恐。
他坐在紫檀木拔步床旁,身下是宫女搬给他的矮凳。
他坐的不舒服极了,像是直接坐在了地上。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小心的又给昭和腋了蚕丝被。
昭和小心地看他一眼,嗫嚅道:“其实没关系的,看着怪可怕,但是我在大月那时候,每次换季都会生病……”
厉燚没有理她,昭和说的话他不会再信了。
只冷冷地对着月桂等一干宫女说,“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宫女们早已跪下,现下更是忍不住磕头。
“是奴婢们照顾不周,奴婢们甘愿领罚……”
厉燚神情淡漠,正打算把他们全部发配到辛者库,手下却突然多出一只柔荑。
昭和拍拍他的手背,神情和煦道:“你吓她们干什么,我这是老毛病了,不**们的事。”
她的手很凉,像是根本没有在蚕丝被里捂过一样。
厉燚握住她的手,企图让她暖和一些。
一时间也觉得她面上和煦的神情碍眼极了,她是多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还是……
在大月习惯了。
对着她,厉念没有多说什么,却也不再提惩罚了。
昭和自知理亏,也不再主动说话,只合上双眼假作休息。
厉燚表情阴沉沉的,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监宫女跪了一地,谁也不敢起来。
在这堪称死一般的寂静当中,暗香浮动的室内终于迎来了太医。
“陛下……”
“别废话了,快过来看看荣敏公主情况如何。”
厉燚正想站起身,给太医腾个地儿,手却忽然挣脱不开。
——昭和睡着了。
他复又坐了回去,只勉强挪了挪矮凳,让太医过来。
张太医佝偻着身子,往皓腕上搭了一层锦帕,闭目仔细诊着脉。
厉燚眼睛一瞬也不眨的盯着,仿佛要把那层锦帕看穿。
过去了没一会儿,张太医就已经知道了结果。他心中只觉得要完,示意皇上借一步说话。
厉燚只觉得时间过去的慢极了,见张太医示意。犹豫了一下,把腰间暖玉塞到了昭和手里,又把昭和的手放回了蚕丝被中。
待到僻静处,张太医才开口。
“老朽属实无能,公主内寒体虚,身体底子也不好。如今吐血是内脏承受不住了,生机在渐渐消失。又加之心中郁结,这病恐难根治。”
张太医看着随着自己说的话,表情越来越狰狞的帝王,只觉得自己要一命归西。
“公主还能活多久?”
然而厉燚出乎意料的冷静。
张太医便再大胆了些,“随时可能……”
厉燚明白他的意思,招招手让张太医去太医院再想办法。
他只觉得周身冷极了,说不出的惶恐包裹着他。
他走出落华宫,不敢再看昭和苍白的睡颜。
春风正和煦,吹在他身上,却仿佛让他感受到冬日的冷。
“杨大伴,下雨了吗?”
他感受到脸上似乎有凉丝丝的东西。
“回圣上的话,没有下雨。”
杨有福低着头,显得克制而恭敬极了。
没有下雨啊。
厉燚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是泪吧。
随时都会死啊。
阿姐坚持了四年,从大月逃回来。他们好不容易相聚了,难道又要分离了吗?
阿姐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是她呢?
一时间黄河水患,洛阳民愤都从他心间退去了。
他只能想起来阿姐亲切的笑,温柔的笑,和煦的笑。
阿姐也有没笑的时候。
金銮殿上的簪子仿佛划破了时空,发出一声悲鸣,扎进他的心里。
和亲鸾驾出了城,他偷偷藏起来相送。
如今又是四年,又一架和亲鸾驾要出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