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夙看着他紧蹙的眉头，苍白的面容，心底一软，恹恹的对墨棋说道：“你先走吧，他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
墨棋点点头，走了两步忽然又折回来：“王妃，上次殿下在麦积山上和人打了一场，受了伤，昏迷不醒，那时天寒地冻的，沈先生也说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但殿下他...一直不愿醒来，昏迷了半日，那次之后，他郁郁寡欢，往日拿定主意必做之事，也时常断断续续犹犹豫豫，殿下虽待人冷漠严苛，喜怒从不行于色，但我们做属下的跟随他多年，也从未见他如这些日子一般煎熬，上次除夕宫宴后，他一人在王府后院湖畔坐了一夜，第二日又昏过去，有些话，我知道我不当讲，可是，您既已是玉王妃，不管您和玉王爷之间到底如何，只望您...”
“还不走？”晋王忽然翻了个身，轻斥一声。
墨棋叹了口气：“那我走了，我就在断桥那边守着，王妃如有需要，叫我便是。”
容夙盘膝坐下，抖抖膝盖上的尘土血污，拍拍膝盖看着晋王，晋王一笑，脑袋顺势挪了上去，容夙一低头，看到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脸上散着几缕发丝，双目如同深邃的黑曜石，在将黑的夜色里闪着剔透的光。
容夙伸手把他脸上的发丝整理好，慢慢拔下他头顶白玉簪，拿下束发金冠，再一丝丝把缭绕的发丝理顺，重新绾好。
晋王温顺的任她摆弄，温温笑道：“你还会绾发。”
“我五岁以后，都是景仁帮我梳的头，很多事情都是他教会我，我小时候睡觉害怕，他就搬着被褥来我的屋里打地铺，给我讲故事，他看过许多书，总是能讲很多故事，我小时候一不开心就粘着他讲故事，听故事听得入了神，就忘了不愉快的事。”容夙缓缓说道，目光看向远山，雾霭沉沉，夜幕降临，这片七零八落的芦苇荡里，空气透着微微的血腥味。
晋王闭上眼，轻声问道：“你喜欢他吗？”
容夙一愣，“算起来，沈家和我们家上上一辈是亲戚，他是我表哥，这些关系，景仁记得清楚，我却算不来，当年我家出事以后，沈家也受了牵连，独留下他，这些年来，也就一直和他相依为命，所谓长兄如父，应该就是他这样了吧。”
晋王看着他：“你对他，只是兄妹之情？”
“他对我也是，我知道他有喜欢的姑娘，只是我们这样的身份。”容夙一笑，没有说下去。
“今天在东麓山上，我和青弦，如果必有一死，你希望活下来的是谁？”晋王定定看着她。
容夙一顿，看着远处折断枯萎的芦苇，芦苇絮在黑暗中飘荡，断桥那边，陆陆续续亮起点点灯火。
“蓝若城从来没有下过雪，一片雪花，永远不可能从昆仑山飘到蓝若城，不管怎样努力，这就是命运，这么多年来，很多次，我都梦到那一天，梦到我的母亲，从墙头上把我扔出来，嘶喊着滑落下去，我最后记得的是她鲜红的手指甲，永远的伸在院墙上，可是到现在，我已经记不起她的脸。”容夙一顿，良久，忽然笑了起来，似暗夜中一朵冰凉的海棠，在露水中散发着寒冷的气息。
“很多次梦到那一天的天空，明明是大雪覆城，却被一场大火染得天空火红，我趴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其实到最后，已经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寒冷。”容夙看向晋王，“从五岁以后，我就相信这是我的命，我每天习武，铸造兵器，拼命努力，如果停下来，就会想到若是有一天我死了，在阴森可怖的地狱见到父亲母亲，见到死去的那些人，我该如何面对他们？凤临渊，我做梦都想着，如何让死去的亲人瞑目，这是我的命，这是景仁的命，也是青弦的命。”
晋王沉默半晌：“他们对你，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吗？”
“是。”容夙毫不犹豫答道。
“哎！”晋王叹息一声，忽然闭上眼睛，缓缓说道：“若是那年在邺城，我没有认错人，后来在蓝若城你也就不会被锦瑟伤害，再后来，也就不会嫁给玉容之，成为玉王妃，那么今日，我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说，纳兰倾月，我喜欢你啊！”
容夙缓缓低下头看着他，晋王双手放在胸前，闭着眼，微微笑着说，纳兰倾月，我喜欢你呀！
容夙鼻尖一酸，轻笑道：“哪有什么如果，这原本就是命运，不过你说——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喜欢就是——”，晋王忽然睁开眼，四目相对，他微微沉吟，思索着如何回答容夙，“想时常看见她，想知道她晚上睡的好不好，早上吃的好不好，想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看朝阳还是晚霞，喜欢春天还是冬天，喜欢蓝色还是红色，喜欢什么样的花，还有...最喜欢喝什么酒。”
“最喜欢喝冬天雪水酿的梅花酒。”容夙笑道。
晋王笑了起来，忽然抬起来手摸向容夙唇角，容夙一惊，强撑着没躲开，眼睁睁看着洁白细长的食指拂过唇角，触感冰凉。
“在蓝若城的死牢里，我的手不受控制的伸向你的脸的时候，你冷冷的看着我，我却不知道，那就是喜欢，直到藏剑说你死了的时候，我在乱葬岗看到那具血淋淋的尸体，竟不敢多看一眼，后来知道你才是纳兰倾月，你才是那个雪地里的孩子，而我，错了整整十一年，从开始错到结束，从遇见你，错到亲手把你关入死牢，心里的懊悔和痛苦，几乎让我夜不能寐，那天在麦积山，你开口的时候，我知道你还活着时候，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会后悔。”晋王闭上眼，似在自言自语。
远山如黛，笼罩这一层青灰色的雾气，湛蓝色的天幕上点缀着几颗星星，一阵风过，芦苇摇曳，春寒料峭。
容夙忽然眼眶一湿落下泪来，夜色深深，晋王并未察觉，空气安详静谧，容夙仰起头，不让泪水落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