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六月时天已经热起来了,按照旧历家中会在十九日上山去添长明灯的香火钱,求事事顺遂。
以往父亲是不参与这些事的,恰逢休沐,我在给祖母请安时凑趣说道:「今日天气晴朗,而正好父亲休沐,这等为先祖点灯,为舒家祈福的大事,有父亲在,定会更好。」
祖母看了看我母亲和方氏,点头应了。
我又期期艾艾看着祖母,她见我反常,不耐烦地问了句:「还有什么事?」
「孙女前段时间伤了腿,许久未曾出过府,今日父亲也一同去,我想跟着父亲母亲,也求佛祖给我赐下一个弟弟。」
祖母又点了庶妹一起去。
坐在马车上,母亲靠在我身上假寐,只当没看到撒娇卖俏的舒安芯和故作端庄却一直对着父亲暗送秋波的方氏。
到了半路,果然听到上山求佛的路人高声说着话,他们说城东王员外,家中妻妾无数,生的孩子都是女孩,直到有一次,王夫人三跪九叩上山为王员外求子,终是诚心感动神佛,第二年王家就有几个大胖小子出生。
说完还指着路上一个三跪九叩的妇人说:「喏,你看,这就是那个王夫人,她这次是来还愿的,多诚心啊!」
马车里父亲看向母亲,眼神里满是意动,我抢在父亲面前开口:「看来确实诚心到了可以感动神佛,只可惜母亲现在身子不方便,不然也一定会像王夫人一样,诚心诚意三跪九叩去求子的。」
方氏看了父亲一眼,疑惑地问道:「姐姐有什么不方便的?可惜我不是主母,不然定是要效仿王夫人,只要能为相爷解忧,我做什么都可以!」
「前段日子女儿受伤,请府医的时候也央母亲看了脉,母亲已有身孕,怕是不能行跪拜之事。」
父亲眼里透出欣喜,我又接着说:「方姨娘执掌中馈多年,也算得上是相府半个女主人了。」
父亲看向方氏:「清云,相信你的诚心。也一定可以感动神佛的。」
方氏面色发白,前面的话说得太满,已经不好反驳,只好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在大道上三跪九叩,向山上而行。
庶妹是个有孝心的,瞪了我一眼,请求父亲允许自己陪同方氏,撑着伞随行在侧。
6
不得不说方氏到底身子康健,如此烈日炎炎,跪拜上山,也只是面色发白,腿脚虚浮。
上完香,又给了香火钱后,小沙尼引我们去后院厢房歇脚。
我正想着要不要再帮帮她时,方氏腿脚一软坐倒在地上,湖蓝的裙摆有血色洇染开。
「舒郎舒郎,快给我请大夫!」方氏抓住父亲的裤脚,母亲被血色惊得一个趔趄,我赶紧半搂住母亲。
父亲不顾寺中人来人往,俯身将方氏抱进厢房,而庶妹已经将床铺好,端了热水等着。
白马寺有会医的僧人,他急匆匆在小厮的带领下来了厢房,把了脉之后面色沉重地开了药。「夫人孩子月份太小,又过分劳累,已是保不住了,这药也只能保住夫人,让她好受一些。」
真是好,上一世为何没人帮我母亲找人延医问药呢?
我面上带了和庶妹无二的神色,侧身挡住父亲看向母亲的视线:「姨娘无事是最好的,谁也料想不到姨娘腹中也有了弟妹,早知如此,就......」
我迟疑了一下,庶妹性子急,打断我的话:「好什么好,现在躺在这里失去孩子的不是你娘,你自然说得出这种话,都说要主母才有用,合该让你娘去跪拜的!」
僧人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出去,父亲沉了脸色:「闭嘴!」继而让小厮将她送了出去。
「婉音也受了惊,先回厢房休息,待我点了灯就回府。」父亲让我送母亲去休息,然后又叹了口气。
匆匆回府之后,府医又给方氏把了脉,告知了父亲方氏拖延太久伤了根本,以后也很难有孕的消息。
这府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在房中听贴身丫鬟说了这个事,只觉得手中的茶甚香。
不过我也担心她会生出嫉恨来对我母亲下手。却不想她下给母亲的堕胎药被我挡了下来之后,一不做二不休,给父亲下了绝子药。
父亲疼惜方氏,每每下朝回家都会去看看方氏,方氏甚至把身边的丫鬟开脸送去伺候父亲。
父亲薄情,我早已看透,只有母亲,还觉得父亲还是她曾经的少年郎。
这一年春节,母亲身体康健,安安稳稳地待产。
正月初五,天上下着小雪,我候在产房外,听着母亲的呻吟,心下为她有些不值——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拼了命生孩子。
稳婆出来报喜的时候,天放晴了。
我在入门口的五足八方火盆处驱掉了衣袍上的寒气才进去。母亲发鬓的汗水还未干,小弟弟乖乖巧巧趴在她身上。
他应该是舒府唯一的哥儿了。
祖母开祠堂上了香,弟弟的大名舒望枫也上了族谱。
方氏此时如何,我不想去理会,迟早我会让父亲知道,这个娇娇怯怯说愿意嫁给他,哪怕是妾的女人,是如何果断地给他下了药的。
7
很快就是正月十五了,上元佳节,这是未婚男女结伴出行的好日子。
上一世就是这天,庶妹以我戴孝在身,而且女子要矜持守礼为由劝我拒了贺霄的邀见。
而她,以我之名去见了贺霄,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贺霄掉了河,浑身湿透缠在他身上。
为全她的脸面,父亲替她求了婚旨,而我,也因那支掌上舞,被皇帝选中,送进深宫。
贺霄在和她成亲的第三日就请旨去了西北大营,不出三年便死在了想要进城抢粮的蛮人的陷阱之下。
思及此,我给母亲请安之后,交代了母亲院中的人守好母亲,自己则回房梳妆等待。
果然庶妹又来了,她捏着帕子说女子要矜持,才能体体面面,不在婚后被看轻。
我笑着看向她罩了纱衣的裙摆,怼道:「妹妹说得极是,可我与贺将军早有婚约,就不劳妹妹费心了。」
她气冲冲地甩帕子出去了,想到她还在禁足,若想出门只能装作下人。
于是我唤来丫鬟吩咐各角门的守门婆子定要看好门,只说是我房中丢了首饰,怕有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了趁乱拿出去变卖,若想强行出去,直接塞了帕子关柴房即可。
8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沿街商铺都缀满了花灯,更有小贩支了摊猜灯谜,贺霄走在我身侧,我们身后丫鬟侍卫呼啦啦跟了一长串。
想着一群人挤在一起影响旁人生意,我和贺霄说留下几个随侍保护,其他的可以散开也给自己和家人添点东西。贺霄无不同意。
雪色映着花灯,贺霄站在人群里无疑是十分出挑的,这个人,皮相和精气神是真的好。
贺家家风极好,从未有通房妾室的说法。我看他不会生厌,他家里也不会有污糟事使我烦心,嫁给他是值当的。
一路走着,贺霄同我说这些年他跟着他父亲守关的事情,然后又说起儿时的趣事。
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然后问他:「你还记得纪安和纪芙吗?就是每次投壶都投不中,然后哭着说不玩了,结果谁都没他玩得起劲的纪安。」
贺霄迟疑地看我:「你对他这么关心吗?我虽不在京城,也听说他父亲贪墨前年军饷,被斩首示众,三族流放,他们二人因为五皇子求情,被充为罪奴留在了掖庭。你是想要我想办法把纪安给你提出来吗?」
「倒也不是,是我无意中听家中姨娘说起过,那桩事有隐情,据她的描述,他哥哥私库里还藏着带官印的雪花银呢!」我看向河面倒映着的灯光。
「那我想想办法,纪安家若是沉冤昭雪,你想要见他吗?」贺霄不知为何揪着纪安不放。
我有些疑惑:「我见他做什么?如果有机会,我想见纪芙。」
上一世我被打入冷宫之后,经常食不果腹,是纪芙托人给我送过几次吃食,而纪家贪污一事,也是上一世庶妹进宫看我惨状时炫富说出来的。
她说:「如今看姐姐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父亲居然还不想让你进宫,可有什么办法,皇命大过天。」
「我没想到,看着冷冷淡淡的你,居然还有朋友宁愿得罪魏姐姐也要给你一口吃的,看来贪墨军饷这个罪名,他们觉得还不够啊!」
难怪纪家倒台之后,方显宗青云直上,连带方氏也夺走了母亲执掌中馈的权利。
烟花绽放的声音将我的思绪唤回,贺霄没有问我怎么知道的,也没有问我想要做什么,他就是直接答应了要帮纪家平反,让我等消息。
溢彩的流光下,贺霄看着我,眼里只有我,我压下杂乱的思绪,冲他笑了:「谢谢你,贺霄。」
贺霄伸手替我拢了拢披风:「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9
开春之后,如同上一世的轨迹一样,贺家和舒家开始过六礼,我和贺霄的婚事提上了议程。
而庶妹,如同上一世的我一样,迎来了入宫的旨意。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他以为,把孩子关在家里,那位九五之尊就会在繁杂的政事中遗忘掉这个凭借一支舞打动过他的女子。
曾经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被罚抄书,跪祠堂都毫无怨言。
可是有着曾经深爱的女子的影子的女人出现了,如今天下权力在握的人,怎么愿意放过。抓不住月亮,把她的影子掬在自己的水盆里也是好的。
庶妹要入宫了,我真诚地祝愿她:「妹妹和魏修仪姐妹情深,如今可以朝夕相对了,且祝你们友谊长存。」
当着小黄门的面,庶妹咬着牙忍了。
而方氏眼眶红肿,显然哭了不止一个晚上,她恨恨地看着我,然后又噙着泪送自己的女儿上了马车。
人群散了之后方氏还站在原地,我转身时只听她说:「大小姐真是好运气。」
我运气好吗,我也只是重活一次才长了脑子,有幸躲过她们为我设计的人生而已,哪是什么好运。真正的好运气,就不会被害了至亲,夺了姻缘,失了生命。
10
上巳节,贺霄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纪家的事有了眉目,估计能在三月内平反。
我托人将消息送进了宫,并告诉了纪芙是方家为了攀附魏家诬陷的纪家。
纪芙是个有能耐的女子,上一世能给身处冷宫的我送消息和食物,我信她能配合我的计划。
庶妹因着掌上舞的缘故,入宫之后十分受宠,和魏修仪之间的关系不复从前和睦。
方显宗也自得起来,在朝堂之上也敢和魏家呛声了。
没多久,方氏在府里又活跃起来,几次暗戳戳想给我母亲下药,被我拦了下来。母亲还是乐得做自己的清闲主母,只说自己带孩子忙不过来,把中馈又交给了方氏。
舒安芯有孕的消息传出宫外之后,方氏更是大喜,大操大办地为她未出世的小外孙准备一应用品。
方氏还扬言贺家再好,我以后见她女儿还不是得行跪拜大礼,可见女子出身再好也不如嫁得好。
纪芙传信给我,说舒安芯如今不满于魏修仪对她的颐指气使和阴阳怪气,再添几把火就可以了。
待宫内传来安修容下毒暗害魏修仪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的消息时,前朝方显宗勾结魏家贪墨军饷的事情也被揭发,证据确凿。
方显宗被处刑那天,方氏去送了,原本还在满心期待自己女儿生下皇子,亲兄位极人臣,功高今古的人,突然有些疯癫了。
冷宫中的舒安芯,也不再被皇帝想起,因为魏家又送了一个肖似前人且擅长掌上舞的女子进宫。
纪家一朝昭雪,纪家旧邸赐还给了纪安,又给了丰厚的赏赐。纪安重新回到五皇子身边伴读,纪芙则做了宫中的女官。
11
听丫鬟说,方氏很多天没有出过她的院门了,每天不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就是躺在院中树下的躺椅中。
很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了。
初夏的天还是很凉爽,午后下着大雨,父亲上朝没有坐马车,待骑着马回到家,已是浑身湿透。
父亲往日就觉得自己身体康健,每每淋雨或者酒醉之后,都是母亲为他备好姜茶热水驱寒,或是醒酒茶醒酒。
如今母亲精力全在弟弟身上,父亲就感染了风寒。
府医来开药时给父亲开了药,然后有些支支吾吾地问他近来身体感觉如何。
父亲不明所以,府医只好说了实话。
知道自己被下了药,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父亲怒极,当场吐了血。
相府的事好查,很快他就知道是方氏托她哥哥方显宗买的药。如今方显宗已死,曾经还需要看方家背后皇子的面子,给方氏体面。如今直接就将方氏休弃出了门。
本就恍惚的方氏,被休弃出府后,半夜失足掉进护城河,等捞起来时,整个人都泡发了。
父亲全然不顾,还是祖母不忍,给义庄银两将方氏敛了。
12
中馈被父亲交还给母亲,母亲依旧是以身体未恢复,带孩子忙不过来交给了祖母。
夏日的午后,我靠坐在母亲房中的绣榻边,跟着绣娘绣金丝红盖头,小弟弟在一旁学坐,母亲清清闲闲地捧着话本子翻阅,丫鬟将在井水中湃过的西瓜切了送上来。
岁月静好,我突然就觉得上一世在深宫日日夜夜的后悔怨怼在日光下消弭,它们四散开来,像空中飘浮的尘埃,逐渐远离我的生活。
我终是守住了母亲,保住了自己。
婚前不宜相见,贺霄见我和纪芙见过面之后,很是忐忑地给我送过几次信,除了问我对于宅子布局喜好之外,无一例外是问我会不会后悔过早答应了嫁与他。
我知道他有些患得患失,幼时纪安很喜欢姐姐长,姐姐短地跟在我身后玩,后来没在一起玩了,也会借着纪芙之手给我带时兴的零嘴和话本。
贺霄是不一样的,我写信告诉他,我想有一个种花的院子,还想种几棵果树。
13
成婚之后我们过了一段安逸的生活。
临近年底的时候,西北频频传来战报,贺霄要去战场了。
我们成婚时,贺霄父母都在西北守关,如今我也跟着贺霄一起去,去我母亲曾经待过十年,而今再也去不了的地方。
边关的风和京城的风是不一样的,京城的风比较温柔,风中总是夹杂着柔香,让人感觉柔婉多情,而边关的风,吹的旌旗猎猎,总是带着沙砾直直地往人脸上扑。
还没见到公婆,我整个人就糙了一圈。骑着快马赶路之后,我才发现,以往学堂里学的六艺,是京城贵女锦上添的花,恰到好处,点到即止。
而真正的骑马,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
我凭借着上一世打听贺霄消息获得的信息,帮着贺家军一路长驱直入,第一场雪落下之前,北戎投了降书。
回京路上,贺霄问我之后打算,是想在京城待着,还是再回西北。
他说他都随我,无论在哪里,只要能看到我,他就心安。
如今皇帝年迈,日益昏聩,而贺家军功赫赫,我们再回西北,难免被猜忌。
可是若要我留在京城,我也不太乐意,上一世在最好的年纪死在四四方方的深宫,如今有机会,我想去江南,去看金陵夜景,看长江波涛滚滚。
14
庆功宴上,贺家得了一堆赏赐,席间我借方便出门,见了纪芙,她如今是皇后宫里的女官。
纪芙给我带来一个消息,舒安芯在冷宫产下一个小公主后血崩不止,去了。
小公主如今养在年纪大,又没有生育的后妃名下。
她问我想不想看看孩子。
我摇了摇头,托她送了一个平安锁给孩子。
我只愿意祝福这个无辜的孩子平安长大,再多的,就和我无关了。
回家的时候,贺霄同我讲,他现在自由了,可以陪我去游历四方。
我看向他,他仿佛知道我想说什么,笑着说值得,不是为了你,是我自己也想出去看看。
我去相府看过母亲和弟弟,开春之后就坐上了南下的船。
草长莺飞,江水悠悠,正是人间好时节。
15贺霄番外
我是一个窝囊的男人,皇家夺走了我的妻子,让她在深宫香消玉殒,我却没有丝毫办法,甚至还得为他的江山鞠躬尽瘁,最后死在北戎的暗箭之下。
当我重生的时候,我看到她摔倒在地,甚至用力将自己的手掌划破时,心里有一丝侥幸,她会不会也重生了。
无聊的宫宴上,歌舞升平,我耳边却回荡着西北的风声和兵戈相撞的闷响。
看着坐在席上一脸沉静的她,我才有我活在人间的落定感。
我心里打定主意了,哪怕她再一次跳掌上舞让皇帝惦记上,我也会催着家里早早去提亲,在圣旨下来之前,把她娶回家。
然后,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活着就行。
她上一世的仇,我来报。
万幸的是,这次她没有入宫,她也没有因为母亲过世而守丧不见我,甚至她会要我帮她做事了。
她不复从前逆来顺受的样子,想要做的事都奋力去做了。
我何其有幸,能有她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