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姜思翰去隔壁找蒲夏一起去社区的自习室学习，蓝小鹿收拾好碗筷，发现苏丹尼正坐在厨房面对庭院的窗旁桌子前，带着耳机，面前瘫着几张纸。
“在听歌？”她问。
“是白噪音。”他取下一只耳机，递给蓝小鹿，蓝小鹿侧耳倾听，惊奇道：“是水流的声音。”
苏丹尼点头道：“不同的人听到白噪音，会有不同的感觉，有的人觉得像在下雨，有的人觉得是海浪的声音，有的人觉得自己正漫步在森林里。”
蓝小鹿好奇道：“那你听的时候是什么声音？”
苏丹尼笑笑：“我会听到万物的声响，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宏大而渺远的声浪。”
蓝小鹿看了看他面前的白纸，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打算开始谱曲了？”
苏丹尼并不避讳地说：“嗯，我创作的时候，会喜欢听白噪音进入感觉。”
“太好啦！”蓝小鹿为苏丹尼终于肯走出这一步感到雀跃，“我给你切点水果榨个果汁！”
她忙碌起来，给苏丹尼周围摆上果汁和小糕点，忙完以后便道：“你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苏丹尼拉开一旁的凳子，说：“谢谢你们这么用心帮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提起这些事了，要不要坐一会儿？”
蓝小鹿坐下，问：“不会影响你的灵感吧？”
“灵感也不是说来就来的，得看状态。我已经很久没有状态了，所以得去慢慢找感觉，这个急不得。以前我总是喜欢坐在像这样的靠窗的位置，一边听着白噪音，一边想象自己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但后来……苏胜利，你知道他吗？”
蓝小鹿想了想：“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等等，我搜一下。”她翻开手机，输入这几个字，惊得差点掉了下巴，“落马高官——苏胜利是你爸？当大官的？”
“曾经是。他被双开了，但是没被抓进去。”
“你是受到这个刺激，所以写不出来了？”
苏丹尼摇摇头。
“后来的事，新闻没有报道过，为了将功补过，我爸去支教了。”苏丹尼低下头，笑笑，“也许大家都很讨厌他吧，可我却很崇拜我爸，不管是他当官的时候，还是落马后，这听上去很难以置信吧？”
“啊……”
“我没敢跟别人说过这事，因为我爸犯了错，那他就是坏人，我们所有人都该对他同仇敌忾，我不该再崇拜他，再爱戴他。但在我眼里，我爸一直都是我爸，从来没变过，他还是那个对我特别好，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条件支持我的爸爸；他依旧是那个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字和好文章的爸爸……”
他又回想起了那一天。
“我爸去支教，说好了让我们去看他。那天我和妈妈准备了好久，带了许多好吃的，满满的四个行李箱，两个提包，临行前，我爸还反复叮嘱我们，少带点东西，带多了被人看到不好。
“那个地方很偏，我们要先坐动车，再坐绿皮火车，最后坐大巴车，可是下了火车后，大巴停运了，我爸支教的地方下暴雨，发了泥石流。”
蓝小鹿浑身发麻。
苏丹尼闭了闭眼：“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爸爸的消息，他们没找到他，没有尸体，也没有任何音讯。他失踪了。他们说他跑了，因为受不了世人的指责就躲起来了。但不可能是那样的，爸爸知道我和妈妈去找他了，他很爱我们，不可能一声不吭地离开的。可是，如果他没跑，他就只可能是……”
他说不下去了。
在苏胜利失去踪迹的那一刻起，苏丹尼的心里，也有某块地方一并死去了。
从那开始，他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所有灵感，都随着父亲的失踪，一并枯竭消亡。
而蓝小鹿等人写的卡片，那些话语如纷繁的雨滴，重新落进干涸的土地。
还会有可能吗？终有一日，在那样的土地里，开出新的嫩芽。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厉害的音乐家，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里演奏，迎接新年的活动叫什么来着，在国外那个金色大厅……”
“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苏丹尼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凝神，“不过，我不想去维也纳，我没告诉过别人，我其实想去做荒野音乐家。”
“那是什么？”蓝小鹿瞪大眼。
苏丹尼用笔杆抵着下巴，神往道：“就是在广阔的天空之下演出，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哪里都好，荒漠里，乱石丛，密林中……”
“好厉害……”
“我想，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认为我爸爸还活着，就活在那样的地方。”他的声音又低了一点，“前段时间我外婆劝我妈去做申报死亡登记，可是她不肯。我们都宁愿相信他只是跑掉了，可都这么久了，我没办法说服我自己，其实他已经死了，对吗？”
苏丹尼是这样的挣扎，在真实和幻梦之间不断撕裂。
也许那是拥有敏感音乐神经的人，最容易陷入的陷阱。
“也许，他正在某个不被人发现的地方秘密地活着。”蓝小鹿说，“只要你一次又一次地演奏，不停歇地演奏，终有一次，会被他听到，所以，你才想做荒野音乐家吧？”她低下头，有点腼腆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自作主张地这样推断了。”
苏丹尼转过头，用手揉了揉眼睛，柔声说：“不，我很开心，有人和我想得一模一样。”
蓝小鹿做了个“fighting”的姿势，说：“我很期待的，能够在不久的将来，为你新的曲子写下我的感想。”
“我也很期待新的卡片。”苏丹尼笑着说。
像是被雷劈了一下，苏丹尼猛地坐直身子，拿起笔来。蓝小鹿悄悄地离开厨房，不打搅进入状态的苏丹尼。
在画下第一个音符之前，他写下了新谱曲的名字：《鹿》。
至此，他无法再听到外界的声音，只专注于将那段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旋律，完全忠实地记录下来。
完成最后一个音符。
苏丹尼深吸一口气，创造乐谱时犀利的气质剥落，他又恢复了不怎么上进的模样。
他拿起纸张，哼着纸上的旋律，嘀咕道：“真不敢相信这是我自己写出来的曲子，每次谱曲的时候都像是被附身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可怕……”
草纸上遍布音符，苏丹尼有预感，这是一次绝妙的创作，也是一次不属于自己的创作——那些卓绝的作品，往往是不受自己控制的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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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悼念会如约而至。
居委会合唱团请了音乐学院的高才生来指挥他们的大合唱，此时正在后台彩排。这位高材生个头挺拔，声音低沉悦耳，行为体贴，犹如英伦绅士。
提早来帮忙的蓝小鹿不禁看得入了迷。
在活动开始时，当高材生走过来，微笑着问她是否可以坐在她的身旁时，蓝小鹿像是哈巴狗一样迅疾地点了点头。
高材生就坐在她身旁，坐得端正，听得严肃，他的气质如此卓然，蓝小鹿不由紧张起来，她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可是手心里有汗，怎么也拧不开。
高材生体贴地帮她打开，对她说：“你叫蓝小鹿对吧？听说你也是海北中学的？我是你的直系学长。”
蓝小鹿受宠若惊，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高材生拧开瓶盖，递还给蓝小鹿。
此时，轮到合唱团开幕，高材生应声而去，像一阵缥缈的风。
蓝小鹿看着手里的水，颤抖地说：“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迷人的男生，连开水瓶的姿势都是如此的完美。天哪，我决定了，我要考音乐学院，我想当指挥！”
“只荼毒一条狗不过瘾是吧？”旁边蓦地响起懒懒的声音。
蓝小鹿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一直坐着一个男生。
是韩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