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庭回去以后一晚上没睡着，也没喝酒，天一亮就起来好好的洗了个澡，洗脸刮胡子，又换了一身深黑西装，他本来就是身材挺拔结实的高个，脸上轮廓硬朗锋利，一穿正装气势十足，加上那对紊乱作息熬出来的眼袋和兴致缺缺的表情，看着就更加正经严肃不苟言笑了。昨天还是个邋里邋遢的小混蛋，今天就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纪恽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变很是满意，拍着肩叮嘱他待会别惹事，这种场合里说几句安慰人的客套话就行了，别太出挑，他一边嗯嗯啊啊的应和着，一边想着马上就要去见叶知行了，他得打起精神来。
追悼会安排在殡仪馆里，纪明庭和纪恽提前订了花圈，又买了花掐着时间过去，以叶天成的社会地位过来吊唁的人自然络绎不绝，一个个满脸戚容神色哀伤，叶知行和王叔站在门口迎候亲友来宾，一边分发佩戴的白花，一边和过来问候的人低声交谈几句，父子俩走过去，叶知行从王叔的篮子里拿了两朵白花递过去，淡淡道，“纪伯伯，纪先生，你们来了。”
纪明庭一动不动的盯着叶知行看，朝思暮想这么多天的人就站在他面前，礼貌温柔，神色平静，没有眼泪，眼睛却很红，脸色苍白憔悴，短短几天，本来就瘦削的身板看着又清减了一圈……他看的出神，一时忘了去接。
“纪先生——”
叶知行见他没有动作，微低下眉，主动把白花别到他的胸口位置。
“你别这么叫我——”
纪明庭握住他的手，看这会没什么人过来，顺势把人抱进怀里，清冽气息让他喉间一哽，低声问，“你还好吗？”
叶知行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却也没有回抱，沉默片刻，轻声道，“还好。”
还好？
哪好了？
明明看着一点都不好。
他越说还好，纪明庭就越是心疼，忍不住把怀抱收紧了一圈，纪恽不动声色的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以示告诫，他也不傻，当然知道这是不合时宜，心里斗争了一下然后才轻轻松开他，又温声道，“你看你脸色这么差，要好好照顾自己……”
“就是——”
纪恽插进来，拍拍叶知行的肩，半是客套半是喟叹，“我和你爸认识二十多年，也算是老朋友了，他这一走你更要振作起来，照顾好你妈和知微，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纪伯伯开口。”
叶知行点点头，语气还是无波无澜，“谢谢纪伯伯，谢谢纪先生。”
“那就先这样——”
纪恽暗地里用力拽了一把纪明庭的衣角，“我们先去和你爸说说话。”
心疼归心疼，纪明庭还是知道分寸，这种时候霸着叶知行嘘寒问暖的确是不合适，遂听话的跟着纪恽走进灵堂，灵堂布置庄严肃穆，叶天成安安静静的躺着，他自认这小半辈子没少看生离死别，奔三的年纪，也不是意气用事的小年轻，昨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担心和可惜，担心叶知行，可惜遇上这事的是叶知行的父亲，可是现在他真真切切的站在叶天成面前，瞻仰他毫无生气的遗容的时候，忽然又生出发自内心的悲恸来——
生命多脆弱啊，几个月前还能精神抖擞的煽人耳光，现在就只能无知无觉的在这里躺着。你的家人在你面前伤心欲绝，你的朋友在你周遭谈论，你的仇敌在暗地里窃笑，可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如同一件摆设一般任人置放。
他看着叶天成，沉沉叹了口气，又道，“爸——”
“……嗯？”
身旁的纪恽用鼻音应了一声，生怕他又干出格的事，急忙压低声音道，“当着你叶叔叔的面，你不要乱来！”
“……”
纪明庭无言的偏头瞥了一眼纪恽，转而默默的走上前，把花束放到了叶天成的身边。
流程按部就班的进行，最后一项是家属讲话。讲话的人是苏梅，本来纪明庭不大喜欢太过精明强悍的女人，苏梅又是圈子里有名的脾气厉害，两人在生意上没少打机锋，撇开她是叶知行他妈这一层，他对苏梅实在是没什么好感，可是今天不一样，他看着苏梅由叶知微搀着走到前面，一身黑，没化妆，人过中年，素颜已有老态，像是剥掉一层精致到坚不可摧的外壳，露出真实又柔软的内芯来，他有一点微妙的同情，甚至觉得以后可以稍微让着她点儿。
苏梅走到人前，站定，缓缓开口，“我很感谢在场诸位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送天成最后一程，诸位都是我们叶家的至亲挚友，场面上的客套话也就不多说了，我想说说我和叶天成的婚姻，二十六年了，我们在一起走过了二十六年，这二十六来，我们一起吃过苦，受过罪，最潦倒的时候，是我到处腆着脸向人借钱维持生活，是我求着人看一看我们家的衣服，可即便过的很苦，到处受人白眼，我也一直相信他，我相信我的丈夫是一个有骨气有本事的人，因为结婚的时候他告诉我，总有一天，他会把公司做大，会给我买下沪州最好的房子，会让我和孩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事实上，时至今日，诸位也看到了，他的确没有让我失望，他承诺的，都做了——”
她说着，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光，低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并不幸福，他给了我作为一个女人想要的一切，也在我的心上扎了一根刺，这一扎就是二十多年——”
“妈……”
叶知微抹着眼泪摇了摇苏梅的手臂，“你说什么呢……”
“这句话我已经忍了二十多年，今天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苏梅不理她，继而紧紧盯着叶知行，含着眼泪冷声道，“叶知行，我希望你可以离开，随便你想出国或者去哪里，走的越远越好，从叶家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纪明庭一听这话就觉得苗头不对心里猛然一紧，刚想开口又被纪恽狠狠摁下示意不要多事。
“妈……”
叶知行攥着手指，极力想表现平静的一点，可他的嗓音仍在发颤，“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因为你的出生就是错的！”
苏梅扫了一眼哑然的众人，“诸位一定很惊讶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伸手指向叶知行，刚才的柔弱和悲伤似乎又在不可名状的激烈情绪之中覆上了一层凌厉的坚冰，忽的提高音量厉声道，“因为他！叶知行！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他是叶天成和贱女人背着我偷情生下来的贱种！他是不折不扣的私生子！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叶家的家门！”
叶知微一把拉住苏梅的半边肩膀，吓的都哭了，“妈你在胡说什么——”
“我胡说？叶知微，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傻的女儿？！”
苏梅用力推开女儿，“你不信就自己问啊！你看看他承不承认！”
叶知微被吓到了，更多的还是不明真相之下的茫然与错愕，走过去抓住叶知行的手，小声道，“哥……”
“是真的——”
叶知行默了默，哽声道，“我的确是私生子……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什么……”
叶知微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什么嘛……哥，你也胡说八道……”
“叶知微！他根本就不配做你哥！”
苏梅反应激动，“如果不是因为他！你爸根本就不会死！”
“苏梅女士！”
纪明庭忍不可忍拨开队伍大步上前，冷脸对上苏梅，过激的情绪让她这张略显松弛的脸显得扭曲，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眼瞎，先前的那一点同情心彻底灰飞烟灭，肃声道，“叶叔叔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但是你要把这件事推到知行身上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苏梅冷冷的凝视着他，没有说话，转而走到叶知行面前，语气近乎凄厉道，“贱女人勾引男人，贱女人的儿子也有样学样！你明知道你爸身体不好，还要和一个男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你爸留你吃饭，你非要跑出去跟男人鬼混！你这不是故意气他是什么？！现在你把他气死了你满意了？！叶知行我告诉你——”
她咬着牙根恨恨道，“只要我苏梅还有一口气在，叶家的财产，你一分钱都分不到！”
“分不分得到你说了不算——”
纪明庭冷冷道，“知行是叶叔叔的亲生儿子，就算你不承认他，从法律上说他也有继承权！”
“亲生儿子？亲生儿子又怎么样？不还是个不被承认的贱种吗？”
苏梅举起手中文件，在人前晃了一圈，“这是叶天成亲自立的遗嘱，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叶家所有的动产不动产都和这个贱种没有一点关系！”
她把文件往叶知行脸上一摔，冷笑道，“想争公司和家产？叶知行，连你爸都看不起你，你死了那条心吧！”
“妈……我没有想争……”
叶知行看着苏梅，眼睛通红，苍白着脸浑身发抖，手指攥着衣角攥的死紧，他无助又无措，开口，破碎的说不出更多的话来，“真的没有……”
纪明庭看的心碎，当即走过去牵过他的手把人护到身后，冷声道，“苏梅，你当着叶叔叔的面对他的儿子一口一个贱种，也不怕损阴德？！”
“纪明庭！我们叶家清理门户还轮不到你说话——”
苏梅抱着手臂看着他，忽又刻薄一笑，“对哦，我忘了纪少爷就好这一口，就喜欢这种会勾引人的小贱种，行，你要是喜欢你就带回去养着，以后叶家再也不会过问！”
“你——”
纪明庭长这么大没少挨骂，但是听着苏梅对叶知行言语侮辱成这样真是气到词穷，恨不得直接一巴掌抡过去，他刚想发作，一直旁观的纪恽摁捺不住了，上前沉声道，“苏梅！你们叶家的家事我不想管，但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能允许你往我儿子身上泼脏水！”
“泼脏水？”
苏梅朝着叶知行笑了笑，赤裸裸的讥讽，“你听到了吗？你在人家眼里，也就是一盆脏水……”
“……”
叶知行竭力忍着眼泪，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知行，你别听他的，我爸不是那个意思——”
纪明庭看他这样简直心疼的不行，刚想抬手给他擦眼泪，又被他偏头躲开。
“妈……”
叶知行走上前，走到苏梅面前，开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发颤，“这么多年了……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是，我讨厌你，不仅讨厌，还恶心——”
苏梅毫不迟疑的尖着嗓子道，“你刚被抱进家门的时候我真恨不得掐死你，可是我不能啊，你那个好爸爸非要养着你，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看到你就想到我的丈夫对我不忠，我一看到你我就想到那个贱女人，我一看到你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她狠狠的抽了一口气，脸颊上的软肉都在发抖，“我很痛苦，留你在世上的每一天，我都很痛苦……”
叶知行注视着她，没有退却，反而是朝她深深的弯下腰，嗓音发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这么恨我，对不起……”
他又慢慢直起身，脸上全是泪痕，“妈，最后一次叫你妈了，我答应你，我会滚的，我保证……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不会再打扰你们……”
“哥，你别说这种话话——”
叶知微哭的很凶，抽抽搭搭的，“你别走……”
“知微长大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叶知行揉揉她的头发，分明在落泪，还是温温柔柔的，“我就不送爸爸了，待会替我和他告个别。”
“哥……”
他转身望着纪明庭，顿了顿，轻声道，“谢谢你。”
纪明庭垂着眼低声问，“谢我什么？”
他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意，“谢你骗过我吧。”
“……”
纪明庭忍不住哽咽了一下，拉住他的手，“要去哪？带我一起呗。”
叶知行歪着头掉着眼泪笑了一下，“不方便。”
他挣开，又远远的朝着叶天成的遗体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随即转身头也不回的快步出去了。
场面彻底肃静了。
纪明庭直愣愣的看着叶知行飞快出门——
刚才那算是告别吗？
这要是走了，可就是真走了。
不行——
不能走！
“知行！”
纪明庭如梦惊醒刚想去追又被纪恽拦住了，厉声骂道，“纪明庭！你就不能消停会？！”
“不能——”
纪明庭望向苏梅，冷冰冰笑道，“其实苏梅阿姨刚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可以带回去养着——”
他的笑意一下子敛尽，带着某种咬牙切齿的威胁意味，“你要记得是你不要他了，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他说完，甩开纪恽，立刻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