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爹爹。”
有人在轻轻拉着他的衣袍。
他终于睁眼醒来,揉了揉眉心。太累了,竟忍不住趴在案上睡着了。
小枫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还没大亮。他将他抱到膝上,柔声问道:“怎么了?”
“娘来了,我看见娘了。”小枫眼睛仍有些惺松。
白叶震惊,一下子睡意全无,站起来就往屏风后奔去:“西儿!西儿!”他大声呼唤。可是,屏风后,床上,榻上,皆是空荡荡的。
“你娘呢?她在哪?”白叶急问。
“刚刚我在睡觉,她就站在这里,她还在冲我笑。”小枫指了指床头,“可是我一爬起来她就不见了……”
西儿,他的西儿……会不会,会不会是他的西儿没死,她没死。
对,对,一诺在骗他,一定是一诺在骗他!
“你娘,她往哪走了?”
“没有走,她突然不见了。我一爬起来,她就突然不见了。”他挣扎了一下,从白叶怀中下来,跑到床头的位置指给他看,“在这里不见了。”小枫嘟了嘟嘴,刚刚娘就是站在这里的。
他都好久好久没看见娘亲了,都快忘记娘长什么样子了。
白叶颓然坐在床边。她,又怎会还活着了……
那是,西儿的魂魄归来了吗?她想他们的孩子了吗?她想他了吗?白叶突然仓惶起身,推开门跑了出去,也许,也许她还没全然离开,他大声呼唤着:“西儿!西儿!你在哪儿!”
他的西儿回来了,一定是想他们父子了,所以才会魂魄不散归来。
“西儿!我求求你,你出来见我一面!”白叶崩溃呐喊。她会回来见小枫,可是却不来见他,甚至连在他梦中,都不曾出现。
此时的卜枫中,空荡寂静,只有他一个失魂落魄的悲瘦身影,在四处乱转。
没有,没有,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颓然坐倒在地。
忽然,身后有脚步声。他连忙爬了起来,还没站稳便感觉到了一阵眩晕,来人扶住了他:“小舅舅,你昨晚又没睡觉?”花不落皱眉,小舅舅自从小枫回来后,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
看清来人,白叶面色凄然。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留小枫一个人在书房里?”
白叶心一紧,忙抓住他:“小枫呢!”他居然,居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将小枫一个人留了下来。
“当然没事,他在睡觉呢,伯封在看他。我给你们带吃的了,你吃完后先去睡一下吧。”
“不必。”他匆忙赶回书房,待看着床上熟睡的小枫,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小舅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岳南肯开口了。”
白叶闻言,眸子闪过锐利,道:“你在这里看着小枫,我去处理。”说完转身就走。
花不落忙抬脚跟上:“小舅舅,我和你一起去吧!伯封,你看好他。”见白叶停住了脚步,又道,“小舅舅放心,伯封会看好他的,我们可是山上之人。”
伯封见状抱拳道:“请小王爷放心!”
白叶犹疑了一下,大步回到床前温柔抱起熟睡的小枫,轻声道:“我们一起去。”
阴谋,实是惊天的阴谋。居然有人在他眼皮下,活活逼死了他的王妃。
他不知,堂堂一个北国王爷,而且身为无极宫宫主,身边竟有这么多不可信任之人。究竟是谁,在他身边潜伏着,他一定要揪出背后这个人。
那日,他与花不落正在书房中商谈,金七进来给小枫送吃食,忽然跪倒在他脚边。
他在震惊之际,落儿突然擒住了正欲离去的影者。可是,影者立刻自尽了!
影者,居然会自尽?
影者,就如同影子一般,他们不会因为失手而输。如果会输,只有可能是因为对方针对他布置出严密的围剿,他已经注定会败。再或者是,是对上花不落,这些从山上下来的人。
就算影者被擒,他们也不会选择自尽。因为他们会有办法逃出,也能忍受所有常人无法忍受的酷刑。可是他的影者不仅叛变了他,还即刻自尽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与冲击。
在他将府中一百零六人关入天牢地井后,第一天便有四十八人尝试自尽。而府外的无极宫人,二成自尽,一成逃亡,余下七成,难辩忠奸。
现在他身边能信任的除了落儿和伯封,便只有姐夫和他身边的流离了。
昨日,流离已经亲自帮他送信回北国,信中已说明一切,收到信皇兄会立刻派出亲兵精卫来协助他。
他明日还得进宫一趟,也是向南帝借精卫。
***
地牢天井中。
花不落跳入窄小的深井中,给岳南解开捆绑住四肢的铁链,擒住他将他带了上来。
岳南艰难地跟在二人身后,所有入地井之人,皆服了软息丸,不仅所有内力被封,全身也是疲乏无力。
花不落将他带到天牢后,才解开他的哑穴。
岳南即刻跪下,不顾四肢酸软得利害,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属下知罪,但求一死。请,主子放过我妹妹。”
杀生盟所出,当无亲人。他唯一的妹妹,早在年幼时失散,三年前他在执行一次任务时意外寻回,本以为瞒住了所有人,可是……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而且,是敌人。
“告诉我全部,我便放过她。”白叶冷然道。
“请主子赐笔墨。”
不一会儿,岳南便迅速写出了数十个名单。其中,有自尽未遂的,还有一些至今仍沉默不语的。
“平时与我交头的大多是小尹,除了小尹还有一个男的,他的武功和影者不相上下。而且我初次见他时,他是以一诺的身份来试探我的,他自称是与王妃私奔的影者。后面,主子将一诺抓回来后……确实,他是易容成了一诺的样子,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性格也很像。我甚至一度怀疑他就是一诺,直到后面一诺穿了琵琶骨,我才确认他们是两个人。”
“平日里,夫人的一言一行,都在那个男的监视之下,包括……”岳南咽了咽口水,“包括与主子敦伦之时。”
此言一出,他便听到了白叶握紧拳头发出的咯咯声,虽然低着头,也能感觉到白叶胸膛在微微起伏。白叶的脸色如何,他不敢想像。
“将你所知道的,全部,详细,告诉我。”白叶开口,声音听起来极为冷静,冷静得可怕,“我可以保证你妹妹活着,但活得如何,就看你说了多少。”
“是,主子!夫人回来第二日,小尹就找上了夫人。夫人,就,就知道了。主子与夫人在床上说的每一句话,小尹都知道……”岳南压低了声音,“包括,包括那次,夫人泄了九次,主子三次……”
白叶没说话,岳南却觉得周遭空气冷得像结了冰一样。花不落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是不是要悄悄退出去好一些。
许久之后,白叶才轻轻“嗯”了一声。
岳南舔了舔干裂的唇,继续道:“因为夫人那日在床上对主子表达了五次爱意,所以,小尹问夫人‘是要大人的手指还是要小孩的手指’,我进去时,夫人正跪在地上抱着小尹的腿,求她放过一诺和她的孩子。后来,小尹又说夫人表现好了,就给了她一截大人的手指……”
岳南越往下说,便觉得周遭空气越来越冷,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哆嗦起来。
“我出去一下。”白叶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花不落看着他离开,没有追出去。往日那个云淡风轻的男子,如今竟失魂得连路都走不稳。
“小王爷……”伯封看着突然跑出来的白叶,有些怔怔的,小王爷看起来脸色惨白得利害。
白叶从他手上抱过熟睡的小枫,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
“爹爹……”正趴在白叶肩膀上熟睡的小枫醒了过来,揉揉迷惺的双眼,正想回头,白叶忽然用手轻轻按住他的头,不让他转过头来。
“嘘,别说话,让爹爹抱你一会儿。”白叶轻语。
“哦。”小枫攀紧他的脖子,撩开他的白发,“可是爹爹抱得好紧,小枫喘不过气了。”
白叶微微松开了一些,仍是缓缓向前走着,一手抱着他,一手不断抚摸着他的背。
一诺,他错怪他了。
他,自他十岁起就跟随在他身边。
他沉默得利害,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死士,几乎没怎么听他说过话。他知道,影者是不会笑的,但即使是他那叛变的影者林,他也曾经看他皱过眉。而一诺没有,从来都没有过任何表情。
在他十六岁那年,无极宫根基不稳,身为宫主的他被江湖中人下了第一追杀令。那日,光是契血盟就派出四十八名顶极高手追杀他。战到最后,一诺只身一人引开他们,最后林才带着他逃出生天。
当墨诸他们带着援兵回去时,已是尸横遍野,草地上一片血红,无一人存活。所幸,也无他的尸体。后面在附近的河流中打捞出几具残尸,也无他的。第二日,在崖底搜到几块被野兽吃剩的残骸,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可是三天后,他却遍体鳞伤地回来了,他还活着,并回来了。
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其实以他的能力,他完全可以隐姓埋名,从此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他却回来了,宁愿继续做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影者。影者,此生注定只会是别人的影子。
或许,他性格便是这样吧,非人非鬼,只是一个影子。
像他这样,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和他的西儿私奔,他不该怀疑他们。即便西儿会喜欢上他,他也不可能会喜欢上西儿,难道不是么?
以一诺这样的性子,又怎会有感情了。
可是,他却被嫉恨冲昏了头脑,错怪了一诺和西儿,这两个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
他的西儿……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一想到便觉得心痛得无法呼吸。她离开得彻底,连骨灰都不存。但她却留下了他的骨肉,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愚蠢,提醒着他自己是怎样一步步将她逼入绝境的,让他每日每夜都活在自己的愧疚懊悔当中,让他万劫不复。
当时的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承欢在他身下的,他发泄自己禽兽般的欲望,却是建立在她的耻辱之上,他甚至还恶语相向,讽她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这一切,明明应该怪他,是他技不如人,连影者的气息也发现不了。
若他能够放下心中的嫉恨,又怎会看不懂她眸中的痛苦。她的痛,她的爱,他偏生要曲解成她留在他身边痛不欲生,她的爱恋只是因为另一个男子。
那时怀了身孕的她,明明每日都在向他示好,可他呢,却为了那该死的尊严,一次次地忽略掉她每日看见自己时,那眸中的爱意。
每次看她站在窗台,她的思念明明都写在脸上,他却要故意歪解成她在思念另一个人。
她说,想要他多陪陪她,可是他却那么吝啬地计较着每时每刻,算计着自以为是的施舍,不肯多呆片刻……
如今想来,就如狠狠凌迟在自己心上一般。
小产那日,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孩子没有了,她心中只怕比自己还痛,可是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居然那么残忍,那么狠心地离开她。
她求他原谅他……可是,该跪下来求原谅的不是他吗?是他愚昧,无知,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长生王,却从未想过,她就在他眼下遭受着难言的痛苦,他却毫无察觉。
不,他无法原谅自己。那,就让他来承受这些痛苦吧,失去她的,无尽的痛苦,活该他承受着。可是,他宁愿千万倍的承受着,如果这能换来,换来她的原谅……究竟要他怎么做,才能换回,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