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站了起来,像身后有野兽在追逐她一般,一路狂奔回未名居。
一口气奔下醉心洞,方停了下来。随后,她缓缓来到洞口的青石板上。
此时,红日初升,雾霭新散,山涧,美得像仙境一般。她神情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仿佛眼前出现迷魂烟雾,而一诺,就在这片云雾之后,朝她伸出手来。
“西儿。”白叶在身后轻唤,她回过神来。
她转过身,他与她,只有三步之遥,却像是,隔绝了千万重山峰。
“你别过来。”落西说着后退了一步。
“西儿!”他心中一紧,不自觉伸出手来,似想抓住她,可他的手却停在空中。她跳不下去,他抓得住她。可是却再也抓不住她的心了。
落西轻声道:“鱼枫,无有无无,繁华寂寞,我已看透。不如,就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无需执着了。”
“可是你是爱我的,不是吗?”他手仍是停在空中。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落西淡淡道。
“西儿,你是我的妻子。”白叶低低道。
“此生不是了。你忘了吗?你已经休了她,另娶了。她便是到死,也不姓白。”
白叶唇颤抖,手缓缓垂了下去。为何,为何重来一世,仍是给不了她宠爱,仍是只能带给她无尽的伤害。
他哽咽道:“是我不对。我后悔了。西儿,给我一次机会。现在的我,已经有了保护你的能力。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人伤害你,再也不会。我们成亲,现在就成亲。我会将无极宫交给落儿,你若要浪迹天涯,我便陪你天涯海角。你若要归隐,我们便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白叶说着忍不住上前了一步,落西却同时后退了一步,他不由得止住了步,定在原地,她离悬崖边太近了。
“迟了。待君了无牵挂,已无相安年华。”落西缓缓道,“我不爱你了。”她,放弃爱他了。
白叶朝她伸出了手:“有女落西,吾心悦兮。问女落西,共余生兮?”二人的泪同时落下。
落西流泪摇头:“天长地久永无尽,此情成殇断难续。”
“西儿……”
“长生王珍重。”落西垂首。
“西儿。”白叶声音越来越低,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请长生王答应落西,”落西跪下,“此生与落西永不相见。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白叶后退两步,她竟用休书上的话来回他。他泪已满襟,却是哈哈大笑。他含泪看着落西,落西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双目直直盯着地上。
沉寂了不知多久,他自嘲笑道:“我如何配,得到你的原谅。”
他从怀中掏出一对戒指,将镶嵌在男戒中的女戒拨出,轻轻放在地上,随后转身离开。
他应该得到惩罚,这诛心的惩罚。一而再再而三犯下这般大错的他,如何配得到她了。
落西看着他决绝转身离开的背影,泪决堤而下。他离开了,就如同她小产那日,离开得毫不犹豫,就像,再也不会回来的那种。
***
花开花谢,春去秋来。
落西静静坐在青石板上,头轻轻倚在微凉的洞壁上。
她身上一丝不挂,原先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剪成了参差不齐的短发,一双眸子疲惫黯淡,眼角已有了细纹。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她也不记得了。
困了便睡,醒了便盘腿打坐,坐累了,倒头睡,如此循环着,不知日夜。大多数时间,她皆是躺着,床上或者地上,不管是闭目还是睁眼,她都觉得这一切似梦非梦,似醒非醒,脑中一片虚无。
有时睡时已是天黑,醒来仍是天黑,日子恍若梦中,已然山中不知岁月苦。
偶尔她会发现,左手上有两颗戒指。她轻轻地吻着戒指,忘了戒指从何而来,何时戴上。
洞口,有一只不知名的棕色小鸟想飞进来,却是在洞口上撞了一下,差点掉了下去。
落西伸出手去,触到了这层看不见摸得到的结界。这个坚如明镜的结界,是她请蓝夏扬设的。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设了百年。她将自己囚禁在这里,却囚不住无尽的相思。
落西低低喃着,已经有些口齿不清:“百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她头晕得利害,踉着步子爬起来,好像,已经好几天都没吃过饱腹丸了。她走得跌跌撞撞的,饱腹丸似乎就在床上……
可是,她还未走到一半,便摔倒在了地上,挣扎了几下也爬不起来。
她唇翕动,声音轻得不可闻:“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慢慢地,她呼吸微弱了下去。
偌大的山洞中,有一个裸着的女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洞穴上的青藤,仍是不缓不慢地生长着,它冷眼看着这个终日昏睡神情恍惚的女子。
在青藤的上面,盘踞着柳树错综复杂的根。柳树扎根极深,有些甚至已与青藤相缠互绕。
这棵柳树,似乎长得比往年更茂盛了。
柳树脚下,滚落着许多空空的酒坛。不远处,有一男子醉卧紫藤下,已多日未曾清醒。有时一坛酒灌下去,便能浑浑然醉上几日,不知天地。
男子披散着长发,墨色长发中有一缕灰白,双眼朦胧,下巴满是胡渣。身上的袍子凌乱松垮,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有女落西,吾心悦兮……情为何物生死许……一醉千愁相思起……”
酒坛中的最后一滴酒滴落在他唇上,开出了花。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酒味似乎,越来越淡了。
“弗为不居,是以不去……隔……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酒呢?醉桃花!莫相忘!”他扶着石椅爬起来,乱发挡住他的视线。他拨开杂乱的长发,七歪八倒走下石梯,额上有一道深深的疤,那是有一次醉酒磕在石梯上了,血流不止,他以为是下雨了。
“墨诸!”男子所过之处,遍布酒气。酒气像是从他体内散发而出的……已然不是身外之气了。
“主子,已经喝完了。”墨诸仍是一袭黑衣,但岁月已给他添了几道皱纹。
“哈!三千坛醉桃花!你和我说喝完了!”他想揪住他的衣领,却扑了个空,直直摔倒在地,万分狼狈。
在地上滚了几圈,仍找不到方向。
“剑!给我剑!把酒拿来!”
喊累了,他直直躺倒在地上,望着天空。天空一片湛蓝,连朵云都没有,寂静像湖面。忽然,有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天空中,他拧着眉看着他。
白叶侧过头,只见脸旁一双黑色的长靴。
来人蹲下:“小舅舅……”
“小舅舅……”他跟着轻唤……这个人,好眼熟,他认识,但记忆中却是一片空白。好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名字从他口中唤了出来:“落儿。”
来人极为俊美,身上散发着一股成熟男子的气息。他将白叶拉了起来,白叶站得歪歪斜斜的。好一会儿,白叶才扶着他的肩膀站稳了。
“落儿,长高了不少……”他开口,酒气熏天。
“舅母呢?”
“舅……舅母……”白叶有些茫然,“谁是舅母……”
“落西。”
“落西……西儿……西儿……”白叶痛苦闭上了眼睛,又慢慢蹲下,最后却是趴在了地上,一张脸紧紧地贴在了地面上,“西儿在下面……她在下面。我的西儿……”他的五指已经有些张不开,仍是用力张平轻轻抚摸着满是尘土的地面。似乎这样,就能离她近一些,更近一些了。
***
大观园内,奇花异木无数,一男一女行于其中,二人皆身穿白色道袍,看不清面容。
“未曾想,这十年来,反倒是她修出一点仙缘。”道姑低低开口。可是,她的身子便是有蓝雪莲支撑至今,这几日也将耗尽了。
“她心有执着,终是无法修成。”
道姑哀叹:“当年若不是我受人蛊惑,引得师弟遇了轮回石,只怕他早已修成金仙,执掌天宫了。”若是修成金仙,人世间这些爱恨情仇,也不过如过眼云烟,可笑之物罢了。
“万事皆有因果,何需在意。”
“师尊,”道姑忽然跪下,“请助弟子一臂之力。”
“唉……”他轻叹,他修行二百年方才修成人仙,怎奈修成人仙后收的两个弟子都难渡情劫。情字何解,情由何起,情有所终?情为何物?
情关,当真如此难过吗?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情起情灭,不过一念之间。这一念,为何如此难破。
他没说话,只是拂了拂袖。
何为天道?天意人为。
***
墨诸立在一旁,无动于衷,冷眼看着花不落对主子拳打脚踢,主子不挡不躲,只是承受着,仿佛花不落只是花拳绣腿一般。
忽而,有一白衣道姑从天而降,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其额间有一抹白色印迹。
花不落住了手。
道姑只是看了白叶一眼,便移开了眼。
道姑袖袍一挥,花不落和白叶二人已随着她来到一处空地。
空地黄沙滚滚,尘土漫天扬舞。忽而,眼前横现一道波涛汹涌的河流,河中之水泛黄翻滚,如火一般燃烧着。
这条宽广的河流澎湃而泛滥,于空中奔腾而过,带着怒吼的呼啸声,其壮阔让人不由得后退几步。
“师姑,这里是哪里?”花不落问道,这里,不像凡间。
“时间河。”说完,她移到白叶面前。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不当堕落成这副模样的。
白叶缓缓抬头,低唤一声:“师姐。”
“师弟,师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师姑!”花不落惊叫,“你要逆流时间河?”
“嗯。”她手中出现一把白尾拂尘,已经开始施法。
“师姑!”花不落跪下,“能否将我一起送走!”
“你……”道姑迟疑,“重入轮回者,便无来生。你……”他还有百世轮回,每世皆是富贵逍遥,若因重入轮回而弃了轮回,不免可惜。
“恳请师姑成全!”花不落重重磕了个头。错过了今生,来生又有何用?来生,已然不是今生了。
瞬然间,天倾地转,云入地,雨化土,天地纠合复裂,风雷声贯彻天地……
原本左逝之水凝结成固,忽而向右而逝,愈滚愈快,世间万象在河中逆流而上。
覆水能收,先夕后朝,树由壮变细,人由老变幼,白发复青丝,雏鸡入壳来……
“快!”道姑喊出,玉冠碎裂,三千青丝已倾散于脑后。
“小舅舅!快!”花不落拉起白叶跳入滚滚时间长河中,跳下前,白叶回头看了道姑一眼,她只是冲他艰难一笑。
二人很快被河流淹没,能逆多少,全靠他们了。
她颓然倒下,三千发丝已褪去墨色,被时间一洗而白,袖袍下的手,皱如枯柴。
***
天宫云彩之上,两位仙人正在对弈。
二人距离极远,中间有一玲珑棋盘,每颗棋子大若磐石。仙人指间一弹,棋子或飞或移,轻飘如鸿毛。
忽而,天地变色。
一白眉仙人掐指一算:“时间河又逆流了。”
“无妨,”年轻俊美的白发仙人微微一笑,“多一叶罢了。”
“你又少了一个弟子。”
“不多不少。”
“你,劫数将近。”若能渡过此劫,他也将修成上仙,与他一齐位列仙班,久居天宫。
“嗯,静待东华上仙的一目叶。”他闭目,仙身化为一点光华,消逝不见。
闻言,东华上仙看了一眼棋局,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