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棋被这冷风吹得打了个冷颤,眨眨眼,十三正默默关上窗子,刚刚那一刹那的感觉,似乎只是他的恍然。
墨棋收敛心神,看了一眼桌上的簇雪:“殿下说,这簇雪杀气太重,等闲之辈不能降之,特命我来物归原主,不知夜少爷可有什么要我回复殿下的?”
十三沉吟不语,墨棋也不催她,只定定站在身后,这一刻不过半盏茶的光阴,他却觉得恍若沧海桑田,他想杀了这人,却也知道时机未到,偏偏,还要受制于人。
只怪他们轻看了她。
十三提起狼毫,蘸墨疾书,片刻之后,将宣纸卷起,递给墨棋。
墨棋缓缓接过,不问缘由,不问何意,转身便走。
这一晚,十三在院墙下的藤椅上躺了一夜,露水湿了衣衫,又渐渐被体温捂干,隔墙的海棠花瓣落了一身,她闭着眼,听到有人在利落的采摘花瓣,有人在低声呼喝着端水送茶,有人在一墙之隔幽然轻叹。
墨棋拿着宣纸进了屋,凤临渊斜斜躺在床榻上,仅着白绸里衣,领口微敞,露出一小截细腻如瓷的锁骨,墨发垂落侧脸,映着精致温润的肌肤,看到墨棋手里卷轴,艳红薄唇轻勾,古井般深邃内敛的眸中散发出丝丝笑意,如海天一线金色日出乍然跃出,摄人心魄。
锦瑟坐在窗边,重锦丝帕轻柔的擦拭着他因为中毒而红的妖艳的唇角,血丝一点点渗出来。
沈先生和藏剑站在床尾,藏剑手里端着铜盆,盆里清水早被染成血色。
凤临渊接过宣纸,缓缓展开,那纸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指间的荷花香,再深深吸一口气,却又只是上乘圭墨的冷烟香。
笔迹苍劲,刚柔并济,承转圆滑而雄健,全不似出自女子之手,凤临渊仿佛可以想到那女子神情专注,手握狼毫,在琉璃灯下一挥而就,手势起承间挥斥方遒,面色冷肃。
还未看内容,他便浅然微笑。
“一夜清寒,千红晓粲,春不曾知。细看如何,醉时西子,睡底杨妃。
尽皆蜀种垂丝。晴日暖、薰成锦围。说与东风,也须爱惜,且莫吹飞。”
呵,凤临渊忍不住笑意,牵动肺腑毒素,忍不住一阵咳嗽,清俊五指掩住口鼻,鲜红的血逼仄的从指缝间泠泠而下。
锦瑟一声惊呼,伸手想把他面前的宣纸拿走,他却用另一只手拈起纸卷,塞入枕下。
锦瑟一顿,藏剑走上前来,凤临渊看向沈先生:“海棠。”
沈先生立即带了人去院子里采摘海棠花瓣,盛开如荼的海棠花瓣旖旎落下,被小心翼翼的收入玉钵,掩没成汁,熬成三大盆水。
这一夜,名重天下的四皇子,春风得意刚被赐封晋王的四皇子,在海棠花熬的洗澡水中泡了一宿,这一夜,十三躺在一墙之隔的院墙下,被采摘飘落的海棠花瓣落了一身。
仿佛又梦到那一年,雪花如鹅毛飘落,转眼遮盖了红的白的世界,她趴在雪地里,趴在那个矮胖的雪人后面,努力把自己掩藏在雪地里,等着他来接她。
可是那朔风如刀,这漫天的大雪如同催命的符文,她从天明等到日暮,几度昏厥又醒来,等到小小的身体被重重大雪掩埋,也没等到他。
十三睁开眼,天色初明,东阳江上荷叶摇曳,那些来往的商船上,已经没有了墨衣阁的旗帜,换了大大的黄红锦旗,旗上盘着龙纹,在混沌的天色中翻飞张扬。
十三愣愣看了半晌,眼角似有水渍沁出,她努力眨眨眼,起身抖落身上落花,还来不及进屋换衣,门口已经冲进了一人。
陆欢。
十三极少见陆欢如此莽撞,心下一冷,便停步等待。
陆欢踉跄冲了进来,到了面前才压低声音道:“少爷,昨夜玉王爷遇刺身亡了。”
十三大惊,脱口道:“死了?”
陆欢点点头:“现在全城戒严,二皇子和顾少爷都在玉王爷府中,王府守卫森严,我们进不去,里面情况不明,四皇子刚过去,据说天策军副统领易旬也来了。”
“你先回去,呆在焚花楼。”想了想,十三又道:“景仁回来了吗?”
“回了,昨夜宿在西城别院中。”陆欢看了一眼墙头,声音压的更低。
十三招了他进屋,拿出青色布包递给他:“快去把这个拿给景仁。”
陆欢一走,十三慢慢踱回里屋换了一身青布长衫,绾了个书生髻,碧绿的绸锦丝带缠绕着如墨发丝,清新雅致如同亭亭玉立的莲蓬,她身材偏矮,看起来略显清瘦,却气质卓然,如丹桂芝兰,卓尔不群,如青松翠竹,挺拔冷峻,既有女子的纤柔,亦有男子的坚韧冷肃,第一眼不甚扎眼,却越看越脱俗。
陆喜和瑾离早早起床在厨房鼓捣早膳,东阳江上朝阳还没升起,已有两名官兵到了门口,陆喜一愣,两名军士着黑色锦衣猩红斗篷,面白无须,腰挎长刀,步伐轻灵,神态倨傲,到了近前,开口嗓音奸细圆滑:“哪位是夜十三哪?随咱家走一趟!”
陆喜吓了一跳,十三却知这就是帝都大名鼎鼎的天策军兵士。
天策军是皇上的秘密禁卫军,却也早不是什么秘密,直接听命于皇上,除皇上外任何人都没有调动权,连皇后的面子也半分不卖,天策军中不乏武艺高强之士,大多专司暗杀之职,手段毒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天策军有一特征,全员都是太监。
皇上认为,唯有太监可以抵抗世间美色和金钱诱惑,专心习武。
十三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就是。”
“走罢。”这人眼睛一瞟,傲然转身,也不管十三跟不跟来。
十三亦步亦趋跟上,陆喜紧张的上前一步,又退了回来,看着远去的十三,心下焦急。
两名天策军士带着十三到了玉王府,玉王府门前已被大批侍卫包围,百姓皆绕道而行,进了王府,沿途三步一卫,径自朝后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