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罗锡文2021-10-28 21:5420,713

  对于李恩民的死,天宝镇人都说,那是该死的鸡儿脚朝天。但他们仍然表现得极为讶异,便又说,这人活着真他妈没意思,说死就死了,再滑的脑壳,都转不过弯来。

  李恩民的两个女儿李英姑李淑芬先后进了娘家大门,大声嚎叫着,跪在还没撤去的灵堂前,几乎就要晕过去。哭毕,两人又在李丛周的带领下,到了镇外李恩民坟前,又是一通号哭,引得围观者都忍不住抹眼泪。

  李丛周见众人如此动情,心想要是自己不流几滴泪水,怕是过不去的,便也垂着脑壳,使劲挤出几滴泪水。儿子李大世李大国也许是真伤心了,脸也僵着。女儿李胜男哭得凶狠,就跟是自己被砍掉了一只手臂似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那只手的膀子。四儿子李豪杰眼睛一鼓一凸地,似乎这不是哭死人,而是在演川剧似的。李玉松双手插在衣服兜里,用手反复地搓捏着几只象棋子。最小的儿子李文涛先是被两个姑姑的号哭所感染,动了心,便拉着和他关系最好的二哥李大国的手,哭得眼看一次次地要倒下去,每次都被李大国给把腰搂住了。唯有李大信绷着脸,眼光不软不硬地盯着坟地,既不说话,也不哭泣。

  坟地外面的围观者越来越多,李大信肚子里的气就越胀越多。当太阳光越来越强烈,虽说不至于使人感到像夏天一样毒辣,但在年关将近的时候,这种天气还是让穿得像被天宝镇人说的像滚龙一样的衣服的人感到憋闷燥热。李大信便是被这天气和两个外嫁的女人的哭泣和围观者的唧唧喳喳慢慢搞得愤怒了。当围观者的声音突然变小,甚至像都突然成了哑巴时,两个外嫁女人的哭嚎就显得越发刺耳,更让她的烦躁不堪。但她向来喜欢在外人面前要面子,便强行压制住了情绪,在丈夫和小儿子的哭泣中,用手绢捂这口鼻,一番努力后弄湿了眼睛,围观者便指指点点,说这才是做儿媳妇的样子。一个老太太说,人家大少爷的二房,先前都哭得要昏死过去了,现在还为公公的死伤心,难得呀难得,你们这些娃娃,可是要跟着学。

  这样的话像风吹过坟场,李大信爱听,李丛周更是听得舒坦,以为那是自己做长子的功劳,却将两个外嫁女子心中的悲痛一点一点地消解,哭声越来越弱。

  李大信带着李家其他女眷乘机上前,将两个身子哭得软如一堆棉絮的外嫁女人拉起来,说,既然人已经死了,哭是哭不回来了,也就让他安生走吧,活着的人可是还要过日子的,你们做女儿的孝心已经尽了,老人在阴间也是看见了听见了的,可别把身子哭坏了,让他在阴间安安生生地过。起来吧起来吧,时间不早了。有的则说,再伤心,也还是自己受苦,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有的说,这人之生死,谁说得清楚呢?谁能预测呢?就当他是出远门一趟,只是暂时找不到路回来了,你们就往开处想,什么都过去了,到了大家都要出那趟远门的时候,不就心里坦然了?此话一出,立即便有人搭话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人家是哭死人,你倒说她们也要死的事情了,谁的耳朵都没扇牛蚊子,听不明白?有人则说,那话说得是,几句就说到点子上去了,是那么回事,死嘛,只是迟早的事。

  李丛周子女们也听到了,则以为,有几句话说得可是像诗的,莫非那人能作诗词歌赋的先生,今天跑到爷爷的坟墓前,专门说得好听的么?但李大信肚子里却骂开了,说你妈个铲铲,你们家是开酸菜铺子的,没事干跑到这里放酸屁,你妈才出远门,找不路回来,被野猪几獠牙给捅穿了批的。末了,便拿眼光到人群中去扫,却只见到满脸冷煞,眼含看他人笑话的神色的天宝镇各路老少,那个满嘴文绉绉词汇的人,却始终看不出来。

  令李家人感到惊讶的是,一返回到李家大院,外嫁的两个女人仔细询问李恩民的死因和其死前死后的诸多细节。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父亲去世的事,没人觉得不妥,何况是两个亲生女儿,问题就出在让李丛周一听就两眼怒睁的一句话:“大哥,爸爸究竟是怎么死的?你给我们说清楚!”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李大信:“我就晓得你们回娘家来,就是为了吵架的。你们问我们,我还要问你们呢,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必须说清楚!说!”

  李丛周对李大信摆了摆手,说:“你不要说话,这是我们姊妹弟兄之间的事情!”然后转过脑袋,脸色如墨汁,对李英姑和李淑芬说,“即使你们不提,我也会给你们说老汉儿死的事。你们三哥四哥也在家,随便你们问哪个,都没问题,”说罢,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李丛科李丛举两兄弟,眼光像一把刷子,让兄弟很不舒服,“四哥马上就要上茶马道,接替我去走云南,他你们最信得过,也可以问他。还有老七,他虽说还小,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但他对家里的事知根知底,你们也可以问他,”眼光搜寻着李丛水,却没见到,便收回眼光,对坐在对面的两个妹妹说,“可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呢?哪个人听到都要冒火。什么叫说清楚?好像是我把老汉儿给害死的,或者说他死得不明不白,被人暗杀,只有我知情,我却躲着你们一样。”

  李英姑用手绢揩了揩眼睛,她男人用眼光示意她少说,但她还是将脸别在一边,道:“我没那么说,也没那个意思。”

  她男人立即涎笑着说:“英姑确实没那个意思,只是想到自己的老汉儿死了,伤心了,就不晓得如何跟大哥说话了,你不要想多了。”

  李大信道:“你们一家人是不会说话,还是存心回来找气给我们受的?要是不晓得怎么说话,就尽管哭,哭死了,那也是你们的本分。哼,啥又叫想多了呢?到底是哪个想多了?我真还没见过一回来就乱开腔的人,不说话嘴巴就会臭么?”

  李淑芬不顾她男人的反对,拉长了脸对李大信说:“大哥说得对,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事,外人不许插嘴!”

  李丛周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李大信:“你少说话!”

  但李大信根本不听,她下巴朝前一伸,眼光如蘸了水的皮鞭,唰地一声,朝李淑芬劈了过去:“话可是你说的,有耳朵的人都听见了。你说我是外人,不把我当嫂子,一进你们李家,我就看穿了,也不放心里去。再说了,你们不也是泼出去的潲水吗?既然不是李家的人了,你把他们两兄弟看成什么人了?”李大信指的是李英姑李淑芬两人的丈夫,“要不是你们当大哥的心善,像你们这种假出去的女人,一回来就得几棍子给赶出去,谁都晓得你们回来干不了好事!”

  李丛科道:“二嫂你过分了!”

  李大信脖子一梗,朝李丛科叫道:“我过分,还是她们过分?我哪点过分?老三你说清楚!”

  李丛科婆娘狠狠地掐了一下他腰,带着一半是责怪男人一半是冲着李大信的话说:“就你了不得,也不舀碗水看看你那样子!人家可是当家人,连人家大房的都敢糟蹋,你这个做兄弟的,算什么东西?走,回去!”

  李丛科二房的也走过来说:“大姐,算啦算啦,我们走!”

  李丛周病恹恹的大太太也在场,当即又气又恼,感到很失面子,但她和快沉下气,想,既然我是大房的,应当出来说说话了,这阵势,恐怕是要打架的,便走到李英姑李淑芬面前,说:“五妹六妹,你们要是还信得过我,就听我几句话。你们没嫁之前,和我最说得拢,我们姐妹三个,当初可是什么话都要说的,不管好听的不好听的,谁都能说,说了都不会记到心里去。是不是?现在爸爸不在了,李家哪个人不感到突然和伤心?这人哪,就是这样的,活着的时候不注意,即使觉得活着没意思,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有时还觉得过得烦,说一说,骂一骂,还是那个样子,反正得活呀。可死,往往是说着说着,就没了,有时你什么都没看到,人就过去了。爸爸从班房里出来后,身子一直都不大好,你们也是看见的。你们两姐妹有孝心,把他从班房里保出来,天宝镇的人都看见了的,爸爸也不会忘记你们的,他在我们面前经常念叨你们。他身体不好,可是什么法子都想过了,都没用,家里的人都是清楚的。我心想刚才你们是太伤心了,说的全是气话,却也让你们大哥生气了,你们给大哥说一声,认个错,赔个礼,不就完了?当然,我没资格代表你们大哥说话,他也是为爸爸的死操心了,人都累得变形了,你们得多替他想想才是。”

  李英姑仍旧粗声粗气地说:“爸爸死了,这是多大的事情啊,我们回来奔丧,连问一句都不行吗?他是老大,我们不问他,问哪个?”

  李大信道:“问你们大哥的大房,问你们三哥呀,他们不是一直都向着你们吗?”

  正要起身走开的李丛科忍不住又转过身来,用手指着李大信道:“我没有你们那么能干,把我们李家都包圆了,肉汤圆一样。你见不惯我,也就罢了,大嫂可是一番好心,出来调解,你却说那么难听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才清楚。做人,要讲良心,不要长了一双人的耳朵,却不听人话!”

  李丛科婆娘厉声道:“叫你回去,你还说什么?走,回去!”

  一家人闹得不欢而散。

  李丛周原本是要安排两个妹妹住到自己家中,多呆几日的,但见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便气咻咻地对刘大成说:“管她们是住在李家,还是睡到镇上大街上去,不管了,她们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了,她们想干什么,任随她们去。”

  刘大成立即附和道:“大少爷说得是,她们回来就是想闹事的。大老爷当初在班房的时候,她们回来就说这说那的,我都替大少爷你担当过,说你和二少奶奶可是费心劳神,什么法子都想遍了,全天宝镇,也就只有你大少爷和二少奶奶最有孝心,李家的其他兄弟姐妹,可都得跟你学,看你的,听你的。”

  李大信在一边听了此话,心里道:“这一身臭烘烘的刘大成,可是会说话,看得到事情。这种人可得好好用,不用可就废了。”

  刘大成一席话说得李丛周满脸红光,当即便对李大信说:“你看你看,还不如外人,外人都看得明白,自己一家人可是反着来。什么叫没意思?这就叫没意思。叫账房的立账,拨十两银子,我要奖赏刘大成!”

  李大信说:“你那件绸子长衫,我看就送给他,算是你们主人仆人心贴心!”

  刘大成跪在地上,朝两个人磕头。

  刘大成跟着李大信出去后,管家对李丛周说:“大少爷,还是安排一下吧,毕竟是亲妹妹。她们就是那么脾气,直来直去,说话不经过脑壳,没出嫁之前都是这样。你是大哥,多担待担待,未尝不可!”

  李丛周眯缝着眼睛打量着管家,仿佛刚认识他:“虽说你是管家,但我们李家兄弟姊妹之间的事情,不属于你管的范围,你就别操心了。以后,李家的护卫、买卖、过年过节等大事小事,你得多费心,多动脑壳,多想想怎么样才能让我满意,其他的,不该你过问的,就不要过问!”说完,端起茶,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管家赶紧告辞出来。

  在下人住的屋子外面,管家将正在藏银子的刘大成喊了出去。刘大成只要得了李丛周的奖赏,都要在下人们不在的时候,将所得的银子藏在一只铁皮包着八只角的楠木匣子里,然后塞进他床位后的墙里,用那面他故意使用的破旧得发黑发臭的蚊帐挡住。墙是青砖砌的,他偷偷用刀抠下三块砖,将里面掏空,将藏着银子的匣子塞进去,再将原来的砖头堵上。

  管家一叫,吓得刘大成一时慌了手脚,以为自己的宝贝匣子被人发觉了。但管家站在院子里喊话,没进屋来,他才将心搁在肚皮里,跳下床,拍着手上的泥灰,板着脸走到院子里,口气生硬地问:“管家又有什么事情?我刚从大老爷那里回来,气都还没歇匀。”他有意将后一句话说得很重。

  管家说:“说过多少次了,你老不长耳朵?是大少爷,不是大老爷。大老爷刚刚去世,尸骨未寒,你可不能翻着嘴皮乱说。大少爷这等器重你,你可不能在他脸上抹屎。”

  刘大成肚子里骂上了:“你妈不就是一个烂管家吗?配和我说话吗?”嘴上却道,“管家教训得是,我一定要告诉大少爷,你是一个识大体的好管家,连他你都可以教训的。还有,你李家的军师,诸葛亮的魂附在你身上。嘿嘿!”

  管家说:“只要你不奏我一本,就算积德了。”

  刘大成皮笑肉不笑地说:“吓尿裤子了?嘿嘿,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我刘大成说死了都不做那号人。大管家,你有什么吩咐?”

  管家咳嗽了一下,说:“今天我可是真的要多说几句了,你不该在大少爷跟前那么说五小姐六小姐。她们两姐妹回来一次不容易,况且是大老爷过世。五小姐六小姐出嫁前可是对你我不薄,可刚才你在大少爷跟前说了一箩筐打脑壳的话,我听到就生气,那不是咱们做下人该说的。要是二少爷在,非得割了你舌头不可!”

  刘大成大吃一惊:“好你个管家,平时一个正人君子相,哪个见了都要伸大拇指,大少奶奶都被你哄得团团转,可你居然偷听我和大少爷说话!要是让大少爷晓得了,不割了你耳朵下酒才怪!你一直都在偷听?”

  一旦有人当面提及李丛周的大太太,管家就跟蛇被捏住了七寸似的。只是他一直隐忍着,从不与人说她,即使别人主动提起两人的关系,他都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脸不红筋不跳地将话题转移。他板着脸对刘大成道:“你竟然倒打我一钉耙,我可没干偷听的事情。我是去找大少爷,商量五小姐六小姐住下的事情,没想到他和你在说话。”

  刘大成不耐烦地说:“你找我,就是要教训我不该说那些话?”

  管家说:“此其一。”

  刘大成道:“那还有什么烂牙腔的事?快说!我可是刚刚从大少爷那里回来,屁股都还没坐热,水还没沾牙齿,你倒来了。”

  管家道:“既然大少爷二少奶奶赏赐了你,你就不该推辞!”

  刘大成虽说与管家尿不到一只夜壶里去,却也碍于他是管家,即便对他如何不满,也不敢肆意顶撞,便道:“好好好,你是管家,李家的红人,啥子事情都晓得,啥子事情都得管,你歪,你凶!说吧,啥子事情?”

  管家说:“虽说是为大老爷过世回娘家来尽孝道,可五小姐和六小姐回来一趟,已经很不容易了,可偏偏又遇到鬼了,跟二少奶奶吵起了架。这事哪,说到哪里去都是娘家人的不是。这不,五小姐和六小姐说是连夜连晚地要赶回去,不想在娘家住哪怕一个晚上。大少爷毕竟是做老大的,虽说被事情搞得焦头烂额,两姊妹也没给他面子,但他还是想得开,说即使要走,多多少少得送点礼,不可让她们空着手回去。你在这方面是老手,买啥子东西作礼物,你最拿手,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刘大成悬着的心一下子掉到肚子里,嘴里不自觉地发出一声类似于鸭子被食物噎住的声响。他说:“原来是这事,我还以为你了我去相亲日婆娘呢。”

  管家冷冷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以为我找你去杀人呢。”末了,还说了一件事情,“你买了东西,直接送到五小姐六小姐那里,不必让大少爷二少奶奶和我过目。”

  刘大成问:“五小姐刘小姐在大少爷房里?”

  管家道:“你是假装没长脑壳呢,还是真的没长脑壳?她们跟大少爷吵得那么凶,脸皮都撕破了,怎么还会呆在他房里?现在她们在三少爷家喝茶,看样子马上就要走了,你赶紧去把东西买了送过去。”

  刘大成一双原本就是吊着的眼睛朝两边太阳穴歪斜着,吊得更厉害了。他朝管家不停地摆着手,道:“管家你是一个阴人,这种事情居然找我去干,安的什么心?你明明晓得三少爷和二少奶奶之间的关系又扯不清楚,还把我往里面推,存心让我两边都做不得人。算了算了,你是管家,李家除了大少爷和二少奶奶,你就是第三号人物,你最合适做这种事情。你精灵得翻山了,二少奶奶交待给你的事情,你却让我去干。明说,我不干!”

  管家说:“不干就算了。不过,这可是二少奶奶的意思,不信,你亲自去问。”

  刘大成口水、眼光和嘴巴一起朝向管家,后者厌恶地后退一步,意思是说,你嘴巴臭,离我远点。刘大成紧盯着他眼睛,问道:“真是二少奶奶的意思?既然是她的意思,她怎么不亲自对我说?”

  管家肚子里道:“你刘大成是什么东西,要李大信亲自给你说?你以为你是她的贴心豆瓣,把你当先人对待?”嘴上却道,“话我就说到这里了,信不信,做不做,都由你。到时候事情砸了,到底把哪个的脚砸了,那可不关我的事。”说完,转身而去。

  刘大成逮住管家的背影,喊道:“我马上就去办,要二少奶奶放心,我一定办好,一定办好!”肚子里却冒起了万丈怒火,“滚你妈卖批的!不就是你妈的管家吗,在老子跟前装能耐,等老子哪天发了,第一个整死你狗日的!”

  刘大成买了东西,不敢怠慢,立即赶到三少爷李丛科家,将东西放在两个小姐跟前,说是大少爷念几两位小姐许久没回娘家,如今要走了,舍不得,又留不住人,这些薄礼,还请她们收下。

  六小姐将礼品提起,掂掂,又一一放下,对刘大成说:“你回去告诉大少爷和二少奶奶,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好自为之。我们不稀罕他们的施舍,把东西都拿回去,但还是代我们向他们道声谢谢,谢谢大哥二嫂的仁慈心怀!”

  不料五小姐提起礼品,走到台阶上,猛地将他们摔在院子里,说:“我最见不惯的就是这种假惺惺的人!”

  刘大成无奈,只好叫上先前那两个长工,将大包礼品提上,找到管家。管家看都不看刘大成一眼,说,这事你直接找二少奶奶去吧。

  刘大成脑壳鸡啄米似地,边走边寻思,也成,反正我事情已经办了,人家不领情,也不是我的错,想她二少奶奶不会把我咋样。心里踏实了,便带着长工去了李丛周屋子。李丛周不在,李大信见是刘大成,便说,这事情早在她预料之中,也罢,当大哥大嫂的礼节上可是尽到了的,是她们做妹妹的不给面子,看不到事情,丝毫怪不得别人的。说完,让刘大成将东西送到管家处,由管家放到仓库保管。

  刘大成刚要转身离开,李大信又将他叫住了。只见她用一把高档牛角梳子在头上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梳理着,面前是一只巨大的镜子,镜子右上角贴着喜鹊闹红梅的剪纸。她望着镜中已经开始显示出中年女人的黯淡气色和深浅不一的皱纹,心里很不是滋味,嘴上却道,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高等礼品,就不必交给管家了,你拿回去,分给大家,就说是我李大信亲口说,大家辛苦了,这点东西算是对大家辛苦的酬劳。

  对李大信此话,刘大成也不是没想过,因为这个女人经常在心血来潮之时,将一些她瞧不上眼的东西分发给下人,要是这次也是这样,那他极希望来一次特例,自己独吞这些东西,他早料到两个出嫁的女人,肯定不会接受礼品,她们恨不能扒李大信的皮呢。他试探着问:“都分发给下人么?”

  李大信的注意力早放到镜中容颜上去了,刘大成的话让她恍若梦中醒来,却因为被打扰而恼火,见是刘大成,方才想起刚才的事情,便斥道:“这种小事你都要问我,养你有什么用?东西你拿回去,随你处置。”

  刘大成等的就是这句话,像浑身冰冷的孕妇喝了红糖生姜水,脚步轻巧地退了出去,但还没下台阶,李大信突然又将他叫住了:“人人有份!”刘大成心里立即凉了大半截,只好悻悻而去,一路上将满肚子怒火全撒在两个抬着东西的长工身上,连他在通过李家大院与后院之间悠长的过道被门口绊了一下,都红着眼怪两个长工暗中使坏。

  刘大成的霉运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的,当然,要是要追究他命数急转直下的缘由,则应该说是他自几十年前一脚跨进李家大院的那天就开始了。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取代管家,成为在李家仅次于李丛周两口子的第三号人物,但他却是将自己看成是一个高于管家的实力人物的。因此他总是在有意无意中将这种心思用行动表现出来,在家丁和长工中吆五喝六,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为他招致了不利的局面。那两个一路上受他气的长工,在他分发完了礼品,却将最好的几匹绸缎和两块玉镯子偷偷藏好还不到一杆烟的工夫,就被人用麻布口袋装着,被狠狠地收拾了一顿。揍他的人趁他提着裤子从茅房里出来的时候,饿狗扑食一样,将他扑倒了。

  李大信知道这事情的时候,刘大成正在天宝镇一家郎中家治疗。李家出嫁的两个小姐那时也正被李丛科一家送出了李家大院。李大信当时就想,莫非是老三或这两盆泼出去的脏水将对大哥和自己的怨恨转到了奴才刘大成的头上,找人将他收拾了?但不管李大信如何不乐意见到李家兄弟妹妹,其实也不大相信李丛科和李英姑李淑芬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她倒是觉得在一边冷眼寒睛地望着李丛科送别两个妹妹的李丛举会干出这种事情来,这不仅仅因为刘大成和守门的家丁都告诉过他李丛举的到镇上去逛窑子的事情。“不管他如何不检点,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他那几个婆娘是蠢人,大抵也清楚自家男人在外面的烂事,但抹不下脸皮,也当自己是聋子瞎子哑巴了。无妨,他不是马上就要去云南了吗?哼,由他去吧。倒是李丛科,跟李丛嘉是一个德行,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英姑李淑芬走了,李丛周感觉轻松了许多,李恩民被勒死的事情,也算过去了。那几个被暗中处死的丫鬟,终究没被人追究,官府似乎从来就没在意过这种事情。当丫鬟的家人赶来的时候,李大信做出的她们早离开天宝镇、去了成都重庆或其他地方的神态和虎视眈眈的样子,早将那几个穿得破烂的乡下人给吓住了。他们不仅得到了李大信的劝慰,每家还得到了十两银子,说是对他们的女儿曾在李家干过事情的酬劳。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连受了重伤的刘大成在痊愈之后,也慢慢将李恩民的死和丫鬟们的事情都忘记了。虽说被踢断的两根肋骨不再疼痛,痊愈后的一段时间也没有人再找机会收拾他,但他是不会忘记那件事情的。李大信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他:“究竟你得罪了谁,招致别人下的黑手?”他却烂着脸说:“我没得罪哪个。三十多年来,我在李家都是这么干活的。”既然没得罪谁,却被黑打,那也只是一些人眼红他在李家的地位,想不过,才要打他的了,也罢。李大信懒洋洋地想。

  但刘大成清楚是谁干的,他对自己婆娘说,那几个杂碎就是不放屁不开腔,任凭他们事后装得如何若无其事,他都知道是谁。

  他婆娘说,既然你晓得是哪些人整你的,那你就该告诉东家,让东家代你整死他们。

  刘大成说,你说得轻巧,他们会承认吗?我没直接抓到把柄,不好办,要是再不注意,再把他们惹冒火了,不把我朝死里整?

  婆娘道,那怎么办?

  刘大成道,我自有办法。

  婆娘说,我看还是算了,反正你又没抓到把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道,你晓得个锤子,老子是长了鸡巴的,长了脑壳的,怎么会轻易服输?

  他婆娘道,你就晓得你妈的锤子,那你就去收拾他们啊,跑回来跟老娘说这些批话干什么?你们这些男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能干,其实都是虚的,到头来,还不是你妈的一个个的吃下人饭的。

  他说,你说对了,老子们就是这种人,你不服?你们女人再他妈歪,凶,敢随便说我们这说我们那,可你们还不是要脱光衣服,乖乖地被我们干!

  他婆娘一气之下,连续几天不和他同床,他招架不住下面,想让女人回心转意,但想到自己这么一软,那婆娘不变成真老虎了?便打包离去,回到了李家大院。那女人也就是一时使气,久了,心也就软了,他一回去,两口子照旧是该吃则吃,该喝则喝,该上床干好事,也绝不拉下。

  但刘大成在李丛举举家搬迁到云南后,便开始在李家大院讲李丛举逛窑子的事情,先是下人们互相转述,后来传到管家和病恹恹的李丛周大老婆耳里,那时,管家和她的关系更进了一步,只是因李恩民的死,李大信和李丛周暂时没有心思过问他们之间的事情。管家总能在李家人及其众多的下人都疏忽的时候,和那个病恹恹却越发出脱得娇媚动人的女人在一起。

  当李丛举逛窑子的事情传来的时候,管家听到病恹恹的女人说:“瞧你们男人,干好事的干好事,干完了拍一下屁股就跑了,没干成好事的,却成了男长舌妇,一天到黑都在李家咕咕叨叨,也算是李家的一大风景了。”

  管家说:“刘大成那人你还不了解吗?即使你不了解,我可是早就把他看透了,什么人他都往坏处看,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四少爷的事情,又不是第一次被他们说,你听到就当没听到,那种人,没话说才是怪事。”

  女人道:“这世上的人就这德行,跟自己没关系的人人事事,却像苍蝇一样,一天到黑就只晓得往上扑,而自己一家子的人,却爱理不理,让人想不明白。要是老四还在,听了他这么说他,不拿刀子割了他舌头,才怪。你是不是去管管?”

  管家笑了笑,说:“我只是李家的管家,管事,可不一定能管得住人家的嘴巴,况且看见四少爷逛窑子的人,可不止刘大成一个人,几乎所有看过门的家丁,都说经常看见他深更半夜地出去,凌晨才回来,还不许他们乱说。当然,四少爷也是长了脑壳的,少不了花些银两封嘴。但他有时眼睛是长在额头上的,根本就不拿下人当人看,自然让家丁们不舒坦,听说四少爷的几个太太还经常打骂丫鬟和长工,早不得人心了。”

  女人沉吟半晌,望着窗上,似乎有什么心事被眼前这个男人勾引出来了,让男人心里温暖和不少,但她紧跟着却说:“老四为人确实不厚道,心却厚,干什么都不让人,又死要面子,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偏偏又爱记仇,谁要是说了他一字半句的,非得在他心里埋下,指导他死不可,只是他人真像你说的,不笨,确实是长了脑壳的。他几个太太和儿女,早被他管教得跟他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管家点点头,说:“四少爷我还是很了解的,他家的钱、账目等都是由他掌管,几个太太原本也想插足,他哪里肯答应?听说他大太太有次想强行掌管银两的开支,把他给惹火了,就甩了她几耳光,大太太才没敢吱声。”

  女人说:“这不更好吗?我就喜欢清闲,什么事情都不过问,多好呀。现在我就是这样,一切由李丛周和李大信过问,我可是真的闲了。”

  管家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早被废黜,只有一个名分的女人,揣测着她说此话的心境和真假,心想,难道她要是嫁给了自己,也是这种想法,什么事情都不参与,全由自己掌管,连教训子女也得由自己插手,成为第二个李丛举不成?但那次他们谈的主要是刘大成,倒是将两个人的事情忘记了。其实,他们这么偷偷摸摸地见面,实属无奈,能见上,两人已经觉得是老天爷额外的开恩了,至于将来,两人能否走出李家,过上他们想象中的日子,确实不敢过多地奢望。

  在管家即将离开病恹恹的女人的时候,女人说:“刘大成这人嘴巴零碎,迟早要倒霉的。刚才我叫你去管管的话,可是玩笑,你千万别掺杂进去。”

  管家说:“这个我知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我犯不着跟着瞎折腾。”

  女人迟疑了一下,仍然不紧不松地望着窗台,脸色微微发热,迟疑了一阵,却还是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们男人,不会都爱做那事吧?”

  管家一下没明白过来,问道:“什么事情?”

  女人肚中失望地说,明知故问,你还不知道你们男人爱干什么事情?嘴上却道:“就是李丛举深更半夜跑出去干的那事。”

  管家笑了,笑得让女人刚放下心,却又立即将那心悬在嗓子眼,旋一挂上,却又咚地一声落到肚子里,随即又吊了起来,关在嗓眼上。他说:“你真是找不到话说。算了,我们还是说刘大成这小人吧。”

  见男人不高兴的样子,女人倒心软了,说:“刘大成莫非是你干侄子,一天到黑都说他?”说完,自己倒笑了。

  管家肚子里说,不说刘大成,我今天真还没话说,那小人把别人的事情当料子到处乱炒乱炖,没想到他也成了自己的谈资,嘴上却道:“不就今天多说了几句刘大成吗?以后不说他就是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家确实也没人再有兴趣谈论刘大成,他将李家祖辈遗传的逛窑子、干一个又一个的黄花闺女的故事串讲不停的局面,随着李家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暂时被搁置在一边。

  先是在李恩民死后两个月,李丛周的大儿子李大世不顾李丛周和李大信的反对,强行只身去了重庆。当李丛周忍不住扇了根本就不听话的李大世几记耳光的时候,管家恰好来报告买卖事宜。管家说:“大老爷可不必恼火。大少爷自小就有心去外面,天生就不是池中物,要是让他出去闯闯,别的人我不敢打包票,但对于大少爷,可是绝对没说的,将来为李家光宗耀祖的,必定是他!”那时,李家人已经全部改了口风,一律叫李丛周为大老爷,他的儿子则一律按排行叫少爷。李大信在管家出去后,对仍然满脸怒色的李丛周说:“我看管家说得有道理,大世从小就爱支使人,训斥起下人来,可是像你。既然外人都看出我们家的人有本事,加上大世都快满二十了,何不将就了他,让他出去闯闯,真不定我们李家屋基下面顶着的果真是龙脉,有个当官的,那样的话,也免得我们年年受官府的欺负,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丛周根本就不理睬,道:“管家说的是宽心话,你就当真了?我一心指望他在我之后接管李家祖业,这下可好了,他要出去了,万一回不来了,老子不是白忙一场?”李大信惊喳喳地说:“你朝我吼,我还吼你呢。以前你也不是希望我们的儿子要有出息,到外面去看看的吗?你还不到五十,就老得没脑壳了?”李丛周无可奈何地说:“说你们这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还说我们男人瞧不起你们,看看你,看看你,这俗话说得好,此一时彼一时嘛。眼看世道乱得不像话了,祖业不保住,一切都完蛋!”李大信也发怒了:“要说我们女人怎么的没,真还被你说准了,最近这些年,要是没有我李大信,你们李家早趴下喝稀屎汤汤去了!”李丛周摆了摆手:“又来了,我是那个意思吗?你怎么老这么说?今天说的是大世,别给我扯到一边,反正,这事不能由着他。”李大信转身便出去了,李丛周逮着她背影说:“就你这个怪婆娘娇惯,现在不可管了吧?”

  但几天后,随着李大信故意做出的惊恐样子和尖厉的声音,李丛周知道了儿子李大世偷偷跑了。他审讯了所有守门的家丁,后者都咬死了说没看见。刘大成在李丛周黯然无比的时候说:“大老爷不要着急,着急容易上火。我看是大少爷聪明,爬后墙跑了。”

  没料李丛周冲刘大成就一通狂吼:“爬你妈个锤子,我们李家的人是干那种事情的人吗?格老子滚开!”

  刘大成自讨没趣,只得灰溜溜地走来了。他对瘦子说:“李丛周这人只长半边脑壳,难怪被他婆娘骑在胯下,活该。”

  瘦子说:“人家半个脑壳都比过我们所有的脑壳,你就别自做聪明了,这个时候去是讨好的时候吗?既然你聪明,那你说大少爷真的是一个偷跑掉的?”

  刘大成得意洋洋地说:“这下就晓得到底哪个才长了脑壳吧?这李家大院除了大少奶奶,就我知道。”

  瘦子见不惯刘大成卖关子,就不再理睬他,而刘大成往往在别人不理睬他即将打开的话匣子的时候,却沉不住气了。这下他,他也忍不住了,端了根凳子,坐到瘦子旁边,这时,宜宾那个胖丫鬟也坐了过来。刘大成便先开了她的玩笑:“胖妹儿,你瘦哥哥在,我也在,你都敢过来坐呀?”

  胖丫鬟道:“我还敢坐到你身上呢!”说完,起身就要往刘大成身上坐。刘大成故意做出没看见的样子,等着胖丫鬟坐上来,但瘦子却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他猝不及放,一屁股坐在地上,瘦子和胖妹就笑得直不起腰来。

  刘大成从地上爬起来,半真半假地说:“你们这么对我,以后没送你们的礼,没吃你们的喜酒,没闹你们的洞房,可不要怪我刘大成吝啬。”

  胖丫鬟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道:“少说废话,快点说,大少爷是怎么跑出去的?”

  刘大成坐下后,才说:“我又不是老天爷土地神,没看见他是怎么出去的。”

  瘦子说:“胖妹,算了,别和他说废话,做你的事情去。”

  胖丫鬟早心仪瘦子,瘦子的话她都听,瘦子一说完,她便站起来,又踢了一脚刘大成的屁股,大笑着跑开了。

  刘大成对瘦子说:“你长点脑壳,有女人在,什么话都不要说,她们那嘴巴,什么话都要传到朝廷上去,我也是防着呢。”

  瘦子说:“朝廷不快完蛋了吗?我都看到过剪了辫子的人呢。”

  刘大成说:“那些大事你们管不了,就别乱放屁了。还是跟你老实说了吧,大少爷可是二少奶奶给放走的,给了他好多好多的银子,还专门给他找了一个男娃娃,说的是书童,其实是他的下人,到了外面照顾他。”

  瘦子道:“你亲眼看见的?”

  刘大成当即就拉下脸,腾地一声站起来,边走边说:“管你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

  不料此话被及格丫鬟听到,很快就传到李大信耳朵,李大信怒不可遏,将刘大成叫去臭骂了一顿,却没想以前那样,她生气的时候就扣工钱,而是让他以后管好嘴巴。原本铁心要搞清楚儿子偷偷出走原因的李丛周闻讯,也就不再追究,只是以一段时间不跟李大信同房,只是去三太太四太太处过夜,以此来加以惩罚。李大信自然不在乎他短时间不跟自己干,她巴不得,她始终觉得一个只知道日女人的男人,不可能有多大的出息。于是,她又将刘大成叫去,说他最近活干得不错,她很满意,要奖赏他。刘大成又得到了十两银子和一包上等茶叶,外加一袋刚刚从罗泉运来的最新产的盐巴。

  如此一来,天宝镇的人都清楚了,李丛周大儿子私自跑了,而纵容者正是李大信。李丛周后来也想通了,也就不再跟婆娘计较,天宝镇人异样的眼神也当没看见。

  接下来,成都发生了一件大事情,到了阴沉湿冷的冬天,天宝镇人才知道那事叫保路运动。他们刚来得及嘲笑那些跟朝廷作对的人没屁儿劲,死了也活该,朝廷就真的没了,长工瘦子不久前见到的男人剪了辫子的稀奇事,也就落到他们的头上,他们的辫子也就给喀嚓喀嚓了。

  李大信对李丛周说:“我从小就说嘛,你们这些大男人,脑壳上拖拉着一条辫子,不男不女的,可笑得很。与其说那是辫子,还不如是猪尾巴。我老汉儿因为这句话还给了我一巴掌。现在好了,辫子没了,那才叫男人的脑壳。”

  李丛周望着来来去去的、脑袋光溜溜的下人,感叹道:“世道不一样啦!”

  李大信却不以为然:“世道再怎么变,人吃饭拉屎不会变。朝廷变了,天宝镇和李家不会变。票子变了,银子盐巴茶叶不会变。我就不相信,皇帝没了,让你去坐龙椅。”

  李丛周本不想再说下去,却还是说:“要是还在满清手上,你说这话可是要掉脑壳的。”

  李大信用一张帕子在身上左右上下地拍打一阵,感觉还有灰尘,便使劲拍,声音很大,就跟下人干活时发出的声响。李丛周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心里直嘀咕,这乡下来的婆娘,即使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睡龙床,坐八人抬的大轿子,还是一个乡下婆娘,一身绸缎,都被她拍打成树皮了。李大信没注意到男人不乐的脸色,一直拍到满意了,才将帕子交给刚刚端了茶来的刘大成,说她今天口苦心烦,想喝莲子银耳汤,让厨房给煮一碗,还说老爷要补身子,叫厨房炖萝卜羊肉汤,还要放一点人参。刘大成说,羊肉性旺,热身,吃后容易上火,加人参就是火上浇油了,还是不加的好。李大信拍了拍额头,连声说自己糊涂了,对对对,不能在羊肉汤中加人参,还是你脑壳清醒。刘大成得了好话,脸上笑成一团。李丛周肚子里便嗤道,这草包一笑,就是揉成一团的稻草。李大信则被剪了头发的刘大成的样子逗乐了,说刘大成的脑壳就跟一只被腌过的鹅蛋,新鲜着,发着青光。难得被女主人这么取笑,刘大成自然觉得是荣耀,当即便涎笑着,做出更丑陋滑稽的样子来,让李大信咧嘴大笑。

  刘大成一走,李大信便接着刚才的话说:“朝廷垮了,也是活该,就看你们男人脑壳上的辫子,我就知道满人的命数不长。但我这脑壳,可不是谁想砍就能砍的,再说了,我就那么随便说几句,就犯上作乱了?大清朝即使是蛮子当家,可也不兴随便砍人的,你老汉儿和爷爷不是花了大把银子买过一本《康熙字典》吗?我刚过门的时候,还被吓着呢,你们李家可真是大户人家,居然还有《康熙字典》,不得了。后来一想,既然是看《康熙字典》的,官府就该给点面子,让我们说点肚皮里头的话,不至于一抓去就砍头。你老汉儿不就是没被砍头吗?我看这跟人家满清蛮子跟汉人的关系还是扯得拢的。”

  李丛周摸了摸被短发盖着的脑壳,感觉凉幽幽的,总感到冷风都往头皮上扎,针一般。他觉得这个乡下女人虽说能识字,却不是读书人,但话又说回来了,女人无才便是德,能顾家管家就是李家福气。他说:“事情要是照你说的那样,天下可就太平,满清也不会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给赶跑了,皇帝恐怕得当叫花子了。爷爷确实买过《康熙字典》,现在老七正在用,以后就传给我们的儿女了,但这次老汉儿在牢房里没死,可不是跟《康熙字典》没关系。现在是民国了,民国可是咱们蜀人用脑壳换来的,成都那边的事情,可是当今天下头等大事,居然成了。赵尔丰那瓜货,就不该对人开枪,他跑不了。”

  李大信冷冷地说:“民国又怎么样?能给我们多置办一些货,多开一座盐号?皇帝换来换去,还不就是那几个人在折腾,你杀我我杀你?跟我们有个屁的关系。”

  李丛周说:“现在不兴叫皇帝,叫总统了。”

  李大信鄙夷道:“皇帝也好,总统也好,都一样,还不都是人在做,都得吃人间烟火。我就不信了,做了皇帝,还有什么你说的总统,就不屙尿屙屎了?什么事情都让他们做了,好吃的都让他们吃了,说是连人也吃,那他们屙的屎肯定比下人的臭。”

  正在这时,刘大成端了一碗莲子银耳汤进来,听了此话,忍不住要笑,却因为李丛周在,便忍着,将盛着银耳汤的一只碗从木盘中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再将另一碗放到李丛周面前,说:“大老爷,我也给你盛了一碗,你瞧你,都瘦了。这莲子银耳汤,很补的。”

  见李丛周不乐意的样子,李大信将刚刚端起的碗又放下了,掏出手绢,在口鼻之间揩着,揩完了,便道:“这刘大成会说话,真是难得。连一个男人都看出你气色不好,明显瘦了,那我们做女人的,看着就更心疼了。这莲子银耳汤也做得好,你得喝了。”

  刘大成笑着附和道:“二奶奶都发话了,大老爷你一定得喝。”

  李丛周执拗不过李大信,便端起碗来,用勺子在碗里搅动着,说:“好好,我喝!”看也不看刘大成,说,“你下去吧。”

  李大信望着刘大成退出去,回身关了门,眉头皱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成都那边闹了那么大的事情,都过去大半年了,怎么没听到老二的消息?”

  一提起李丛嘉,李丛周的脸色立即就阴黑下去。他将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道:“他成不了蒲殿俊和张澜。”

  李大信以为是她的话让男人不高兴的,也来了气,也将只喝了一半莲子银耳汤的碗放在桌子上,道:“你以为我想他在外面干大事,然后骑着大花妈衣锦还乡,把你踩在脚下?我巴不得他在外面不得善终。”

  李丛周冷笑道:“他要真成了大事,我手心煎鱼给他吃。”

  李大信道:“难说!这人哪,谁说得准?哪天他和他几个婆娘真的风风光光地回来了,我看你怎么下台?”

  李丛周看着碗中的莲子银耳汤,心想,皇帝和总统也喝这汤水,可也不算稀奇,嘴上却道:“我就说了,我手心里煎鱼给他吃。”

  李大信双手交叠着放在膝头,道:“听人说他在成都买卖做得还是不错的,至少养得活他们一家子。他这个人,也就是脾气怪点,倔点,一头犟牛,不至于不长脑壳,跟你说的什么蒲什么俊的去干蠢事,让人把脑壳打穿。不过,这人可真说不清楚。你说,他会跟他们干?”

  李丛周道:“你还操心他?他在家时你不是咒他死吗?我倒是担心大世在重庆过得怎么样。”

  李大信说:“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我自有办法。再说了,大世大舅在重庆,他还有什么闪失不成?只是重庆那地方,上坡下坎的,人脾气大,不好说话,大世那性子也躁,要是都不买账,动了手脚,他大舅又不在,那可怎么办哪?”

  李丛周终于忍不住了,黑着脸忿忿地说:“你这下知道什么叫厉害了?我就指望他继承李家产业,可你却一味惯着他,居然悄悄将他送走,背着我给他钱。要是他有个闪失,到时候你可别怪我这个当老汉儿的。“

  事已至此,李大信也不再辩解了,她叹息了几声,大声道:“哼,我就不相信我生的儿子会被人吃了,我们走着瞧,大世绝不是池塘里的乌龟。”

  李丛周看了看女人,也长长地出了口气,道:“你还别说,我也觉得这鬼东西是真长了脑壳的,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李家可不只是有几块银子。”突然朝前探了探身子,伸了伸脖子,道,“老七说他要去成都,说是要考北京的学堂?他跟你说起过吗?”

  李大信腾地一声站起来,快速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望着桌上的碗,大声道:“刘大成,收东西!”

  刘大成被李大信这声喊叫吓得几步进得屋子来,肚中直嘀咕这两口子怎么又吵上了,麻利地将两只碗收好,退出去了。

  李大信冷冷地说道:“那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

  李丛周说:“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我累了,想小睡一回儿。”

  李大信站在门边,说:“你们几兄弟都看我不顺眼,都朝外面跑。你没注意老三屁股也生了疮似的,在李家大院里坐不下了么?依我看,都顺着他们,任随他们去吧。老七的事,我不管!”

  李丛周满脸倦怠,不耐烦地指了指门,道:“把门关上,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李大信跨出门槛,返身将门关上,李丛周却又叫住她,“下午荣州有两个朋友要过来谈生意,他们到了,你叫我。”

  但李大信却私自将生意谈成了,等李丛周醒来时,那两个朋友已经离开了。李从周见事情已做毕,而且价钱比他预定的还高一些,也就没什么说的了。但他同时从李大信口中得到一个消息,李丛嘉死了。

  李大信眼里冒着火,说:“他们在路上碰到老二的一家子,正拉着他的尸体回来呢。”

  李大信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以便李丛周有足够的时间对这件事情做好心理准备,虽然她明白两兄弟之间有过节,但她不敢肯定在人死这种事情上,兄弟俩还像以前那样彼此憎恶,天宝镇人都笃信人生一世,只有今生的兄弟,来世可是虚妄。

  李丛周正想着别的事情,对李大信的话似听非听,李大信只得加重语气,道:“老二死了,他的几个婆娘正拉着他尸体往天宝镇赶呢。你那几个生意上的哥子是亲眼看见的,亲口告诉我的。没想到他真的死了。”

  李丛周这才听出了李大信话里的意思,脑袋猛地抬了起来,眼睛里射出两道坚硬凶狠的光,但在女人看来,那只是吃惊而已,只是吃惊的程度未免有些夸张,她便以为他仍然对他这个兄弟还是有感情的。李丛周问道:“你说什么?老二死了?”

  李大信端起桌子上的冷茶,喝了一大口,存心要吊李丛周胃口似的,双手在身上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致使一对奶子跟随着她的动作在绷紧的绸缎衣服里活乱乱地抖动着。她微微地偏着头,眼睛却望着门,做出对这件事不感兴趣的神态来,心里说,你兄弟死了,可是死得好,简直是老天爷的安排,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情更让人高兴的呢?李丛嘉啊李丛嘉,没想道你这么快就短了阳寿,我都还没来得及报复你,让你生不如死,你倒来得洒脱,说死就死了,还死在外面,那可是你自己走得急,怪不得别人。成都根本就不是你这种闷罐罐呆的地方,那地方是你想去就去得了的地方吗?你那几个又丑又老的婆娘,怎么敢跟我比?敢比的话,比得了没?她们难看,愚蠢,邋遢,懒惰,能照顾你吗?你摸着胸口说句实话,她们能跟我比吗?还有你,你竟然和我斗,斗啥呢?哈哈,斗来斗去,还不是你短命,那可是千个万个好,好得很哪!

  李丛周见李大信没有答话,以为她累了,又想起当初李丛嘉与她的过节,便说他要出去。

  李大信见男人要走,赶紧从极度亢奋和幸灾乐祸的状态中出来,大声对男人说:“老二死了!”

  正打外面路过的管家和几个下人听到此话,都给吓了一大跳,互相用眼光惊疑地盯着对方,二少爷死了?

  李丛周转过身来,尽力保持脸色平静,但始终无以掩饰两眼惊讶:“真死了?”

  李大信又将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时,刘大成身后跟着瘦子,出现在门外,说要见大老爷和二大奶奶。

  管家示意下人退下。下人刚走几步,他又将他们叫住:“刚才二奶奶的话,还没得到证实,你们切忌不可乱说,把嘴巴管好。要是真有那么回事,大老爷和二奶奶会让你们知道的。”

  下人一边应着,一边往外走。一个年轻人悄悄问瘦子:“麻杆儿,二老爷真的死了?”

  瘦子看了那人一眼,没有回答,跟着刘大成进了李丛周屋子。

  刘大成刚要对李丛周说话,却见管家也跟了进来,便说:“管家走得快,我前脚跟都还没站稳,你就踩到我后脚跟。我可没请你来!”眼光却瞟着李大信,意思是,请二大奶奶将这个不速之客请出去,但李大信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不仅没有将管家喊出去,反而让三个人有话慢慢说。

  李丛周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去,将长衫的下摆提了提,身子也正了。他说:“你们有什么话,只管说。管家,你是管家,你先说。”

  管家看了看刘大成和瘦子,又看看李丛周,说:“既然刘大成说没请我来,那我还是不说为好。他一定有大事要急于告诉两个当家人,不妨让他说,我听着就是。”

  李丛周对刘大成说:“那好,你说吧。”

  刘大成面色愠怒地看着管家:“我们确实有大事要给老爷和二奶奶说,但跟你没关系,你长着一双长脚杆,有事没事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追,莫非我刘大成的屁真是香的?”

  李大信虽说也不大信得过管家,却对刘大成的话很不以为然:“刘大成,你到底有什么事,赶紧说。管家毕竟是管家,李家的事情,他该管,你就不要说那些打脑壳得话了,既然你有屁,就快放,香不香臭不臭,放了就晓得了。”

  瘦子吃吃地笑了起来。

  刘大成恶狠狠地瞪了瘦子一眼,道:“笑你妈个球。把你看到的事情讲给大老爷和二奶奶听听。”

  瘦子回骂道:“滚你妈卖批!老子不晓得说,要你来教?我本来是一个人来的,你偏偏说是带我来,好像我没眼睛一样。”

  李大信厉声喝道:“放肆!”

  管家见李丛周眼色愈加生冷,便说:“我还是出去吧。”

  李丛周示意管家留下,还说:“我倒要看看,你们不想让管家听的到底是什么事情。”突然,他猛一拍桌子,喊道,“来人,把这两个人拉下去,鞭子伺候!”

  几个家丁冲了进来。

  刘大成狠踹了瘦子一脚:“快说!”

  瘦子这才将他在罗泉镇上看道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了。李丛周这才相信李丛嘉已经死了。

  李大信说:“他们今天下午恐怕就到天宝镇了。”

  李丛周却对瘦子说:“你去罗泉干什么?”

  瘦子说:“我是罗泉人。”

  刘大成说:“管家曾经安排了一帮伙计到罗泉进货,瘦子也去了,当然,瘦子是我排去的,他是那里的人嘛,遇到棘手的事情,也好解决。”

  李大信眉毛一扬:“谁让你安排他去进货的?管家,是你?”

  管家摇了摇头:“我没那个意思。”

  李丛周对瘦子说:“二少爷家的人想必是伤心了,也需要帮手,你咋不伸手帮帮呢?”

  瘦子说:“我帮了,还给二少爷用蘸了水的帕子擦脸,但我想,还是先让你们知道这个事情为好,就先回来了。”

  管家看出了李丛周和李大信无法掩饰的高兴,便说:“老爷,二奶奶,我看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是先准备准备,二少爷的尸体运回之后,便可及时安葬。从成都到天宝镇,要三天两夜的时间,二少爷的尸体恐怕都出味道了。”

  李丛周刚要说话,李大信却抢先道:“管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吧,要快!”

  瘦子说:“听二少爷的大太太说,二少爷是在看热闹的时候,被赵尔丰的手下给打伤的。刚开始他们以为伤得不重,第二天又去看热闹,结果肚子上又挨了一颗子弹,当时没有死,让人给抬了回来,请了医生来看,还把子弹取了出来,但熬了二十多天,还是没保住命。”

  刘大成也看出了李丛周两口子的心思,当即便鄙夷道:“二少爷也真是的,都是成了人的人了,还爱看热闹,看稀奇看热闹那可是青屁股娃娃的事情。我记得二少爷可是不爱看热闹的,怎么一到成都就变了。他看的是什么热闹,竟然把命给戳脱了?”

  管家说:“说是要收回铁路权,跟朝廷干上了。”

  李丛周点了点头,说:“管家说得对,确实是那么一回事。你们都下去吧,丧事要办好!”

  管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李丛周病恹恹的大房从镇上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贴身丫鬟,后者手中提着一串鼓囊囊的中药。女人看看四周没人,就让丫鬟先回去,说先将药煎上,煎好后滤出来,盛在碗里凉着,她一会儿就回去。丫鬟嘟着小巧的嘴巴,朝管家看了两眼,便走了。女人说,下人毕竟是下人,不该让她们知道的,就别让她们知道,可她们什么不知道呢?她们可是什么都知道,你没见到她的眼神吗,一个十足的妖精妖怪。见管家略显疲惫的脸上掠过的一丝笑容很勉强,女人便道:“老二一直命都不好,我刚过门的时候就知道了,连外面的人都埋汰他,说他是闷人,和他说话都憋气。李大信那女人可是喜欢他,还经常到他屋子里去,跪着求他娶了她,还向他保证,要是他娶了她,她一辈子给他做牛做马,她都愿意。但他一直都没答应,她就恨上了。天宝镇的人别看一个个都精明得翻了山,可没几个长了脑壳的,眼睛瞎的,都以为李大信恨他,是两个兄弟争夺李家家产,做婆娘的跟在男人屁股后面起哄,其实,家产只是其一,对于李大信这样的人来说,谁不给她面子,她就加倍报复。唉,老二原本是出去了,跟李家人眼不见心不烦,图个清静,没想到生就的那种命,到了哪里都摆脱不掉,到底还是死了。这就是命。”

  管家担心有人看见两人说话,便要将女人往一个僻静处拉,说:“有什么话,等这事过了再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要是让人看见了,李大信李丛周很快就会知道的,那时,他们恨我们,可是要超过二少爷的。你先回去吧,看你脸色,又失眠了吧?”

  女人却没有动弹:“我受够了,今天我偏偏要在老天爷的眼皮子底下和你说话。李从周不是个男人,我可不怕他。李大信要整死我,我就让她整好了,反正我不就是一个废人吗?活着跟死了没区别,就是一个活死人了,再死一回,也没有关系。”

  这一席话是说给管家听的,他自然知道是女人在说气话,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意思,说:“话是这么说,可你毕竟身体不好,老这么生气,动怒,发火,伤身体,到底还是你吃亏。现在没必要和他们明着来,他们是怎么对你的,大家都清楚,还是先忍一忍,让着他们。大老爷要我负责二少爷的丧事,只可办好,不可办差,不然,全天宝镇的人都得看我的笑话。你先回去,晚上有空我再去看你。”

  女人冷笑道:“要你管家办理这么大的事情,虽说是在情理之中,毕竟你是管家嘛,可那可是李家大事,死了人呀,怎么能自己躲在一边,要外人来做呢?他们可是真做得出来。”

  一个家丁从过道上飞快地跑过,管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再绝情,也是他们的事情,我是管家,既然答应了做这件事情,就得做好。这里没你的事情,你赶紧回去。”

  女人道:“我这就回去,你也识相点,该说该做的,要想清楚。”

  等女人一走,管家才将悬着的心搁在肚子里,忙着招呼下人忙活。一些亲戚陆续到了李家,将礼单一一呈上,被人引到设在偏院中的灵堂前,先是吃了一惊,这李丛嘉毕竟是李家男子,成年人,死后怎么胡乱扔在偏院中?再念及死人生前音容笑貌,顿时悲从中来,不管男女老少,一律在灵前掩面大哭,直到哭软了,被人架着,从地上提起来,放在事先预备好给来吊丧的客人休息的椅子里,方才止住哭泣。

  灵堂设好后,李丛周和李大信只露过一次面,跟下人们说了几句话后,就消失了。刘大成先也是跟这管家忙的,带着瘦子及宜宾胖妹跑上跑下,但见李家两口子都不将死人当一回事,也就懈怠,最后竟然装病,赖在床上不起来。当管家气不过,要派他到镇上去买东西时,他竟说:“明了告诉你,我就是不想干这事,晦气!我可不想跟这个被大老爷和二奶奶瞧不起的人一起倒霉。你是管家,累死累活,是你的本分,我管不着,但我怎么做,你也管不着,即使你把大老爷二奶奶喊来,我也不起来。”

  管家气氛地吼道:“二少爷当初待你不薄!”

  刘大成拍着肚皮,脸皮一拉,裂着嘴巴,不屑地说:“那又怎样?”

  瘦子这时出现在两人跟前,他已经听到了两人的花。他走到刘大成跟前说:“你不领二少爷的情,就算了,可现在人手不够,大家都忙不过来,你过来搭只手,也好啊。”

  管家说:“早知道你姓刘的就是这种东西,屁眼儿里黑透了!”

  刘大成说:“哪个人的屁股眼儿是红的白的?尽说你妈的废话。我说你们也是,没长脑壳,大老爷都不管,二奶奶也不管,以前舔李家屁股的人,都不管,天宝镇的人都不来,你们也就做做样子就行了,做给哪个看的?要是将事情做过火了,老爷和二奶奶可饶不了你们。”

  瘦子一脚踹去,正中刘大成迎面骨,痛得他在床上翻滚。瘦子刚要走,刘大成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抓起一根木棍,就超瘦子扑去。

  李大信早听到几个人的争吵,便站在外面听,当刘大成怒骂这扑向瘦子的时候,她立即出现在门口,喝道:“刘大成,你干什么?把棍子放下!”

  刘大成只好将棍子扔在一边,咬牙切齿地对瘦子说:“我日死你妈,老子不会放过你!”

  李大信走到几个人中间,满脸黑煞地对刘大成说:“你躺在床上偷懒,还有理了?”回头对管家和瘦子说,“你们先忙去吧,有偷懒、生事和嘴巴贱的,你就给我收拾他们。去吧!”

  管家和瘦子一走,李大信才对刘大成说:“老爷说了,你刘大成对我们李家忠心耿耿,是一个难得的人,日后定有重赏。但你得管住你那张嘴,有些话不该说,就不能说,要烂在肚子里。我到是要问问你这下人,我和大老爷什么时候说过不管二少爷的丧事?”

  刘大成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李大信磕了几个响头,连声说再也不敢了。

  李大信说:“现在你还是得听管家的,二少爷这事可是大事,不可懈怠。我要是再听到你跟他吵架,那我可是要拿你开刀。你懂我的意思吗?”

  刘大成心领神会,说:“懂!”

  李大信转身走了出去,感觉身后异样,便回过头去,见刘大成仍然跪着,脸上却挂着得意的笑,顿时厌恶不已,道:“我还没到死那天,不需要你跪这么长的时间。起来,干活去!”

  刘大成赶紧站起来,说:“二奶奶慢走!”

  李大信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身来,问:“你是在跪二少爷?”

  刘大成又是一吓,道:“我哪敢给二少爷跪呢!大老爷和二奶奶你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干那种事情?”

  李大信肚子里道:“说得也是,他敢在老娘跟前跪那个死人吗?哼,谅他长了百个胆,也不敢!”嘴上却道,“我也是随便说说。”

  刘大成说:“二奶奶辛苦,你慢走,我也干活去了!”

  李大信压低声音地说:“二少爷死也就死了,活不回来了,你多长个心眼,干干别人看得见的活,讨个名声,就行了。管家和大太太那边,从今天起,你可得给我看紧了!”

  听了这话,刘大成就跟吸了鸦片烟似的,顿时来了精神。他对着李大信点头哈腰地说:“我可是早盯上了!”

  从此以后,在李大信的生命世界里,就不再有李丛嘉的音貌,即便是知晓他跟李大信那件没有成功的情事的管家和那个病恹恹的美人儿,也很快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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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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