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只有老旧的空调换气的声音孜孜不倦地响着,遮住了每个人心跳的声音。“我不信!”良久,姜林月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来。“你……”刘文要说什么,却被姜林月打断:“我不信!你没跟我说过,凭什么开除我!”
刘文没有说话。他低下头,视线里属于姜林月的脚尖往后退了一步,又快速移过来。“你跟我走。”姜林月拉住他,猝不及防之下他竟被拉得一个趔趄。“你跟我走!”她说。
刘文跟着姜林月来到过道上。公共区域,灯坏了,也没人修,任它昏暗暗的存在。一点微光从没关严的门缝里透出来,印在女生倔强的眼上:“你为什么要辞退我?”
“我……”
“是我工作干得不好吗?”
“你很聪明,干得很好。”
“那为什么!”
“……你知道。”
姜林月没有说话。她的泪终于滚下来,印着门缝里的微光,砸下来,像是珍珠。她的嘴抿起来,深呼吸,似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了很久,她说:“无故辞退,我记得,是违约的。”
刘文的脸抬起来。昏暗中他终于有了表情,是苦楚的笑。中年男人的眼做出弯起姿态,深刻的纹路一点点漾开,从眼尾,到脸颊。“违约金,我付。”他说。
终于被打破了最后一点幻想。姜林月低头,迅速擦了一把眼泪。“刘、师、兄。”她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把这三个字咬出来,随即又是恨恨地笑:“你想甩了我?没那么容易。”
刘文愕然看她。骤见他这样神情,姜林月本来已痛极的心不知怎的涌起丝快意:“你想甩开我?没门!我告诉你,不让我上班,我还有别的法子。你的公司我知道,你的住址我也会查到,我不用工作也没别的事,我就堵着你,天天看你从哪里过……”
“你疯了!”刘文急急低斥。姜林月昂起头来看着他,眼里是倔强的神色。她住了嘴,他也没了话。俩人长久对峙着。过了许久,刘文叹息一声。
“你是真的喜欢我?”
“是。”
“确定?”
“确定。”
“其实像你这样年轻漂亮有能力的女生,应该找更好的男人,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
“我没有一时冲动!”
“……那好。”
姜林月以为他答应了,惊喜看着他。刘文终于也没再躲她的目光,直看着她,道:“等你毕业找到工作,转正了,我就和你在一起。”
这条件提得突然,姜林月愕然。刘文道:“如果真的喜欢我,就不急在这一刻。我不喜欢太幼稚的女生,希望至少是个真正走上社会,成熟一些的女生来做我的伴侣,你还太小。当然,中间你要是改变了心意,也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说话算话。”
姜林月低下头。她在思索。刘文也不急,就这样安静等着她。过了会儿,她抬起头来,说:“好。”
“我愿意等。”姜林月说:“但你要答应我,你不准跑。”
刘文笑了一下,说:“当然不会。”
时光如梭,转眼已过去两年。上次姜林月去招聘会还是凑热闹,这回却是货真价实为自己毕业找工作。招聘会上一如既往熙来攘往,但过了两年,比起从前,她越发优秀了。别人或许还是公司挑人,她却可以人选公司。拿了好几份offer,回去之后,仔细比对琢磨了好几天,最终选定了一家公司。
入职的那天,姜林月给刘文打了电话:“试用期三个月。”她说:“三个月后,你等着,我就拿下你。”
工作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当初去刘文那里,事情简单,又没什么规矩,只是埋头做就好,但大公司不一样。事情繁杂,对小职员来说尤其如此。初来时有些忙乱,但到底能力在那,没多会,姜林月就调整好了节奏。本以为试用期会这样平静度过,万没想到,没过两月,便出了事。
这天是总公司视察。平常都是报上去什么看什么,这回上头下来人,却是看到什么报上去什么。视察员来到会议室听项目进展,一个部门的人齐刷刷坐在下面。上面的讲解员说到一半,视察的人却突然皱着眉打断了他:“这个项目,现在是有风险的,你们不知道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愕然。视察员语气有些不悦:“进展到哪一步了?”
“已经做好项目书了……”
“风险测评呢?拿给我看一下。”
话一出来,所有人面面相觑。风险测评这件事,说是所有项目都要先做,但真实施的并没有几个。项目本身失败率就高,KPI又咬得紧,这些看上去无用的工夫自然是能省则省。投影仪前,部门领导看上去就有些紧张,眼见着此事不能善了,突然地,她指向姜林月:“小姜,我叫你保存的风险测评呢?拿出来。”
姜林月突然被点名,整个人都有些懵,下意识就想要反驳自己并没有这种东西,却被身边一只手拉住。她转头,是组长。他的眼还看着讲台,手不动声色扯住她,微不可查摇了摇头。所有目光都一瞬间齐刷刷朝姜林月看来,她没见过这场面,一下脸有些烫。正踯躅着不知道怎么开口,身边组长道:“上次小姜跟我说过,她第一次接触这些东西,所以想把资料带回家多学习学习。我看新人也挺上进,就同意了。这样,小姜,你明天带过来,别忘了。”
一番话说得漂亮又体面。视察员皱了皱眉,终于没再说什么。
会议结束,姜林月犹有不忿。一场会的时间,她也想清楚了,部门领导是在向她甩锅。明明前两天还和自己聊得亲切,说欣赏自己的人,怎么可以立刻变脸,把责任往无辜的人身上推?如果给视察员留下不好的印象,领导是高枕无忧,而自己,却要被当作一颗弃子,黯然离场。
会议开得久,完事也差不多到了下班的点。组内的人三三两两结伴走了,偌大的办公室里一下只剩了自己一人。“支哑”一声,很轻地,边上的玻璃门开了,组长走过来。见她还坐在工位上,叹口气,在她边上坐下来。
“还在生气呢?”
姜林月看了组长一眼,抿着嘴低头:“没有。”
“其实……”组长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公司就是这样。甩锅是常有的事儿,你要学着接住。就比如今天,你接了,领导能念你个好,未来说不定还能提拔提拔你。但是要是当场否认,会怎样?你的实习期还没过,能不能正式入职,其实还是她说了算。”
“那也不能这样!”姜林月霍然抬头,眼已红了:“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你换到哪家公司都是这样!”组长说。年轻的面孔有了丝严肃的味道:“只要是大一点的公司,有发展前途的,常常少不了各种各样办公室政治,勾心斗角。工作能力是一方面,人情世故更是一方面,你得懂。”
姜林月怔怔看着他。男人眉目英挺,即使皱着眉,也有种别样的味道。他手把手教着她,这些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的东西。她的心蓦然动了一下。红着眼睛,她突然想到什么,问他:“那明天的风险测评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现在做呗!”
“我不会……”
“我教你。”
俩人忙到一点,才堪堪把东西做好。组长把测评打印出来,让她收好,明天再从家带过来。“做就做全套。”他说着,打了个哈欠:“走吧,我送你回去。”
夏夜空气闷热。即使是深夜,也还是有路边蝉鸣。单调的嘈杂声中,偶尔有车辆驶过,带来一阵呼啸。俩人并排走着,寂静无语。快到家了,姜林月突然抬起头来,问他:“公司,总是这样吗?”
“什么样?”
“不体恤下属,尔虞我诈。”
“许多时候,都是。”
“那你为什么对下属这么好?”
组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是瘦长的,比她高出一个头。此时低下头来看着她,眼睛隐在眉骨深深的阴影里,低声开口:“因为你。”
“因为那个下属是你,我才会,这么好。”
回到家里,过了许久,姜林月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她没想过会这么突然,但一切又好像是顺理成章。黑暗中她闭着眼,组长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她想起原来一切不是毫无先兆,从之前刚入职起,他对她就那么照顾。原先以为公司环境就是这样,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
工作、业绩。没有他,或许自己现在已是另一番情形。
姜林月止不住脸有些发烧。翻来覆去,她咬着唇睡不着。而就在再次翻过身,想要强迫自己进入梦乡时,突然地,她想到一个人。
刘文。
那个四十来岁的,在记忆中,突然变远的男人。
其实并不是一直那么远。就在几天前,她还给他发微信,给他报着实习结束的时间。然而现在,不知为何,他的影像却在心中突地被挤到一个极小的地方。而那原本承载了他的地方,却好像换上了另一个更年轻、更英俊的身影。
组长。
姜林月突然觉得难熬。
她原本以为的坚持,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原本,她笃信自己会爱刘文,一直爱。不说两年,二十年也没有问题。但是现在才过多久,眼见着要迈入胜利,却要功亏一篑吗?
她闭上眼,不想去想这些,但却偏偏事与愿违。两个男人的身影交替在心中出现,一下是组长的“我只对你这么好”,一下是刘文决绝的话语:“他是新来的员工,顶替你的职位”。两个身影纠缠撕扯,战斗不休,直欲将她脑仁也剖开。猛然地,姜林月坐起来,拿出手机,打了电话给那个男人。
四十岁的男人已经有早睡的习惯。接通的时候,刘文的声音还很昏沉:“什么事?”他问。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姜林月的语气罕见地有些冲。
刘文似乎有些诧异。那边一片窸窸窣窣,他的声音总算清醒起来:“怎么了?”
姜林月不知怎的,心头火大。压抑着怒气,她把今天白天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省去了组长帮她做东西的过程和后来的谈话。“我在家做了半天,做不出来这个什么鬼风险测评,你帮我做。”
命令的语气,代表着试探和亲昵。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刘文说:“你……”
“你做不做!”
刘文没有说话。黑夜中,这样的寂静显得漫长而孤单。过了好久,那边传来一声叹息:“小姜。”
姜林月喘息着,屏住气。刘文说:“你已经毕业了,应该成熟一点。这种事情,工作上的东西,应该自己克服。”
恍然地,心中那最后一点坚持也轰然崩塌。一只手狠狠揪住姜林月的心脏,窒息的疼。她痛哭起来。嚎啕地,她对着电话尖叫:“你这个骗子!骗子!”
手垂下来,电话掉在床上。明亮的屏幕闪了两下,然后就灰暗下去。姜林月有些迟钝地把手机拿起来,原来是刘文挂掉了电话。他挂掉了,她想。忽然开始笑。疯狂地,她恨着自己,骂着自己,他挂掉了!
躺在床上,姜林月睁着眼睛。眼泪往下流着,她突然想起两年前。那时她第一次见他,他就那样狼狈不堪。一个人的公司,自己求着校领导过来借个招聘位,拿着易拉宝还要搭地铁挤回家。他矮,堪堪一米七,自己穿个高跟鞋都能和他平视,出去要个账都是灰头土脸,到处做孙子求订单。他的那件小办公室,空调老旧得狠了,一转就发出恼人噪音,她早就听得厌倦。而且他多老了呀,他都四十岁了。不笑时眼角额头都有皱纹,坐下来时肚皮里白肉松弛,都会把衬衫扣子绷出一块天窗……
怎么想怎么都是他的不好,眼泪却还是止不住淌。当初爱上他,也只不过因为那个性骚扰的男人。他能做什么?能为自己做的无非就是失去几个订单,爆发出那一点可怜的正义感。这个男人只会帮她失去,而另一个男人则会帮她得到。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纠结、选择。或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女人,只看谁能对她更好,更可依赖……
转过身,拿起手机,姜林月翻到了和刘文的对话框,打下了四个字:
如你所愿。
……
姜林月三十岁结的婚。
她确实聪明,成长得也快。工作七年,已经做到了比当初的部门领导还要高的位置。办公室不许恋爱,为了结婚,作为男友的组长也跳槽去了别的公司。
一切平顺而完满。领完证,俩人也没有慢下工作的步伐,第二天,姜林月就去了别的城市出差。
二十八层的房间,落地大窗。姜林月换下职业套装,走到窗前。万家灯火,底下车如流水般过。她给丈夫打过电话,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一个人。
刘文。
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他了。那时年纪小,爱恨都分明。从那一晚,他不肯帮自己做风险测评开始,自己就再没联系过他。而他,也好像知情知趣一般,离开了自己的世界,再未出现。而现在,或许是突然空闲,或许是城市繁华而自己一人寂寞,她突然起了一点别的兴致。
拿起手机,她输入号码。那串电话曾在她青春时心中背过无数遍,而今的新手机虽然没存,却也自然打了出来。想了想,没打电话,而是发了一条短信:
“我结婚了。”
很短的四个字,没有说明。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还能收到回信。
“恭喜。”
原来真的还在用这个号码。原来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现在想来,都是年少轻狂。现在,他或许已经五十岁了吧?算是半个老头子了。而自己的毕业,回想起来,却好像还在昨天……
放下手机,姜林月没再回复。只是问候,心血来潮,到这里也就可以了。躺回床上,陷在温软的被褥上,姜林月舒服地叹了口气,沉沉进入梦乡。
出差需要五天。等事情结束,回到家,丈夫过来接她。“有你的快递。”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丈夫说:“上面写着姜小姐收。怎么,你买了什么啊?”
姜林月挑了挑眉,开门,也看到了玄关处那个有些过大的包裹:“你没拆?”
“没拆。”
姜林月走到屋子里,把身上的包和外套都放好,才蹲下身来划开那个快递。快递包得严实,里三层外三层,泡沫纸都有好几圈。好不容易,东西露出一个角,是粉色的纱幔。她有些奇怪,手下动作却不停。终于,哗的一声,姜林月将最后一层包装也全部扒下——
一座精致华美的微缩婚礼礼堂,出现在俩人眼前。
礼堂华丽。虽然是微缩,但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真。樱花、蜡烛、独角兽……说是礼堂,更像城堡。如梦如幻,似假还真。怔忪间,丈夫已惊喜叫出声:“这是你买的?”
姜林月转过头。丈夫眼中满是感动:“没想到现在还能有这种服务,直接把婚庆布置微缩了给人看。真好。”他凑过来,去吻姜林月的唇:“谢谢老婆,我爱你。”
“……我也爱你。”姜林月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转过头,那个小小的礼堂里,一对新人模型正站在舞台上,执手相望。她把那对小人拿起来,刚好可以捧在手心。模型也是精细的。新娘的脸姣好白嫩,小人儿的黑眸沉沉地,印着对面年轻男人的面容。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谁寄来的快递。是他。除了他,没人再知道自己原来想要一个这样的礼堂,一个这样的婚礼。粉色的,还是少女时的期盼,带着天真的童话味道。她的手抚过那座模型,蓦然的,脑子里现出他那笨拙、衰老的身影。
他一定是在多少个深夜,多少个白天,抽出时间,独坐在那台老旧的空调下,寂静无人的小屋里,沉闷地,一点点在手上完成这个美丽的作品。
从构思,到策划,到成果。他们曾一起完成过无数合作,而这,却是最后一个作品。
最美,最好,也最难得。
恍惚间,姜林月突然明白了刘文当时的心理。他爱她,从来都是。但他当时就已四十岁,不再天真。他说她该找一个更好的,是心里话。他在世俗烟火中打滚,满身狼狈。而她因为一时心动,缠上他,恋慕他,他却知道,这是自己不可得的美好。
二十岁时,她还会爱上他,三十岁时,却再不会了。
她二十岁时不明白,到如今方才知晓。而他,却一直通透。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但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年纪和处境。他经历过女孩初出校园走入社会后的背叛,他不想伤害她,也不想伤害自己。
拒绝,是他对她最深的保护,最刻骨的爱慕。
七年前,那个电话。他那么敏感,那么聪明。一定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他拒绝了。在提出毕业后转正才能在一起的条件时,他就知道,她会背叛。
他知道她会痛,可这痛,会转成她的成长,也会成就她的如今。
而今的礼堂,则是他对她,最美的祝福,和最后的告别。
姜林月深吸一口气,心跳起伏。身边,丈夫的手伸过来,搂住她的肩。她转过身去,在男人的唇边轻吻一记,盈盈微笑道:“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