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四处漆黑,偶尔划过几道闪电,如同黑夜之中锃亮的刀光和伤疤。
年幼的孩子赤着脚站在阁楼小房间里,他没有开灯,房里暗沉沉的,窗外雨声仿若地动山摇,门虚掩着,留了一条指宽的缝隙,楼下客厅暖绒绒的灯光透进来,有两个人在说话,声音刻意压低,他听不清,过了一会,交谈结束,“咔哒”一声轻响,大门开了。
他站在原地犹豫片刻,鼓起勇气推开房门,连鞋也没来得及穿,小跑下楼,心急的差点摔倒。他的父亲正要出门,他跑到父亲跟前,很努力的扬起头,小心翼翼的捏紧他的衣角,憋着没哭,小声的开口,“爸爸……以后我会乖的……别不要我好不好……”
男人低垂着眉注视着他,脸上沉默又严肃,丝毫不为之所动,然后毫不费力又不留情面的捉开他紧攥的手,抖开伞,径直大步走进雨里。
“爸爸……别、别走……”
“爸爸……”
他追出去,可他追不上,这雨太大了,如同灭顶的海浪,浇的他难以呼吸。
“Little orphan——”
女佣在客厅里用蹩脚的中文喊他,“你的爸爸不要你啦,我数到三,赶快进门来!”
“爸爸……”
他无措的站在雨里,满身透湿,眼看着父亲的模糊背影渐行渐远,再无回头,直至彻底消失。
叶知行从梦里醒来,他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太好,偶尔做梦,又没有做好梦的运气,总是抽丝一样梦到一些过去的事,那些记忆分明遥远又极不真切,经年以后,仍像重重雾霭压迫而来。他费了一点时间彻底清醒,房间昏暗,厚重窗帘拉的密不透光,被窝很凉——纪明庭不在的时候他一个人总是睡不暖。大约是感冒,头疼的厉害,浑身酸疼提不起力气。
他确信这是在家,身上穿的还是自己的睡衣,大概是纪明庭给他换的,可他对此毫无印象。他记得昨天下班以后去和贺宜见客户,他们等了很久,客户没有来,贺宜给他拿了一杯番茄汁,再往后……
他费劲又仔细的回想了一遍,很糟糕,就像喝多了断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决定先找纪明庭,沿着枕边摸了一遍手机,没有摸到,勉力支起身体,掀被子下床,还没来得及开门,门自己开了,要找的人正巧开门进来。
片刻静默,对视。纪明庭问,“怎么了?”
“没有怎么。”
叶知行看到人稍稍安心了一点,顿了顿,如实道,“找你。”
“……”
还挺乖。
纪明庭没去别的地方,就在院子里抽了半晚的烟,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做过的亏心事,好不容易心理建设稳定了一波,现在冷不丁碰上心上人,还是心虚的要命。但两个人笔直杵在门口总不行,他强行冷静的伸手把人抱回床上塞进被子里,又顺手开了暗灯。灯一亮,房间显得温暖,人也看的更清楚了,即便是睡过一觉,叶知行看起来仍然没有什么精神,脸颊红扑扑的,神情却是倦怠无光,一脸事后样,目光再略略往下,睡衣遮不住的颈上露出几点吻痕,明晃晃的犯罪证据……
他没敢再多看,转而凑过去摸摸叶知行的额头,不知道是因为昨晚做的太狠还是那一杯番茄汁里的东西不干不净,现在发烧烧的烫人。他又心疼又内疚,关切的问,“你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还好。”
叶知行乖乖缩在被子里,“就是觉得有一点累,没有力气,可能是感冒了。”
“……”
哪有感冒那么简单?真是傻的招人疼。
纪明庭默了默,问,“昨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吗?知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叶知行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在等客户,客户一直没有来,之后的事我都想不起来了。”
他想了一会儿,又望向纪明庭,“怎么了?我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如果你不高兴,我可以向你道歉。可是我真的只是和贺宜一起去见客户,没有别的意思,我和你说过的,是你自己说随便我……”
他越说越轻弱,略显局促和紧张,又低声道,“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纪明庭听的心情极其复杂,叶知行越温柔,他越觉得自己是真的龌龊。他沉声道,“你不用跟我道歉,真要道歉也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我做了一件伤害你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纪明庭注视着咫尺之近的心上人,尽管事实难以启齿,可他必须坦白,“昨天晚上贺宜在你的饮料里下了催情药,刚好我来找你,我们做了,能做的和不能做的都做了,换句话说,如果你是个女孩,说不定都能有我的孩子了。”
他顿了顿,又说,“知行,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下流,我不要脸,但我没后悔,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想睡你,就算重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生气,可能还觉得恶心,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做了就是做了,你不认也得认。如果你觉得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完,我也愿意给你一个交代。”
他回身,扫视了几眼,从床头柜上拿了个烟灰缸,塞进叶知行的手里,态度诚恳,“这样,你打我吧,打我几下出出气,怎么开心怎么来——”
“……”
叶知行没有动作,片刻以后才像是从中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所以你给我的交代就是要我打你?”
纪明庭没有吭声。
叶知行怔怔的看着他,看着他额角显眼的伤疤,手上的玻璃制品又沉又冷,那些极不美好的回忆又涌上来,长夜,争吵,疼痛,血……他红了眼,脸上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无措,小声道,“我、我不打你……上次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害你……我没有……睡了就睡了,你不需要给我交代……你别担心,我不会缠着你的,我、我会走的……”
他越说越难过,积压几天的郁闷情绪终于崩溃,强忍着眼泪还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掉,“我就是想在走之前跟你把话说清楚,我没有喜欢贺宜,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你为什么这样?你为什么不理我?你为什么扔下我一个人?你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纪明庭知道他是会错了意,赶紧把烟灰缸往远了一扔,急急忙忙连人带被子抱进怀里,“诶别别别别哭宝贝儿!怎么了怎么了?我没不理你,我就是怕我天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会嫌我烦,我怕你不喜欢我,上次的事早就过了,我没生气,我真没别的意思,宝贝儿你别误会行吗?!”
“我没有误会……”
叶知行被严严实实的裹在被子和怀抱里,挣都挣不开,“你不需要说这些话来哄我……我说过我会走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什么走不走的?!睡都睡过了你还想走去哪儿?!我不是在哄你,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纪明庭越说越心急,总觉得言语不及爱意的十分之一,索性松开一点怀抱用力亲了亲叶知行湿乎乎的脸颊,又急切道,“我都想好了,滚他妈的贺宜,做过一次的蠢事我不可能做第二次,我不会放你走的,我喜欢你,我爱你,睡过了就得负责,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跟我过,我要照顾你一辈子!”
叶知行不挣扎了,徒劳的掉掉眼泪,哑声道,“你别骗我了……”
纪明庭一惊,急问。“什么叫我骗你?我骗过你吗?”
“骗过……”
叶知行挂着大颗的眼泪珠子点点头,“你以前就是骗我的……”
“……”
纪明庭手上一僵,唉,人生的道路上处处是坑,他放缓了态度,轻轻柔柔的给心上人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安抚他,“虽然我这个人有时候是挺混蛋的,但我对你是真心的,一直都是。倒是你,其实我没有不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我知道你不喜欢贺宜,也不喜欢我,本来嘛,你这么好看就应该配一个温柔善良的长腿小姐姐,怎么想都轮不到我这种流氓,可是你看,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
他哽了一下,把人抱进怀里,低低叹了口气,又说,“我是真心喜欢你,看不着你我就想你,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太公平,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会一直一直对你好,我不勉强你非得有多喜欢我,你可以把我当司机,当保姆,当什么都行,我就希望我能在你心里占一点点位置,你别离开我,我们好好在一起过一辈子,这样行吗?”
长久沉默。叶知行小声道,“我不需要司机和保姆……”
他默了默,又道,“我也没说我不喜欢你……”
“啊?”
纪明庭一愣,“什么意思?”
“……”
叶知行无语的看他一脸迟钝,犹豫许久,才凑过去,小心翼翼的在他的伤疤上落下一个吻,然后低声道,“是这个意思。”
“!!!”
纪明庭反应了一秒钟,随即只觉得全身血液奔流集聚于落下吻的那一处,伤疤滚烫,他的心也跟着一并滚烫——叶知行亲了他,叶知行正在看他,他从一向淡漠的心上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柔和的温情,是赠与他、独属他的温情,叶知行也喜欢他,他所期待的已经成真,他所乞求的原来一直都在他的手心里,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
这些念头让他觉得难以置信又无法自持的心动起来,他抱住眼前的爱人,手掌隔着单薄衣料抚摸其下清瘦背脊和柔韧腰线,用力、深情、专注,恨不能把人揉化在怀里,可这样还不够,人总是越深爱越饥饿,他停下手,凝视着爱人,喉间一滚,转而又激动、又谨慎的问,“知行,我想亲你,可以吗?”
“……”
叶知行微微的喘,反问道,“你说呢?”
纪明庭没有说,他从通红的耳尖里得到了准许的答案,他笑了笑,那一点笑意又化作无比的虔诚和温柔,俯身过去轻轻亲吻叶知行,叶知行小心又笨拙的回应他,和爱人在一起,拥抱和接吻才像是呼吸,两人吻成一团卷进被窝里,窗外不知是风是雨,也不必再去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