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开始下雨,积云浓如重墨,风声呼呼作响,投眼望去只见晦涩天光,路灯还没熄,圆形光影投在被雨浇的透湿的路面上,残存一点单薄的暖。
凌晨五点。
叶知行从沙发上坐起身,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他这一觉睡的不太好,原因多方面,一来是没有洗漱没有睡衣没有熟悉的床,心里怎么想怎么难过。二来是……睡沙发的确真的很不舒服,翻个身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摸着黑把自己砸到地上。三来是纪明庭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盯了他大半个小时,他装睡,可闭着眼也觉得某人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刮的他浑身发烫,盯完了自己大摇大摆回去睡觉,他就彻底睡不着了,反反复复的回想起在酒吧砸碎的每一个酒瓶,飞溅的鼻血和玻璃碎渣,还有,他冲过来……
傻到家了。
他叹了口气。
楼梯上突然有极轻的脚步声,他一抬头,看见林暖阳穿着睡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走下来,林暖阳看到他,也没打招呼,自顾自从储物柜里翻了一包零食,坐到他隔壁的沙发上,神情木然毫不在意的双腿一蜷。
“……”
叶知行折好薄被,随口问道,“起这么早?”
“嗯。”
林暖阳轻轻一应,低着头拆开包装掏饼干吃。
“……”
大概饼干味道不怎么好,叶知行看他干巴巴费劲咀嚼的样子还是有点于心不忍,问,“你饿吗?”
“……”
“要不然我给你弄点早饭?”
林暖阳没说话,只是抬眼瞥了他一眼,然后被饼干噎了一下。
好吧。
叶知行不太懂年轻小朋友,但是也明白什么叫嘴硬傲娇,他没有再多问,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入眼就是两层码的整整齐齐的冰啤酒,边边角落里勉强放了些速食,箱门置物架上摆满了碳酸饮料,空隙中间勉强挤了半袋拆封过的吐司。他拎起包装袋看了看,还好没过期。
他煎了吐司片,夹着仅有的火腿和鸡蛋叠了两份三明治,端到客厅。
林暖阳正抱着饼干凝视着窗外发呆,看到他手里的早餐,略感稀奇的皱了皱眉。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洗过手的。”
叶知行把一份放在了茶几上,另一份递给他,“你家冰箱没什么可吃的,将就一下?”
林暖阳迟疑片刻,接了,面无表情的啃啊啃。
“……很难吃吗?”
“还好。”
“……需要水吗?”
“不用,……给我那瓶可乐。”
“早上喝可乐不好。”
“算了。”
“哦……那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林暖阳一顿,又继续咀嚼,腮帮子鼓鼓的,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外面在下雨。”
“我知道,我打车走。”
叶知行把折好的薄被整整齐齐的放在沙发上,拿起手机,又问道,“你不去上学吗?要不要我叫车送你一程?”
林暖阳露出一点嫌恶的表情,摇摇头,“不去。”
“……”
厌学啊……
叶知行也没多说什么,道,“那我走了。”
他绕过沙发,走到纪明庭房前,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大概是还没睡醒,他思考片刻,放下准备敲门的手,还是不打扰了,转身走出了门。
“……”
林暖阳沉默的透过玻璃看着他走在雨里,瘦削的背影拐进盲区消失不见。
他慢条斯理的吃完了整块三明治,有点饱,沉着眼望着茶几上的另一份。
这是给纪明庭的吧?
他捡起来,大口的往嘴里塞。
不行不行……吃不下了……
他把剩余部分摁进饼干袋子里,赤着脚走到厨房丢进了垃圾桶。
叶知行在上班前先回了家,叶天成和苏梅今天要出席重要的商业典礼,一大早就已经出门了,大概也没闲心发现他夜不归宿的事情。他换了衣服,找张婶随便垫了几口剩下的早餐,急急忙忙去了公司。
八点五十,还好没迟到。
他刚一进办公室,纪明庭准时打电话过来。
“早。怎么了?”
“没怎么。”
纪明庭大约是在上班路上,通话那头有一阵接一阵的鸣笛声,可他的语气听起来仍是十分愉悦的,“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都不跟我打声招呼。”
“你在睡觉,就没吵你。”
“那么见外?”
纪明庭笑了,又问,“哎对了,你那手怎么样?消肿了吗?昨天吃了那么多,肠胃没有不舒服吧?”
“你这个人——”
叶知行被他一箩筐的问题砸的一愣,随即轻轻一笑,“真的很啰嗦。”
“这是关心,不叫啰嗦。”
叶知行反驳道,“先关心关心你自己,你那个肩还是要再擦一擦,实在不行就去医院。”
“那……你来帮我擦?”
叶知行坚决道,“我不。”
他一顿,又问道,“早上我做了三明治,你吃了吗?”
“啊?哦,嗯……我吃了啊,挺好吃的……”
“哦……”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几句,时间已经明晃晃的跳到了58,哈妮提着纸袋进来了,兴致勃勃的隔着玻璃看他打电话。
他不着痕迹的瞄了她一眼,淡声道,“我要工作了,先挂了吧?”
“嗯,挂了。下次再说。”
他挂了电话,哈妮推门进来,从纸袋里拿出一瓶常温果汁,笑眯眯的递过来,“叶总,这是给你的。”
叶知行看看果汁,又看看她,没接,“我说过不用再给我带东西,这样传出去对你影响不好。”
“我买咖啡的时候顺路给您带的——”
哈妮红着脸略显局促的笑笑,“真的没什么的。”
“……好吧。”
叶知行也不好意思让人家尴尬,伸手接过,又道,“那谢谢你了,不过下次真的不需要了。”
“嗯嗯嗯……”
哈妮低头一瞥瞥到他手背上的淤青,又小声问道,“叶总,您的手怎么了……疼吗?”
“不小心撞了一下,没事,不疼。”
叶知行淡淡微笑示意道,“没有别的事的话去工作吧。”
“嗯,好。”
哈妮点点头,很乖巧的退了出去。
哈妮前脚刚回工位,后脚有人敲门,凯瑟琳踩着高跟鞋面带微笑径直进来。
“叶总。”
她推开玻璃隔断,礼貌又气势十足,“叶董事长找您。”
“董事长?”
叶知行惊奇道,“他今天不是出去了?”
“是,他在中途接了个电话,又回来了。”
凯瑟琳补充了一句,“他叫您快点过去,现在就过去。”
“哦……”
叶知行心里一提,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脸上还是从容淡定,他起身道,“那我现在就去。”
“叶总——”
凯瑟琳仍然保持着微笑,一顿,又道,“董事长的心情不太好,您懂的。”
“……”
不,我不懂。
叶知行默了默,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两个办公室之间也就隔了几步路的距离,凯瑟琳走在前面。叶知行心里抗拒的迈不开腿,实则身体还得非常寻常自如的跟上凯瑟琳的步伐。
走到办公室前,凯瑟琳把门一开,道,“您请。”
“……谢谢。”
叶知行站在门外悄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走进门。
叶天成坐在办公桌前,带着副眼镜在看报表,表情专注又平静,实在看不出什么过急的情绪来。
“董事长——”
他走过去,谨慎的开口,“您找我?”
“是,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您问。”
叶天成放下报表,抬头注视着他,脸上表情淡淡,“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
叶知行背着手揪了揪手指,“没有干什么,和朋友吃了夜宵。”
“吃宵夜吃到了酒吧里?还偶遇了你妹妹,把人给打了?”
“……”
叶天成又问,“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怎么知道的……”
“警察局的齐局长齐志远早上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说你和纪明庭在酒吧里和人打架,把人打的头破血流,连你妹妹都在场,齐光还帮你们打掩护,是不是这样?”
叶天成面上平淡不怒自威,叶知行如实道,“是……是他们先骚扰知微,我才和他们动手,至于纪明庭和齐光,他们只是出于朋友的立场想帮我,这件事和他们没有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你倒是会替他们说话。”
叶天成冷冷一笑,又道,“你在外面保护你妹妹,打了人,这我不怪你,我只想问问你,你从警察局出来以后去哪了?”
“……”
叶知行垂下眼,沉默片刻,“我在纪先生家借宿了一晚……”
“我就知道——”
叶天成脸上一冷,沉声问道,“怎么,你才回国多久就敢夜不归宿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宁愿去睡他的床也不肯回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他把你带回家会单纯到只是让你借个宿?!”
叶天成对纪明庭了解,正因为了解所以成见也不少,叶知行一听就知道他爸是多想了,急忙道,“不不不不,爸你别误会,我睡的沙发,没睡他的床……”
他默了默,又小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不回家,只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不想让你和妈担心……”
叶天成没吭声,只是板着脸凝视着他,他的眼睛很深,看人的时候总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敏锐感,即便是爬上眼角的皱纹也并没有使之柔和下来,叶知行敬畏这种目光,或许畏更大于敬,每回叶天成这么看他,他都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错让爸爸失望,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数次自我否认和愧疚。
“爸,我知道你不喜欢纪先生,可是我们只是朋友,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叶知行背后的手攥的指骨发白,脸上仍然极力保持镇定——永远不要在人前失态,这也是叶天成教给他的,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又很肯定,“朋友永远是朋友,以后也什么都不会发生。”
“你确定?”
叶天成眉头一扬,隐有讽刺意味,“你觉得他也这么想?”
叶知行点点头,“我不知道他有多少不好的传闻,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下流和不堪……”
他一顿,继而诚恳道,“作为朋友,他真的没有对我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他对我很好……”
两人沉默许久。
叶知行偷偷的看父亲的脸色。
叶天成闻言垂下眼来,眼底神色意味不明,唯有语气倏忽松融下来,“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这件事我可以先不追究——”
叶知行眼睛一亮,“……爸,不,董事长,你不生气了?”
叶天成沉吟片刻,道,“欺负你妹妹的人确实该打。至于你非要和纪明庭来往,我管不了也管不动。”
“……”
叶天成眼皮一抬,肃声命令道,“这个周末把时间空出来。”
“哦……”
叶知行也没多问,答应道,“我知道了。”
叶天成没说话,继续低头看报表,看了半天抬起头,皱眉问道,“怎么,叶总经理,你很闲?还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
“……”
叶知行忙道,“那我先出去了……”
叶天成沉沉“嗯”了一声,一个眼神都没舍给他。
他走出去,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走廊上没有人,一片静悄悄的。
大约是在公司不好发作,叶天成今天冷静的让他受宠若惊,但是不管怎么样,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没什么可心虚的了。
他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这就过关了吧?
一直到叶知行轻微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叶天成才放下报表拿起手机。
“喂,老张,是我,叶天成——”
他捏出一副笑意来,“上次你说你的那个侄女……”
“对,这个周末,我让我儿子过去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