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钰和妻子秦淑芳聊起社会上的人事和趣事时,自然地谈到了化学老师许瑞。许瑞工作三年了,二十六岁,工作上点子多,人也聪明,相貌端正,就是在找对象上走了霉运,左右不合适。学校每年进新人,但凡单身的女教员,许瑞都会看上其中一位,追一阵子,但都是无果而终,三年失败三次,也闹不清究竟是啥缘由。在学校外面还有多少次尴尬悲伤的结局不得而知。语文教研组长沈连成曾当众取笑他别人撬墙角抢婚都办成事了,他还咋搞的无主之花也摘不到。
学校里曾老师一家和许瑞原本关系很好,发生过几次事故后,她悄悄给许瑞算了一次命,命相师竟然说这张八字要倒八辈子霉运,还会连累朋友,曾老师后来便疏远了许瑞。许瑞第一个正式的女朋友是计生办干事,初次见面,许瑞约了校内几个同事,和女朋友的朋友总共六七个人吃夜宵。晚上回校已经过了十二点,叫了几声,门卫没听见,许瑞便和一个同事翻过电动门进校。门卫睡眼惺忪起床看时,两人已经翻过门了,这一场面被大门监视器记录下来,门卫给了陈天南看。因为这段日子半夜三更不断有老师翻门进校,门卫告到陈天南那里,陈天南在校会上专门强调过,必须报告门卫开门进校,十二点以后进校的,要缴纳两元辛苦费给门卫,擅自翻门的罚款。看了视频,陈天南只得在大会上宣布两人罚款100元。消息不知怎的传进了计生干事的耳朵,她家里人认为许瑞不沉着,爱干出格的事,两人的关系竟然就此黄了。
许瑞第二次谈了一个邻镇小学的老师,也是初次相识,为了增进了解,趁春光明媚之时,约好到县内一景区去吃枇杷逛庙子赏春。小学老师恰好有长她几岁的闺蜜也要自驾车去,便说好一路,许瑞叫上了本校两个要好的同事,先骑摩托车到邻镇小学,摩托车正是跟曾老师家借的。三人高高兴兴赶到半路,不料开得猛了,转弯时摩托车翻倒了,三人全受重伤其中一个还摔断了胫骨。医药费几近许瑞半年工资,摩托车也撞坏了。白白损失了一辆摩托,曾老师便去偷偷替许瑞算了一次命,至此后,和许瑞疏远了。许瑞身边熟识的人也没人再敢替他介绍对象。
许瑞向楚钰求教,楚钰恳求秦淑芳帮着物色门当户对的。秦淑芳了解底细后,那还有这份做好事的心思,只在嘴里敷衍着找找看,老久了也没找到合适的对象。教研联组活动时,县教研室化学教研员陈老师听完课后比较欣赏许瑞,建议学校重视这个年轻人,增加点高中的化学课,为正在发展的璧江高中乃至县中培养人才。陈天南立即半开玩笑似的提要求,希望县教研室帮助年轻人才考虑一下介绍对象。没料陈老师还真把这事放心上了。
一个月过后,毕业班开展交流指导课时,陈老师再次来到璧江中学,听完其他老师的课后,下课时,陈老师约许瑞在校长办公室谈谈。
接到电话,许瑞不敢有半点怠慢。他吩咐化学科代表带领两人把仪器送到实验室去,路上千万小心。化学科代表叫住了信得过的同学,那位同学急急往外走,说憋不住了,去趟厕所再回来帮他。除了新修的教学大楼每层楼都有厕所外,原来的三幢大楼只有一处共用厕所,在底楼比较远,方向和实验室恰好相反。
“回来再搬,那可能下节课迟到噢。”科代表说。
“总比上厕所回来迟到好吧。”
“好,我也先去放松。”科代表跟着一路走了。
经过讲桌前的学生,有的顺手摸摸铁架,有的敲敲托盘。长得韩剧名星一样的周天浩拿起瓶子凑到鼻子前闻闻,举着瓶子对正在擦黑板的纪熹琳说:“我要毁你容哦,怕不怕。”
纪熹琳是镇上一家药房老板的女儿,面容清秀,衣着入时,对自认为有些高富帅的男生有着隐约的吸引力。她瞥了一眼,没有理睬周天浩。
“还居然有不怕的人。真的哎。”周天浩拿着瓶子,往纪熹琳那边一冲一冲地作势。纪熹琳瞪着他,骂他脑袋进水了。
“看清楚,这不是水哎,是硫酸。你不怕。”周天浩嬉笑着又冲了一下。
嘭的一声,瓶子的软木塞冲脱了,一股液体冲出瓶口,溅到了纪熹琳脖子上和胸前。
纪熹琳一声尖叫,然后哇地哭了出来,疼得猛抓衣裳。
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机灵的喊到快去女厕用水冲洗,一群人便蜂拥而出,奔往厕所。两个男生挥舞着手,大叫着“让开让开”前面开路。
许瑞得到消息时,纪熹琳已经被送去镇医院了。做了基本处理后,因为以后还要植皮,又直接转往市三甲医院。消息很快传到县里,教育局莫文刚局长指示璧江中学不惜代价,一定要稳住受害者家属的情绪。周天浩家长是镇人大主席,倒也不含糊,率先拿出五万医疗费,又要学校拿出同样多的钱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许瑞干瞪着眼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明白的话来,他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纪熹琳家属不干了,几乎就要大闹起来,陈天南只得让总务主任和出纳一道取了五万现金,由工会主席一同去市里交款和看望抚慰受伤学生。直到三年后,许瑞老师也还不起这笔钱,那时校长已经换了,经过教代会举手表决,学校免掉了90%。这是后话。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璧江中学召开了全校教职工紧急大会,再次强调重申安全第一的首要原则,安全问题一票否决成绩,出了这事,李培峰的重点班这期评县级优秀班级一下子泡汤了,会上宣布立即取消上报资格,由初三另一个重点班缪映所任班级顶替,小尖班已经获得过市级优秀班级称号。
趁着课间操间隙,缪映和沈连成去校外面馆吃早饭,遇见了楚钰。三人坐在人行道雨棚下面的小方桌旁,一边等着一边聊起来。楚钰说缪映运气好捡了个鸡。
“这点加分有啥了不起啊,你也做了班主任,晓得那个难。”缪映以他惯有的抱怨方式说开了,“现在对班主任的多方面高难度要求是这个样的。上得了课堂,跑得了操场。批得了作业,写得了文章。开得好班会,访得了家长。劝得了情种,管得住上网。解得了忧伤,破得了迷惘。Hold得住多动,控得住轻狂。忍得了奇葩,护得住低智商。查得了案件,打得过嚣张。骂得过泼妇,斗得过流氓。镇得过泼皮,演得了三藏。”
“初中尤其难。”等缪映一字不漏耐心说完,楚钰接上感叹,“初中老师最难做,小学生还有有点惧意和崇敬,高中生已经有些自律,况且因不受义务教育法保护而对学校处罚有所忌惮,唯独初中生是受保护的天不怕地不怕既叛逆又无知的蛮汉野小子。听说周天浩第二天就到学校打篮球了,整个人没事一样。”
“若有一点敬畏之心,周天浩也不惹出如此大祸。你接的班级座右铭是‘敬天爱人’。下期还做班主任的话,钰哥给我也写一幅大字‘敬天爱人’贴在教室里。”
“看看我们语文组人才济济,这样的才思,这样的文采,陈天南整得出来吗?以为全校就他最聪明。”沈连成撬动了燃面,边搅边说。
“前天还听老大叫苦呢,说经费垫支了医疗费,更捉襟见肘了,听说这期末绩效工资要把代课费午休补助这些纳入列支。是不是真的?”缪映问沈连成。
沈连成交往广,牌友多,消息灵通,牌馆茶楼是占用了他工作之余一半人生的去处。附近有家兴鑫茶楼,店主是镇政府人员,女性,四十八岁,人们说她爱神神颠颠,她没退休但是去年离职了,工资一分不少,干拿着工资,等着五十五岁退休,现在全部身心经营茶楼。沈连成拿兴鑫茶楼老板和自己境遇一比,每每骂骂咧咧,感概自己投错了胎入错了行。
正吃着说着,徐凌也来了,叫了豌豆面,并要为四人一并买单。店老板不答应,说各付各钱的一贯如此。学校校门口附近三家面馆和几家学生饭店,在这里用餐的多是老师学生,彼此都是熟人,老板怕客人碍于面子相互招待疲于应对有诸多不便,开店之初便一直实行AA制。
“我很少在这边早餐,要不是今天集会又要讲上好久,耽误大半节课,还不会出来吃东西呢。老板你破个例。”徐凌这些天有点拗性。
“徐老板人好钱多,你就成全他一次。我的让他付。”楚钰笑着说。
“徐总把现在店里的人全部结了,我也没意见。”缪映接上道。
四个人凑满了小方桌。玩笑过后,沈连成一本正经地说:“缪映刚才说的那事,我可以说基本上定了的,代课费班主任补助等在将来的绩效工资中列支。下午行政会讨论这个,其实还不是陈天南一人说了算。他是法人代表嘛,民主更要集中,其他人算个鸟。”
“许瑞一个失误,学校又花进去六七万了。这个扫帚星。一个人过失,全校遭殃。”缪映半笑半骂说,平日里他和许瑞关系挺好的。
“也不能全怪他吧。教师只是一种职业,不是完美的圣人,也不是万能的神,不能把社会和家长以及学生个人的责任都一股脑儿推到教师身上,这不仅无赖,也很无耻。许老师的过失是职务行为,一个集团公司总经理失误,导致投资跳水,几十亿的损失,难道也是总经理全部买单吗。”楚钰为许瑞辩解道。
“钰哥说的不错,学校应该帮着承担一定的民事赔偿责任。”徐凌说。
“说来说去,本质还是学校经费太少,干啥都掐毛掐算。那点保障经费够啥。这个头儿那个头儿还要刨点。一个人吃肉,大家汤也没得喝。只顾学校超前发展,拼个人业绩,罔顾现实困境,这才是学校困难重重的本质。”沈连成说。
三个人沉默了。沈连成继续说道:“捞够了还不算,整天骂这个呵斥那个,像对仆人一样,一副老板派头,当学校是他私人开的。心里盼着他倒台的人多得是。只要有人站出来,保证一呼百应。”
沈连成说着,看看楚钰,又看看徐凌。
楚钰和徐凌都没有接话,缪映和沈连成一直最要好,略知沈连成和陈天南之间的过节。在一般人看来,沈连成刚来时,备受陈天南重视,第二年便大有上中层的趋势,但是四年过了,沈连成还是语文教研组长,没升半点。莫非这正是沈连成怨言满腹的原因。但缪映猜测应该是另外一件事。
沈连成妻子为乡村小学代课教师,已干了五六年。中央著名节目主持李兆山教育公益基金,对西部省份乡村教师开展培训公益活动,每省100名,参加后对于转为正式公办教师很有帮助。沈连成老婆托人好不容易申请到了一个名额,上报了,但是最后参加的是另外一个年轻女人,沈连成打听到是陈天南的侄女。沈连成怀疑是被顶掉了,去教育局询问局长莫文刚。莫局长说上面没有行文,而且教育厅公开对公益基金培训做了“不反对、不支持、不参与”的表态,仅对参加名额进行公示,所以整个过程和教育局是无关的,教育局只负责发通知。
沈连成老婆没做代课教师了,迫于经济压力,自己又感觉做不了其他的事,便外出打工。沈连成做了两年的孤家寡人,还带着女儿过日子,艰苦烦闷自不必说,怨恨憋不住时,对缪映泄露过一两次。
“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走了一个吃饱的,来了一个饥饿的,璧江中学不又是要遭遇一场劫难。”徐凌从经济学角度发问。
“徐总当然不关心这个,现在坐着吃也能吃上一辈子,那里清楚我们这些拮据人的苦恼。这么多年学校普通老师有啥福利?你不是不知道,马上要到手的教师绩效工资也要克扣去一半,谁受得了。徐总可以悠闲旁观,我们却不能不为稻粱谋。说到底,仅仅是经济利益也还罢了。头儿吆五喝六,自认为一手遮天,欺上瞒下,做了好多缺德事。可能各位还不知道,高三邱艳班有个报考艺体的,是头儿的秘密情人,左编右编哄上床的。”
徐凌和楚钰都吃惊地看着沈连成,只有缪映似乎早知内情,精灵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瞅瞅徐凌,又瞅瞅楚钰。没有更多的谈话,徐凌和楚钰吃完面,相继离开了。看着两人的背影,缪映说:“钰哥向来藐视强权,憎恨丑恶,眼睛里进不得沙子,点火就着的,怎么倒沉得住气了。”
沈连成网四周看了看,确信没有人注意他们谈话。“他也是向来吃得亏打得堆,不爱计较个人利益。不过,我仍旧看好他,只要他揭竿而起。至于这位老总嘛——”沈连成竖起拇指摇一摇,“单位上这点肉渣渣,还没放在眼里,况且和头儿关系好像一直不错的,从没红过脸。没事多和钰哥谈谈,周末约他钓鱼。”
校方和老师之间矛盾历来较深,但徐凌不太相信沈连成的某些话,虽然沈连成确实交友广泛,小道消息灵通,其言凿凿或者是捕风捉影也未可知。不过这些传闻如果成了举报材料,曝光出去,影响可坏了。也许减弱了利益冲突之后,各类谣言或者会消弭无形吧。主动权显然在陈天南那里,他要做出行动来缓解紧张对立才行,谁能提醒他并让他相信而且行动呢?徐凌自己很不愿意去做这事,这样看起来要么像内奸对不起沈连成他们的信任,要么像拉皮条一样低贱。他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去疏通、转达。
这个最具威望最可能影响陈天南的人,是支部书记许正伦。
许正伦在璧江中学任教物理已经近二十年,第一届教师节便评为全国优秀教师。因经费紧张,陈天南严禁教师在教导处为学生印刷任何资料,除非学生自己掏钱。许正伦没让学生购买现成的资料,总是他自己搜集或编辑的补充资料给学生用,他自认为这些资料比购买的成套资料更实用,他又不肯通知家长出资,便个人掏钱印刷了两次试卷,花了八十多元。许正伦工资不算高,资格虽然最老但是还是中一职称,因为文凭还是中师的缘故一直评不上去。陈天南也劝他去报个函授大专的名,不要怕年纪大,考试的活他能找到人顶替下来,保证拿到毕业证。许正伦不干,说一辈子不会干弄虚作假的事。家里妻子没工作,偶尔找点临时工干干,还有一个病恹恹的老父亲,有点微薄的工人退休金,女儿出嫁后也补贴不了多少父母,因此生活颇为拮据。每当有人为此抱不平时,许正伦总是嘿嘿一笑。不过他背地里也有得意的地方,他说他到了省会成都,还没具体通知哪一个学生时,总会有人接到消息出来接待他,贵宾一样侍奉着。
徐凌在校时间少,和许正伦交往更少,几乎没有过私人交情,但是徐凌一直在心底保持着敬意。某年的春节,徐凌经过一个十字街口时,正好碰见许正伦,当时,街口正在演着车车灯。徐凌打个招呼,随口问道“许老师也看车车灯啊”。哪知许正伦立即正色道:“我从来不看这个,纯粹是糟践人。”许正伦公开坦白的话招来了敲着小锣的矮汉子敌视的眼光,那个男扮女装的车幺姑儿装作没听见,配合着鼓乐,低着头,扭着粗壮的腰,不时拨弄一下脑后的长辫子,继续被几个故意淫邪的男人挑逗着,把民间谐剧演下去。
这是徐凌和许正伦屈指可数的对话之一,还有一次徐凌也印象深刻而一直没能忘记。初高中毕业班老师战前动员会上,学校专门让许正伦做指导讲演。许正伦在会上谈了不少教学心得,以供参考。许正伦自己把初中物理罗列成一个个细微的考点,细致地分为两类,一类每年必考,一类选考。许正伦做过十多年的精细统计,考试前参考一下上年的考卷,凡是选考过的考点,今年必不再考,这些知识点在复习时便可一带而过。这样总复习可节约五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的时间,挤出来的时间用于加强基础或者针对性的提高练习,优秀生可能会提高考分5分,普通学生可能会提高考分10分。对数字敏感的徐凌听后瞠目结舌,深受震动。
无论如何,包括徐凌在内都不得不承认,许正伦是教育部门和社会公认的应对考试的顶级高手,也是最认真负责、不计利益的老师,是品教兼优的楷模,他获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崇敬,唯独楚钰例外。
大家都以为,楚钰会把女儿楚秋云送到市里最有名的初级中学,比如凤凰外国语实验中学去时,楚钰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在本地璧江中学,用他打趣的话说是免得父女互相牵挂耗费了时间。第二年,为楚秋云所在小尖班选择物理老师时,楚钰向陈天南提出了出人意料的要求,不要许正伦担任。陈天南有些为难,楚钰便威胁要将楚秋云转走,那样的话全班可能会有十来个学生跟风似的也转学了。陈天南和朱兴顺商量一番,竟然答应了。教导主任蒲易莲是比较前卫开放的教师,好奇地追问理由。楚钰答非所问,只是简单地漏出四个字“敬而不崇”。
同语文组的女教师正面临着孩子即将小学毕业何去何从的抉择,不甘心楚钰简略的回答,继续刨根问底。楚钰说教育者必须在长远目标和眼前目标中做出选择,要敢于忍耐善于忍耐着眼于学生真正的发展,急功近利不是好的教育者。楚钰对教育一直有着让人目瞪口呆的做法。楚秋云读小五时,当时的镇中心小学还没有开设英语课,他自个儿让毫无半点英语基础的楚秋云在电脑上自学,而他竟然不给一点辅导。先是系统地跟学《洪恩gogo》基础儿童英语,一年过后又开始泛听中级英语,后来发展到楚秋云做数学作业时戴着耳机听《走遍美国》。秦淑芳问女儿能够听懂吗,楚钰说管她听得懂听不懂,有声音传进耳朵刺激大脑就够了,他不提出目标,楚秋云也没有压力。楚秋云到后来得意地宣布发明了“一心二用”乃至“一心三用”学习法,她会转着呼啦圈,耳机里听着英语,眼睛里看着课本记化学方程式。为此楚钰每年都要新买一个蓝牙耳机。楚钰还曾经从国重高中特特尖班暑假补课教室里叫出楚秋云,去外省旅游,不管班主任如何当面抱怨。当楚秋云的同学面对着椭圆方程昏昏欲睡时,楚秋云却在千里之外武汉东湖的舢板上坐剥莲蓬,或者在湖畔楚天楼上聆听编钟古乐。
对于教育,楚钰和许正伦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及行动,徐凌在某些方面还偏向于支持楚钰一些,但是徐凌仍然相信,目前许正伦是唯一可以化解内部积怨和危机的人物。
下午上课,徐凌比往常早了十多分钟到校。刚刚结束午休,校门口有学生进出,周天浩和高二一个男生在电动门内争吵推搡。高二那个男生孔武高壮,看起来气势汹汹。高壮男生突然起脚去踢周天浩,被周天浩侧身躲开了,周天浩边退边说着找场子的大话。高壮男生四下看看,冲出校门,从电线杆旁边菜担子上抽出扁担。这担子是菜农卖早菜后,在面馆里吃早饭,不知怎的撂那儿了,半天还没来收拾。周天浩见势不妙,往校内小步跑去,不时回头观望。年老的门卫厉声叫了两声,但是拦不住高壮男生冲进校门。
紧急间,拖着的扁担被一双手从后面攥住了。扭,拉,甩,折腾了一阵子,高壮男生始终夺不回扁担。许正伦和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年轻小伙子较力,丝毫不落下风。
高壮男生带着哭腔喊:“许书记你放手,我要杀了这个杂种。”
许正伦严厉地警告男生不要冲动,手里依旧紧紧攥着没松半点劲。徐凌大步上前,一手握住扁担一手搭在男生手上,叫他放手。保安也来了,拦住去路。男生恨恨地脱了手。许正伦把扁担递给了保安。
保安带高二男生到保卫科办公室,问清了缘由,记录好了档案,心下同情他,答应他不作进一步处理。原来这个男生是纪熹琳的爱慕者和追求者,两人关系也挺不错。泼硫酸事件后,他憋着气很久了,说是故意找茬也罢,他不在乎,倘若纪熹琳开口,他还真的会去砍了周天浩。
徐凌原本打算给许正伦说的话,一下全吞回去了。他重新考虑后决定放弃,他的顾虑是,依许正伦的脾气,听到对陈天南极为不利的风言风语时,倘若信以为真,恐怕不是帮着捂着,调和内部矛盾,而是直接向局纪委县纪委汇报了,那璧江中学倒真的闹开锅了。许正伦明年退休,就让这个可敬的长辈平静地离开学校吧。徐凌决定不管这事了。
提前三分钟的预备铃响起,有课的教师听到铃声后陆续走出办公室。徐凌赶着写完教案上最后一个字,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迎面撞上一个急乎乎的家长。
家长和他相识,“徐总徐总”叫着,向他打听初二某个班级的班主任在哪里,教室又在哪里。徐凌有些纳闷,校讯通不是把家长和班主任连成一个移动集团了吗,班主任都把学校通知定期发到家长手机上,这家长咋会不知道班主任手机呢。他指了方向,又把手机拿出来替他找号码。家长却说他打过,班主任关机了。徐凌明白老师是去上课了,便叫他在办公室里等等。
这么一耽搁,上课铃响了,徐凌判断走进初二·三班的教室会迟到三十秒以上。如果他迟到了,初二·三班会怎样呢?乱成一团,还是静静等待。徐凌突然想看到结果。他又走回办公室,接了一杯开水,慢慢喝着。他把迟到的时间控制在三分钟左右,不慌不忙地往教室走。他的身影出现在教室窗外,立即听见小声的议论,而之前,教室里是安静的,他很满意。
在这些低低的议论声中,有一个声音熟悉而清晰,在教室里显得那么突兀,怎么也掩盖不住。一个甜美的女声说:“迟到了,扣工资。”
徐凌站在门口,眼光扫过教室。他看见好几个女生抿着嘴笑,林薇薇低头躲避着他的目光,班长江小彬表情则是古怪而难以描述。
徐凌装作没事一样,心里却酝酿开了。他喜欢一种井然的秩序,这种秩序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样严格威厉不可僭越,但也必须讲究“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一句玩笑话亲切而又甜蜜,带着亲昵的暧昧,受宠的放肆,他回味着,舍不得这种味道消失。但是,嗯,林薇薇破坏秩序了,她不可变得轻浮随意,她必须为她的放肆吃点苦头。
讲课中,他提了关于绝对值取值的问题,他先叫了前排一个男生起来回答,在回答问题可靠度排名中,这个男生基本上属于后十名了,徐凌断定他回答不了。果然没让他失望,这个男生起身后,过了一分钟也没憋出半句话来。接下来,徐凌瞄准了往后两排的林薇薇,叫出了她的名字。
按照往常的水平,林薇薇回答这个问题在能与不能之间,正好可以考查出近段时间林薇薇的用功程度,但是徐凌若在同一内容上往深处多问几个问题,林薇薇多半都会懵住。林薇薇显然很紧张,回答错了。徐凌没有指正,另外叫了数学科代表站起来回答。
科代表转着眼珠子,谨慎地挤牙膏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徐凌也故意给他一些暗示,这样一来,问答就在正确缓慢地进行着。林薇薇坐下了。徐凌回头一看,严肃地大声叫道:“谁叫你坐下的。”林薇薇连忙站起来。前排因为回答不了问题依旧站着的那个男生,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徐凌朝他一瞪眼,他赶紧用手掌挡住嘴,看那样儿,还是忍不住在笑。
科代表回答结束了,徐凌让前排的男生坐下,而林薇薇继续站着,作为他擅自坐下的惩罚。关于绝对值的问题,他继续向全班学生提问。
学生中凡是对这事上了心的,大多认为是徐老师是报复林薇薇刚才讥讽老师的言语,但是,单纯的心灵全都看作是一种亲密的玩笑啊,开这种玩笑都是由于喜欢和亲密无间而不是出于仇视,老师过分小心眼了。他们的想法遮掩不住,化作道道同情和关心的目光偷偷射向林薇薇。林薇薇更加难堪,无地自容,死死盯着地板,恨不得炽热的眼光像激光一样把楼板烧穿个洞,自己掉下去。
冷遇没有结束,一直持续到了周末。徐凌打算下周晚自习时抽空找林薇薇作次长谈,再往以后他太忙了,很难有时间去引导她监护她。好孩子是不太需要别人的督察的,自个儿会把该做的事做好,自尊自强,行为节制,礼数周全。
林薇薇知道自己一时说错了话,不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开这个玩笑的,但是没有想到徐凌会如此耿耿于怀。她等待着下课,或许他走到门口就会给她一个微笑,啥芥蒂都化了。
谁晓得接下来的日子徐凌板着的面孔从来就没个晴天呢。练小芳悄悄告诉她的话,像是晴天中的霹雳,把她震醒了,所有的现象都有了合理解释。练小芳父亲回家和她母亲说道,陈兰这段日子都不到厂子里去了,怀上小宝宝了,怕环境有污染影响了胎儿发育。哎呦喂,这老板的派头就是大,还有这多讲究,想当年她妈生练小芳她二姐时,还在地里干活呢,察觉肚子不对劲赶忙往家里跑,刚进家门羊水就破了。
太阳白花花地挂在高天上,它的炽热让人不敢抬头一看。林薇薇脑子里也像天空一样,空荡荡的,毫无着落的地方。她情绪低落,怕和人说笑,那些笑话怎么听也像是暗中讽刺她,走路也常常发呆,踢着台阶变成常事,这个时候她偶尔会嘟噜出一句: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