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本质上应是一门意志的艺术,一门决定以我全部的生命去承诺另一个人生命的艺术。
——弗洛姆《爱的艺术》
带着甜酒和桂花香气的吻久久才结束,霍震摸了摸她的头,细长的桃花眼里深情无限,就像被溪水磨圆的鹅卵石,整个人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用好点的话讲是脱胎换骨,用坏点的话说就是被外星人附身:“明天我们去领证。”
洛子依还在大脑缺氧状态,摸着混合着各种小吃味道,被吻得酥麻的嘴唇喃喃道;“毕业证么?我已经领了。”
“毕业证?你笑我没有么?我说的是结婚证。”霍震板起脸,敲她的头,骂她智商够低,“反正订婚仪式已经搞过了,结婚就不用再兴师动众,就我们两人做个全球旅游。你喜欢去哪里都可以——观察土著怎么恋爱也行,但是,时间不能太长,我还得跑医院,当然了,你当了霍家媳妇,也得伺候公公。”
洛子依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嘴都快合不拢了:“这么快?”
他们认识不到半年,认真交往也就一天的功夫,这样做算不算传说中的闪婚?根据雅弥的调查,在充满诱惑的现代,男女还不了解就步入婚姻生活,副作用可是相当大——
不过话说回来,她跟霍震住了几个月,也不能说完全不了解:他懒,他傲娇,他毒舌,他喜欢打游戏,他看《喜羊羊与灰太狼》……
跟这样的男人结婚只能说前途未卜吧?
“我已经觉得很慢了。你有没有听说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比方?如果你在一个漂亮的姑娘旁边坐一个小时,你只觉得坐了片刻。反之,你如果坐在一个热火炉上,片刻就像一个小时。”霍震在熙熙攘攘的后街,旁若无人地紧紧抱着洛子依,嗅着她发丝里的香气,生怕胳膊一松,对方就会消失不见——母亲说走就走,霍钧霆也跟燃到尽头的烛火一样,说熄就熄了——人生是那样的变幻无常,还没注意,拥有的一切就从指缝里溜走了,令人唏嘘,“要是民政局晚上营业,现在我就去。”
因为要等到明天天亮,那段时间太难熬!
霍震怎么也不愿意告诉洛子依,从她在他对面坐下、推销精芬网业务的瞬间,就觉得她又傻又萌、与众不同;怎么也不愿意告诉她,他要求她帮忙捶背的时候,虽然口气很大爷,其实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珠;怎么也不愿告诉她,他为了照顾她的工作,去电视台跟其他女人相亲,比吃了苍蝇还恶心;怎么也不愿意告诉她,他恨不得把肖曹、司空、子期……所有跟她沾边的雄性生物,从她的世界彻底抹去;怎么也不愿意告诉她,即使吻过她拥抱着她,他仍不能确定她完全属于自己——
要承认自己被一个女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无疑是把男人的尊严放马桶里冲走!
洛子依则觉得自己就像只在路上溜达的猫咪,从它上面经过的飞机突然爆仓,天空下起了肥鱼大雨——
这幸福来得太快,让人迷惑和眩晕,甚至不禁热泪盈眶。她把头深深地埋在霍震的胸前,听着对方稳健有力的心跳,就像回到妈妈的怀里一样,重温了十多年前的温暖,那种绝对的安心的温暖。为此,她不惜当扑火的飞蛾,也管不了什么前途。
霍震用下巴在她头上蹭了蹭,痒痒的,声音也跟着柔软了好多:“关于结婚你还有什么建议?”
洛子依想了一会,抬起头看霍震,心想,要是他和她真的相爱,好的应该分享,坏的也要共同承担,勇气陡增:“我们给肖曹买块墓地吧,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为我死的。”
霍震听到肖曹的名字并没有发怒或是反感,隔着额发重重亲吻她的额头:“好,当作驱散厄运,迎来好运的标志。”
“谢谢你,”洛子依感动的同时,带着歉意和内疚小声说,“不过这样一来,领证时间恐怕得担搁。”
霍震一听不悦地皱眉:“喜事、丧事撞一起,你觉得晦气?”
网络上有个段子:“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相亲是为坟墓看风水,表白是自掘坟墓,结婚是双双殉情,移情别恋是迁坟,第三者是盗墓。”
其实从本质上讲,结婚和葬礼没区别。
但洛子依的爸妈不认同。洛子依虽然不是他们亲生的,好歹也养了十多二十年一心希望她风风光光嫁人,不沾上半点晦气——当然了,他们并不知道肖曹和她的过节,对他的评语仅仅停留在“女儿同学”和“英年早逝”上。
霍钧霆跟洛爸洛妈的想法差不多,或者说老年人都有相同的固执,听到霍震说结婚只扯结婚证,他激动得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订婚是一种意向,结婚才是正式的法律约定。采取怎样的结婚方式,代表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我们霍家的颜面,上次的订婚式被莫名其妙的人搞砸,现在是重整河山的时候。”
这话让霍震想起母亲,他心里挺不是滋味:“老头,我结婚又不是做生意,有什么可重整的,倒是你,那时候跟我妈结婚不什么都没有?人家再穷,至少还有聘礼四大件: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石英表呢……你都给过我妈什么?现在那块墓地不算,就算它再贵,我妈也享受不到。”
霍钧霆沉默很久,脸色发白、嘴角抽搐,就在霍震按急救铃时,他又捂住胸口慢慢说:“所以,我才希望你的婚礼隆重些,尽量不留任何遗憾。”
接着他强行出院,约了洛家人在酒店会和,经过一番讨论,由乐薇薇总结陈词:“霍震和洛子依十月十日领证,十二月十二日摆酒席,在那之前,肖曹的葬礼搞定。”
洛爸爸洛妈妈立即哗啦啦地鼓掌,就像推销出自家种的大白菜一样高兴。
霍震淡淡地看了眼乐薇薇,搂过洛子依的肩膀,让她跟乐薇薇道谢:“洛洛,还不谢谢你妈。”
洛子依只觉得头上一群乌鸦飞过,对着跟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妈”、“阿姨”之类的称呼怎么叫出口?
这时子期为她解围了,他青着脸起身,说实验室有急事,然后跟洛洛道歉:“对不起,我十月九号要出国,可能没办法参加你的婚礼。”
洛妈妈火了,就着酒店的金属筷子,敲他的头,也不管亲家在场:“你这是什么意思?当着这么多人不给妹妹面子?让你早点结婚不结,现在被妹妹抢在前头不好过了吧?以后我得给你改名字,‘子期’就是晦气,还是叫‘桃旺’好,桃花运旺盛!”
子期本是个爸妈说打屁股就主动脱裤子的孝顺孩子,但这次在公众场合,有些受不了了,顶嘴道:“妈,我只喜欢物理世界,一生追求的也只有那个,对婚恋之类没兴趣。”
说罢他看了洛子依一眼。
那眼神包含千言万语,归根结底却是个“怨”字,洛子依不禁心惊肉跳——
明明是子期,为什么她觉得他像极了司空在还没装修的办公室拿着戒指、心怀绝望地等她从霍震身边回来时的样子?
一定是错觉!
子期是哥哥,对她的感情怎么可能跟司空一样?多半是因为跟司空呆太久,他的表情、动作、反应……一切都被同化,以致两人有了夫妻相,不对,是兄弟相——
果不其然,当她约司空在东欧神话见面,告诉他自己快要结婚时,司空跟子期做出同样表示——坚决不会参加她的婚宴。
“洛洛,你说你结婚后,还是会跟我合作工作室?”司空控制不住情绪,从震惊过渡到沉默到悲伤,最后换上吊儿郎当的笑容,“就不担心跟我朝夕相处,被挖走婚姻墙角么?要知道,我可是随时张开双手欢迎你离婚。对任何人来说,结婚都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一个新起点,临时改变跑道的人很多。”
说罢,他摘下脖子上的粉红围巾——即使天热得能捂出痱子,他还是把它当成必备佳品:“我会把它藏起来,直到你又找到我。”
司空示意洛子依看看周围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女顾客:“不过我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因为只要你一离开,就会有大票大票的女人围上来,我怕我会看不到你。”
“你是个很优秀的男人,一定会找到爱你的女人。”他不动声色的体贴让洛子依鼻子发酸,最终她像司空平时对她那样,把手伸到对面,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一定会幸福的。”
司空乖乖低着头任她蹂躏,下巴正对的桌面,有几滴不明的水滴落。
洛子依忙着公告天下:自己要变成已婚人士,然后把东西搬回娘家。室友们唏嘘不已,为她办了个欢送party。
安吉拉说:“你嫁人了,很快就轮到我了。”
尔闻勾住她的脖子:“你这么受欢迎,有那么多雄性追求者,不多看几家多考验几个,再做决定?”
安吉拉说:“我效率高,前期调查已经ok。”
雅弥叹息:“说实话,真舍不得洛洛还有这公寓。要是永远在一起就好了,基友万岁!”
“基友万岁!”
一群女孩齐声说,她们哭哭笑笑,喝香槟,碰杯,纪念快到期的青春和单身生活。
霍震则满城找墓地,但一圈下来没有收获——这年头的墓地推销商跟地产商一样舌灿莲花,把各自的地夸得绝无仅有,简直可以孕育孙悟空,连买一送一的促销手段都用上了,恨不得立即就把他埋进去实地体验“居住效果”。
“死人的事比活人还多。”霍震哭笑不得,“结婚选新房都没这么复杂。”
为此霍钧霆直骂儿子没出息,专门找来个风水先生,对着肖曹的骨灰盒算了一卦。那人贼眉鼠眼,非但没有道骨仙风,倒像个草台班的戏子。他蹦蹦跳跳,洒洒水,烧烧香,作秀一番后,给出最佳入土地点——是霍震妈妈所在的公墓。
“无赖怎么能跟我妈做邻居?”霍震气愤至极,拧起风水先生的衣领,恨不得把他扔出去,“你到底懂不懂风水?混饭吃也要点水平!”
霍钧霆皱眉道:“他是我找的,你有意见就冲我来。十多公顷的地,跟你妈隔了十万八千里,算什么邻居?”
罢了,又看似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
“我死了,把我跟你妈埋在一起。”
“就不管那些莺莺燕燕?”尽管反复提醒自己不能跟病人计较,但霍震还是忍不住夹枪带棒,“还是把你的历任妻子也都埋进去?我可做不到。一是搞不好乐薇薇死的比我晚,二是,老头,我之所以认你,是因为我妈,你别指望我会听你话。”
霍钧霆咳出口血,淡淡地笑了,眼神飘忽不定,好像已经离世:“这辈子就你妈对我最好。”
听到这话,霍震许久没做声,最终同意。
肖曹得以在风水宝地立碑。他无儿无女,纵然埋得再好,也旺不了家族,唯一的作用是:带给洛子依安慰。
骨灰盒下葬那天阴雨绵绵,洛子依穿了身厚棉黑裙,闭上眼,一点点回忆过去。着黑色西服的霍震撑伞站在她身边,遮风挡雨的同时也阻隔了部分痛苦——毕竟过去的事情不必再经历,地下掩埋的不光是肖曹,还有她那不堪回首的童年。
“从今天开始我会连着大家的份好好活。”洛子依弯腰在他坟头放了一束百合,对着墓碑的照片真诚地说,“虽然我不相信轮回,但万一真有,希望你下辈子能爱上一个爱你的人。”
说罢她起身,解脱的,抓紧霍震的手。
“我们走吧。”
“走之前,再看看妈。”霍震带她走到陵园最上方,霍妈妈的公墓前,他们在给肖曹立碑前就拜过,那时,霍震盯着照片上的和蔼女人,说了一句“妈你放心”,便哽咽着出不了声。再拜他已经平静很多,站在原地思考良久:“妈,记得我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你都会做很多好吃的,红烧牛肉、粉蒸肥肠、可乐鸡翅……明明有那么多烧饼没卖掉,你却不让我吃,说那些东西没营养,等我上学去了,却偷偷用来填肚子。
“你喜欢问我,现在的男孩子穿什么牌子的衣服,但是去商场橱柜看了之后,你就吓得倒吸凉气,而后早起晚睡死命攒钱,买了当做生日礼物,悄悄放到我的柜子里。
“有次我生了重病,在床上大便失禁,自己看到都想吐,你却二话不说,上前收拾个干净,还笑着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是我这样把屎把尿把过来的’……
“你是世界上最爱我的女人,却去了另一个世界,好在,现在有另外一个女人,可以牵我的手一起往下走……”
霍震轻轻推了下洛子依,示意她上前一步:“这就是我要娶的人,洛子依。”
洛子依鼓起勇气,学着他的样子,对着照片深深鞠躬:“妈你放心”。
声音很小很细,却如长针触动霍震心脏最软的地方,他肩膀摇晃了一下,而后侧过身抱住洛子依,手中的雨伞跌落地上,翻成一朵黑色的小花。
洛子依被他箍得太紧,没法捡伞也不想去捡,两人就跟墓碑前百合花束一样,任雨水浇湿、浇透,却因为紧密无缝的拥抱,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