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郭文举气喘吁吁地跑到许从善家里,见门口挂着白布,里面隐隐传出哭声,便知大事不妙。
他拉住一个帮忙送丧事用品的人,紧张地问道:“许从善家是谁死了?”
那人叹息道:“许从善自己啊,听说是因为得了绝症,舍不得花钱看病,就自杀了。哎,真是老实人啊,怎么好好的就这样了。”
郭文举只觉得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被那人一把扶住,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郭文举摆摆手,“多谢,没事。”
他看着许从善家的大门,想着上次见到他的情形,心中空落落的,他知道晚了,也完了,好好的一个人,被他害死了。
半个月前,许从善觉得腹部不适,来他这里看病。
同一天来的,还有一个叫徐丛珊的病人,也是腹部疼痛。
经过看诊,郭文举判断,两人一个是吃坏了东西,一个是癥瘕积聚。
许从善是前者,徐丛珊是后者。
当时开药方的是郭文举的女儿郭小环,她把两个名字听混了,便让许从善误以为是自己得了绝症。
要进去祭拜吗?郭文举抬了抬脚,却又不敢,万一进去了,说出实情后,就再也走不了呢……好歹,先回家跟小环交代一声吧。
郭文举这么想着,往回走去。他走着走着,只觉得周身发寒,身体也轻飘飘的,仿佛自己也突然得了绝症。这条原本多么熟悉的街道,现在却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街上有人向他问好,都是从前受过他恩惠的老百姓,每每从这里走过,他们总要问好的。之前他会一个个回复,可如今,他都分辨不出他们谁是谁了。郭文举心想:很快,他们会和许家的人一起唾弃我吧?我是医者啊,却由于一时不慎,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害死了!
郭文举眼中含泪,心痛得几乎喘不上气。要回家告诉小环吗?不行,她还这么年轻,要抵命,也是他这个做爹的来。但小环如果知道了事情的因果,不就也猜到了做爹的是在为她承担后果吗?她的心里一定不会好过,未来还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一个邪恶的声音在他心底里响起:其实,这件事情只要你不提起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啊,死无对证啊,或者,就应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只是个医者,又不是神仙,治病救人无数,已经做了那么多好事,如今发生了失误,也不是你自己想造成的,何必留着这有用之身,造福更多的乡亲呢……
“不行啊,不行的,这是要遭天谴的……”郭文举忍不住叫出声来,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悲伤地抹起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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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阁中,方宴生、江流和柳音音正在吃饭。
柳音音吃着吃着,索然无味地放下了筷子,陷入了沉思。
正在大快朵颐的江流夹走了柳音音最爱吃的鸡翅膀,见她没什么反应,大大咬了一口,高调宣布对鸡翅膀的主权。
柳音音还是没什么反应。
江流觉得无趣,没人跟他争抢,鸡翅膀都没有心目中想象的那么好吃了。
方宴生优雅地吃着鸡蛋羹,对二人漠不关心。
江流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柳音音一脚,问道:“音音,你不会还在想你的未婚夫吧?”
柳音音道:“你们绝不觉得,马琰,像个骗子?”
江流道:“怎么会呢?他不是都承诺了,会赔给周晨洲钱的。”
柳音音:“我就是觉得,有种心里不太舒服的感觉。他给我们推销保险的时候,那个表情有种说不上来的奸诈油滑,我现在回忆起来,总觉得有问题。”
“你想太多了,做买卖的人,不都那样吗?再说了,我才是掏钱的那个,要被骗也是我被骗,你有什么不舒服的?”江流说着,忽然想起来马琰的身份,忙放下了筷子,“不过嘛,这毕竟是你的未婚夫啊,是应该多惦记着点。方先生,要不你说说,觉得马琰如何?好安抚一下音音这颗躁动不安的心。”
柳音音瞪了江流一眼,道:“你才躁动不安,你一天到晚都躁动不安。”
方宴生吃下最后一口鸡蛋羹,放下碗,道:“骗子呢,也不能算是骗子。但他做的这个事情,的确有些不怎么靠谱。”
江流和柳音音都被说糊涂了。
江流道:“方先生,你说清楚啊。我被骗了十八两银子不重要,万一音音被骗去成婚了,那这辈子可就完了。”
“江流,之前算我看走眼了,你是个好人,来,给你赔罪。”柳音音把另一个翅膀也夹给了江流。
方宴生道:“从马琰的角度来说,他不是想骗钱,而是真的想从事这样一份事业。但他同时又盼着,任何保险契约中约定的情况都不要出现,这样他就可以太太平平拿走钱。万一,真有不好的情况出现了,他也会想办法拖延。”
柳音音道:“所以,他说要给周晨洲钱,但也会找借口拖延?”
江流诧异地问:“怎么拖延?”
方宴生道:“你们就看着,周晨洲要怎么证明,他是他爹的儿子。”
柳音音道:“这还能怎么证明?县令给他做个户籍记录不就好了。”
“怕是不那么容易的。”方宴生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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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之中,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不绝。
周晨洲穿着一身孝服,跪在钟县令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大人,您行行好啊,我爹死得那么冤枉,我一定要给他拿到那笔钱,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钟县令皱着眉,道:“是告慰他,还是告慰你自己啊?你要告慰他,多给烧点纸钱过去,不就行了吗?”
“那保险是我爹生前买的,为的就是给我一个保障,若我后半生活得穷困潦倒,我爹在下面都不能瞑目的啊!”周晨洲一副哀伤过度的样子,几乎扑倒在地上。
“你爹活着的时候,你没好好孝敬,这才更让他死不瞑目吧。”钟县令手里握着一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麦茬,剔了剔牙,“现在人也没了,才上赶着来过问钱的事情。”
周晨洲终于停止了哭嚎,厚着脸皮道:“大人,人死不能复生,我现在就是想拿个证明,证明他是我亲爹。”
钟县令道:“县衙有县衙的规矩,户籍资料是不得随意公开的,再说了,许从善早就已经从你娘家里把户籍迁走了,你们已经不算是一家人了,你更加无权看他的户籍。”
“这怎么能不是一家人呢?他跟我娘不是一家人,但我还是他的亲儿子啊!”周晨洲一思忖,转而又问道:“那如果我看一下我娘的户籍资料呢?上面一定有记载,他们和离之前,是在同一个户籍的。”
钟县令道:“我方才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户籍资料,是不对任何人公开的,任、何、人。”
周晨洲道:“不用给我看,大人,您就派人去看一眼,查一查真伪。若我说得没错,您给我写张条子,盖上印,就可以了。”
“嘿,”钟县令冷笑一声,“你想得倒是挺周到。”
“我也是在尽力给大人分忧解难。”周晨洲催促着,“要不就这么办吧,多谢大人了。”
“谢什么谢?我轮得到你给我出主意吗?”钟县令板起了脸,“不看,谁都不看,你赶紧走吧!”
周晨洲试图做最后的挣扎,痛声哭喊道:“青天大老爷啊……”
钟县令怒斥:“还不走?是要我让差役把你架出去吗?”
周晨洲知道死缠烂打也没有办法了,抹干眼泪,唉声叹气地离去。
他前脚刚走,钟县令就“呸”了一声,愤愤评价道:“我生平最恨这种不孝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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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晨洲在钟县令那里没法开出证明,却依然不死心,花了三天路程,又去了他和他娘户籍所在的九方城。
同等配方的哭天抹泪之后,周晨洲又强调了因父母和离,他自小缺少父爱,分别的这些年,对父亲有着深厚的思念,临死前没能见上一面,简直是生命中最惨痛的经历。
九方城县令大为感动,道:“我们这边的规矩和十方城不太一样,如有特殊原因,可以查阅自己的户籍资料。”
周晨洲大喜,道:“那就劳烦大人了,今日便可以查阅吗?”
“条件允许的话是可以的,”九方城县令想了想,又表示为难,“但是,你的条件可能不允许。这其中还关系到你爹的资料,他已经不是九方城的人了,需要十方城县令开具同意查看书,方可查看。”
“大人啊,如果他愿意开,我现在也不至于空着手来了。”周晨洲给县令连磕了几个头,“那个十方城县令,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哪有您半分的深明大义啊!求他,还不如求您呢!”
九方城县令听了,对周晨洲有些不满,道:“我见过钟县令,绝不至于如你所说的这般。”
周晨洲点头称是,“我也是因为这件事情给急糊涂了。”
九方城县令心中觉得搞笑,摸着胡子道:“那么,你就再去想想办法,提供一下你爹娘当初的和离书吧。有了和离书,我便为你开具证明。”
“大人英明!”周晨洲破涕为笑,“好好好,我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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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晨洲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回母亲的家了,因为父母和离后,母亲的脾气越发古怪,动不动就要对他恶言相向,所以他早早离开去了别处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
若能在不惊动母亲的情况下,偷到那和离书,自然最好。
可巧,周母今日正好外出,他发现房中无人后,悄悄潜入,翻开房中的大大小小的柜子。由于找得太过专注,周晨洲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周母正举着一个大花瓶,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
“咣”地一声,花瓶在周晨洲头上砸碎,他回过头,看到了母亲震惊的脸。
周母大怒,“你个臭小子,回趟家还偷偷摸摸,我以为遭贼了呢!”
周晨洲强忍着眩晕,没有倒下,坐下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问道:“娘,你和我爹的和离书呢?”
周母横眉把周晨洲臭骂了一顿,道:“你个臭小子,竟敢管起我和那老不死的陈年旧事了!”
周晨洲把许从善的死和那份保险契约的事情说了一遍,也将之前的经历如实交代。
周母闻言,又惊又悲,“他已经死了!”
周晨洲叹气道:“是啊,特别突然,都未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钟县令觉得我只爱钱,不孝顺,但爹已经死了,我再孝顺也没有用,至于这钱,不要白不要嘛!”
周母听完,气也消了,道:“我也觉得这笔钱该拿,但是那和离书,早就被我撕了。谁会留着那破玩意儿啊?看着都来气。”
“苍天啊,此事为何如此一波三折……”周晨洲几乎都快放弃了,但忽然又生一计,“和离书还不简单,那就再写一封!”
好不容易,周母从许从善的旧日好友那里拿到了他生前的书信,由周晨洲模仿着字迹,重新写了一份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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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周晨洲拿着新写下的和离书,在九方城县令那里,开具了自己是许从善儿子的证明。
而当他充满希望地拿着这份证据回到十方城,再次找到马琰的时候,马琰也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马琰惋惜地看着周晨洲,道:“证据你是有了,但是马公子,十分不巧,这份保险契约,已经过了时效期了。”
周晨洲浑身一抖,大惊失色:“这不可能!”
马琰指着契约上的日期,道:“你看,这里写着的,亲属须在人死之后的三天内,向我索要钱款,过时不候。”
周晨洲把自己的那份契约拿出来,看了又看,脸色极为难堪。他向马琰商量道:“这不能怪我啊,前几天,我跑了十方城和九方城的县衙,就为了证明我爹是我爹,这时间就是这么浪费的!算起来,这是衙门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啊!”
“但我们都没法去跟衙门掰扯呀。”马琰拍了拍周晨洲的肩膀,一脸惋惜,“你的遭遇,我也十分同情啊,原本都准备好了钱要给你的,但是和你爹的契约就是如此签订的,我也没有办法做违背契约的事情。”
到嘴边的鸭子还能飞?世间岂有这种道理?周晨洲不甘心,但万般无奈下,只能尽可能拿到一点是一点,便追问道:“我可以不要你的大额赔偿,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把我爹当时出的那一两银子还回来?”
马琰为难道:“没有这个先例啊。”
“也没有证明我爹是我爹的先例啊。”周晨洲愁得都快落泪了,“我和我爹已经天人永隔了,这一两银子,就当是给我做个纪念吧!”
多么光鲜亮丽、无可反驳的借口啊!马琰不想与他多纠缠,想着自己现在反正也有钱了,倒不如给他一两银子,让这件事情赶紧过去,求个太平,便道:“好吧,看在许老伯的面上,我就把那一两银子退给你。”
周晨洲连连说好,虽然和预想的差很远,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